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夏雨敲古城,街巷牵思情(人生·散文)
墨云弥漫,电光闪闪,雷声隐隐。极速的雨,奔跑的马,哒哒有声。任性的大雨,倾盆如注,稀释了酷暑酿造的烈度,蒙蒙水雾,笼罩着太谷古城。
耳边,传来周杰伦独特的音“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天青色,等烟雨”,是期盼已久的等待。“炊烟袅袅升起”,是为遇见你打下的伏笔。何况,我与古城,并没有隔江千万里的困扰,而是有生长在你怀抱的优势。只是,日日走过,漠视了你的存在,天天光顾,无视了你的容颜。更无暇欣赏你嫣然一笑,如含苞待放,岁月流年,那一缕飘散的美丽。就像长大的儿女,忽视了父母日渐苍老的容颜,忽略了父母渐趋弯曲的身体。
抬头远望,整座城安静而迷离,却有经年的气息。穿过雨帘,濡湿我的双眼,“龟龄集、“定坤丹”、“太谷饼”……巍峨的院落、翘脚的屋檐、婉转的小巷……在恢弘的雨势中,挺直而立,明亮闪烁。仰慕的情绪,拽出了雨中出行古城的快意,牵出了雨帘之下叩问老街的情丝。
此刻,我身着亚麻裙,脚穿露趾鞋,手撑荷叶图案伞,在酷夏的甘霖中,在雨色迷离的清风里,吱呀一声,宛若打开了古城一扇厚重结实的大门。脚步轻盈的我,和着渐趋平稳的雨,叩响了古城东、西街的石板路,我站在了像征1430年的历史小城,有凤眼之称的鼓楼下。
飞阁流丹的鼓楼,位于旧城十字街中心,为二层三重檐楼阁式木结构。雨浇湿的青灰色墙体,斑驳中透着清新,像凌晨的残梦。闲适的雨,收敛了粗暴性情,也若鼓楼安闲的态,一缕缕,一丝丝,粉细的白,撞击鼓楼沧桑的壁,顺墙而下,敲击有韵。
雕阑玉砌的古楼,四个门洞十字交叉贯通。门洞四面,分别上书“观象”、“仪凤”、“眺汾”、“拱辰”,紧致而又苍老。如果把鼓楼比作一只彩凤,那么从四个门洞中,横穿而出的南街,是凤嘴呼吸吐纳的通道。东、西二街,则若凤的两翅,保持飞翔的平衡,维护优雅出行的姿态。三条街构成了古城的动脉。北门洞出口处分流的两条小街,仿佛灵动的凤尾。这条降落于地的凤鸟,风雨兼程千年,没有不如鸡的沮丧,反有展翅欲飞的雄风。
正如此刻,雨布覆盖的古城,四个门洞里,汇集了从五个方向为生计而奔波的人流。总是这样,年复一年,鼓楼用它的博大,接纳它的子民,历经无数个酷暑严寒,依然日夜站立,无怨无悔。
放眼而望,雨中的老街,泛着清灵灵的光泽。东、西街两旁,精雅的屋宇比肩而立。一幢幢建筑,刻着明清的风骨,青砖勾兑着白缝,一层一层垒砌的砖墙,森然紧密,遥相呼应,谱写出节奏明快的篇章。像宣纸上描绘的一副黑白水墨,晕染着厚重的历史,等着后人去翻阅品读。
雨势减弱,空气清爽,我漫走在明清古街上。不由放慢脚步,细读慢赏,也如一位明清女子,莲步轻移,脚步带动积雨,在青石板上起伏跌宕。
细观,每一间铺面都高于青石铺成的街道,每一店铺都有两层以上条石砌筑的台阶。翘角飞檐,灰瓦铺陈的拱顶、歇山顶二层小楼,有凌空欲飞的浩荡。放飞的应是主人财源广进的志气,货通四海的抱负,贸易顺畅的雄心吧!雕梁画栋的门楣,镂空图案的木窗,如主人商海征战,精于算计的心思,缜密,细致。
鼓状的石础上,红色的四根或六根木柱,笔直的支撑起宽敞的廊沿,除显示店主财大气粗的雄厚实力,也如主人宽厚仁慈的胸怀,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路人,提供遮风避雨的场所。
掩映在宽展的廊沿之后,是双扇厚重的店门。门两侧构建成一明多暗的店铺,形成前铺后院的格局,方便了主人的管理。院子,多为二进以上院落,长方形,四合院。透过敞开的大门,庭院中植树载花,备缸养鱼。空地处,人们穿行,采光,通风,纳凉。滴水的兽头,房檐处的花砖,精湛的雕刻,精美的彩绘……行走于老街,感受着老旧光阴里,明清商人的繁华。白花花的银子,建成了古典而结实的房子。可以豪情,可以永恒吗?那后花园,西厢房里,是不是也和心爱的女人有过悱恻的缠绵?心旌的摇荡?
老街,旧店。每一块青砖灰瓦里,都藏着时间的纹理,生长着光阴的苔藓。斑驳淋漓的墙砖,蓄着不可一世的曾经,长满野草的房顶,装满了起伏跌荡的往事,记录了兴衰荣辱的故事。一间间店铺,一块块黑底黄字的牌匾,悬挂着如雷贯耳的店名,“聚兴隆”、“永通集”、“义全德”、“泰山隆”、“广盛庆”、“聚泰亨”、“富隆裕”、“广升誉”、“彩霞蔚”、“万裕恒”、“广恒庆”、“德成信”、“志成信”等等千米长的老街,几百家店铺,直抒胸臆的店名,既有诚信经商的恪守,又有永闯商海,聚拢八方财富的气势。
无怪,坐在十六顶骄子里的宋霭龄,回到孔祥熙的家乡太谷古城。当看到繁华的老街,鳞次节比的店铺,包罗万象的买卖,听到算盘的噼啪声,伙计的吆喝声,货物来往的交易声,车马途载的喧嚣声,白银的流入声,不能不大吃一惊,不禁感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奢侈”?美国人罗比•尤恩,见识广博,他看到了作为中国金融史上最早票号之一的“志诚信”,在晋商用汗水鲜血铺就的一条横跨欧亚大陆的茶马大道上,勇敢的担当,敢为天下先的气魄。他也看到了“万裕恒”钱庄,以借、贷、存、放、汇兑为主要业务,发行纸币,搞买空卖空。与邻近各县,省城太原等地的商号,富户业务往来的繁忙。他更知道,一些重要的银行家就居住在太谷古城,执手金融之牛耳。因此,这个老外,对古城老街,由衷发出“中国的华尔街”、“金融街”的赞叹。
此时,我看着老街店铺屋檐上,顺着猫头瓦流淌的雨滴,那滴答有序的敲击声,仿若马莲滩上短暂修整的镖局人马、驼队商帮,也若块块白银,在老街的货物贸易中,在物品的存放辗转中,在马背途达的旅途劳顿中,汩汩流入商家的口袋。当时的古城老街,铿锵有力,富可敌国,无可撼动的“旱码头”地位就此确立。
那摇曳在店铺屋檐下的暗红色宫灯,被雨水一洗,精神凡呈,清冷中透