
字里人烟在,梦中山河美
《诗经》里的男女子是常住于江畔的,是有温柔的水滋养的。晨时,乔木苍翠繁盛处,一幢木屋子里走出的一个女子,拨开茫茫江雾,安静地听着山水的呓语,静默不言,径自走向江岸的蒹葭丛,走在长满清新的草路旁。藤草的露珠碎了一地,融在缤纷的纱裙,便携着叶露霜精,乘云气而来。到了那时间浸蚀得微微发黑的木桥,嗅见山风气息,如羽的芦花飘扬涉江,江水是翡翠般的碧色。风扫朱颜,脉脉含情。那女子在蒹葭丛中折了一枝蒹葭,露珠在晨曦里盛开极美的光,五色陆离。那女子轻笑,时间从指尖走过,那女子抬头,看见飘零江中的小舟,有思慕的男子,敲船弄桨。那男子会见着那女子,明眸皓齿,笑似春风。回首继唱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歌声惊走沙汀上的飞鸥白露,那男子撑竿而行,凌波而驭,翩若惊尘。那女子极善良,极聪慧,她听出男子的弦外之音,便将手中蒹葭放入江水中,情融江水,折枝流去!那时的月色沉在水中,很是清冷,舟中的男女,对月亮互诉情愁,拘水问月,不见一丝尘土气息。那男子和女子没留下名字,他们的名字太纯净,容不得我们呼唤!他们的名字是山林里的缥渺晨雾,安静且朦胧,我们在那旁走过,一瞥惊鸿,也就够了!《诗经》里那个时代的山水如梦如幻,如歌如画,应是最纯净的心灵,将情思用水月雕成一朵白莲,思无邪。
楚辞里的字迹,在草木葳蕤的地方现身,身上有花线木纹,嗅得见草叶气息。他与《诗经》沿临同一个江畔,只是划开了时间。那时的山林江畔丛生着漪兰、芙蓉、木槿。忧伤国民的男子终日徘徊江畔,浮云淖秋水,鱼牵老渔翁。白衣赤足,似青莲中走出的谪仙,择香兰蕙草为佩,香魂盈身,使他们又有了生命。他们是忠诚的苦行者,有着难以言明的孤独,忧民、忧国,山鬼精灵也不欺扰他。江上时有渔歌互答,笙箫清唱,来往的行客喜欢水,无人可诉,将忧思说与水来听,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们为黎民疾苦而悲,两行浊泪流入江水,不将春夏秋冬留意。他们用一双极清澈的眼眸,洞穿未来,智者知国家气数已尽,便向水而眠,愿沉眠在自己热爱的山河里!他曾听渔父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他们都是懂得的,可他不愿这般!楚辞是开在河山里最凄美最忠诚的一朵,他曾在言语后,携白衣而去。楚辞就在芙蓉、木樨的香气里沉睡,不再醒来,扶苏归寂,楚墨留香!
赋词看着平原上的秋意,风从林梢解下黄叶,任其飘飞。文人藏匿于山林里弹琴煮酒,纷纷黄叶把弦音扫乱,文人也心乱,便索性弃了琴酒,独坐山林,满山细细的风碎语,伶仃不成句子。文人幽叹,心想,这应是个乱世!便从寒庐拿了纸墨,提着衣袖在砚台细致地把墨研磨开,在木桌上的枯黄草纸,如秋叶一般颜色,在上写下兵戎城固,梦踏冰河,遒劲的笔墨浓重,折笔处太苍凉,生满秋兰,霜石,井上雪,孤雁斜阳暮中飞!秋风也凝滞了声息,秋蝉也声涩。文人想着几十年前的河山,那时的那么些人还在,百里红林稻浪,流景泻秋江,当年的秋风是那么凉爽,不应该是如今般萧瑟!文人感念,写下: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秋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河山同文人沉默了良久,文人叹息一声,把笔放落,转入寒庐去了,风把黄纸翻开一页,桌上砚台既定,墨色已干!赋词在那个年代,应是一朵绚烂太过的木兰,听得见霹雳声,苍凉也浓重!
后来的日子看起来很美好,有人说那是个盛世,珠露滴翠羽,风月浓眉黛,好似正簇拥着一个春天,万紫千红。那个年月的笔墨,浓的太厚重,淡的太细腻,浓的是醉酒之作,淡的是心境开脱。悠闲的诗客不喜风月,他喜欢清净。他听雨,听雪,听河山大美,听人心本善。他常在山林中走,足迹踏遍南山雪,北岭梅,拾了枯叶半张,便拿去生火,拢得梅蕊雪花一片,便拿去醅酒,酿就一壶冬天,留至春日醉!他在红泥土壁炭炉前烤火,窗外树枝封冻,似那冰雕;他望向南山,飞鸟隐迹,雪舞温柔,菊篱也败了,这河山生机暗蕴,万般寂静。山与水的言语被冻结住了,树梢江面又生了一层薄冰。他就那么坐在那里,与河山同化,心中澄明如镜,那是他的禅!
却有人在诗酒中流连,尘从何处起,便向何处去。他们腰间一壶酒,各有各的味道,手中一柄剑,各有各的筋骨,沾染上风尘两袖,他们都知道,人是从世间来,当游历世间,才是真正的道。情义深重且念旧的人,在高阁上想起当年月色,从江岸的婆娑树隙抖下的月光,应如丝缎一般光滑,滑入水中,有了那触感,水上生了雾气,还是干净的。他看见春风入帘,想起了几天前送别的那个人,是他的朋友,月光正在花间醉梦。他们相视,低眉不语,在马蹄踏远的时候,他远远地看了看,手中灯火照亮小径,桃花落了满身。江上飘浮的烟雾,被渔火扫开,他吟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时初照人。”唐诗在梦里,梦见自己分明是朵双生花,一缕清风数了宣纸,一轮明月照了沟渠!
宋词是在琉璃瓦上升腾着的紫气烟云惊醒来的,前时的繁华人烟,后世的日子也难得太清净。关心山河的词人,在寂夜时被笙鼓惊扰,他推窗远望,山岭清净,借微弱如豆的烛光,翻看旧时的吴钩,想起了旧年英资飒爽的征途日月。那时的河山,似狼藉棋局上的棋子,散落不堪,他曾一颗颗拾起,那是荣光。他说:“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我想那个时代的人,不管是英雄,百姓,都是情系河山,情系家国的,于是,宋词里有了气势,也有了力量,血脉相系的力量!还好,后来还好,雕栏玉砌,泼墨江山,他静静看着这江山,想起那死去的枯骨,黄沙湮没,霜草埋魂,怅然不已。他把写着的半阙残章,托风吹去,流落天涯!
在宋词里住着的女子,应是极其温婉的,静似绿水菡萏。想着那年份,大家闺秀不是稀罕的。月夜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大致是折宣作扇,月下踩光,游园赏荷,黄花瘦看。烟帘翠幕,曲池泛舟的生活,看惯了雾迷了津渡,微雨燕子双飞去。但良辰好景的细腻光阴里,却也有忧愁的女子,手挽柔水,斜光入江,风月也悠悠,她想起当年他们夫妻在一起的时候,渔舟江中晚唱,红霞沁了一江粼粼,渡了金色日光,那时岁月真是美好,还酬月光清雅,如纱似梦,他们对坐喝着月光酒,一杯又一杯!她想着想着入了梦,入了梦,人就醒了。小雨的天空稍显浑浊,无大雁捎来信书,她惋惜,吟道:“……云中谁寄锦书来,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受,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她看着渔舟横江,四野寂寥,徒留一声暗叹。旧时清梦,还可见芙蓉,终也是情浓。宋词是开在河山呢喃软语间的并蒂莲,一半国,一半家!
元曲看向尘土的一刹,宫阙剥落了琉璃瓦,冷了那胭脂玉露,弦月似刀弓,水土枯竭似的败象,江河倒也坦然,安然地数着风沙。那时候的江畔,不见野树繁花,只见马辙遍踏。戏剧演完后,那戏子褪下红裳颜妆,看向天幕,五十年前的月亮不应是如此般凄惶,当是如白砂般的纯净与透亮,心下愀然。那戏子的心应是琉璃玉华镀成的,望不下人间悲苦。那戏子从昏黄灯光中折一束作笔,从残花中拾一片作纸。将千年前的世象重谱,演尽悲愁喜怒。他看向萧条的景致,残垣断壁,枯树昏鸦,井寒瓦碎,离人背井,葵生别苑,草满中庭。戏子流泪,为人间的疾苦,他扶风而言:“歌声歇处已斜阳,剩有残花隔院香;无数楼台无数草,清谈霸业两茫茫。”他望着红烛泪落,烛火呢喃旧事,湿冷的花枝泛着三更的清露,流的泪珠沁在衣上,有一个泛黑印子洇染开。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在山林劈枝削竹,看着的人间,还有清竹秀水,白石溪柳,木篱人家,隐世的儒人焚香听音,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归来,翠叶低舞,竹林低语!他羡慕感怀,说:“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他做梦,梦见墨绿厚重的水变得青翠,水底沉着一池月亮,他喝醉了,在水底去捞月亮,他最后就融进月亮里,如纱似的月光,在以后生成了如铜钱大小中泛着的红黄的血丝,迷离而凄重,为他的生死温柔。元曲是那个时节的迷荼,一颗泪珠模糊了宣纸,一人红妆绘入扇面,终是美丽的。
后来算那时日应该到了明清时候,这河山做了一个很久很久的梦,梦做得久了,就不像个梦了,倒像是个故事。有一些人他一直醒着,这日子在人间烟火涉过,品尝着世态炎凉,他懂风,明水,历红尘。经历得多了,自己也就成了故事,或悲或喜,他在喧嚣中拿起笔,写诗,写文,写自己,文字间行云流水也有市井气息,但又那么圆融如意,他是那个时代的见证者,也是那个年月的悲哀,他看着乌瓦蓬上生长着的枯草,三十年前他住在那里,三十年后或许他埋在那里,四世同堂,一大家子的人诗簪礼缨,钟鸣鼎食。后来家门破败,人心不古,世道也是寻常的。红楼一梦,梦醒后的世事不再如初,清河流露,朝草聚云,他哀叹这人世间的悲凉。还有一些仁人志士,他用脊骨作笔,血为墨,抒古讽今。那在折着的本子里,每个人都有世人的影子,也有他的灵魂,羽扇纶巾,悲歌一笑。他想起旧时的英烈,踏马而来,以天地山河为棋,落子尽处尘埃扬起,白发披着月光,泻入江心,英雄意气!可是,他记不得哪年哪月哪条巷口见过那朵黄花,怕是已不在了。那河沟上的小石板,流年用风霜作刻刀应刻出了斑驳苔痕。小河旁的人家,那盏红灯笼还亮着吗?浣纱溪的梳妆女恐怕年老了吧!唯有这一轮月色还照着那么些人,好在心还有个归宿,归向碧海明月处。小说在尘埃落定后同归于寂,后人再难见到尘世的哀歌,似那夜幕下的昙华,云推月游,花去存香!
他们的每一字一句,是遗落指间上的轻雪,柔如絮羽,倾尽心魂,也正因为如此,就有了那金风玉露,风月情浓。最喜欢的是那时的云山雾里,他们在角落里点一盏明灯,照破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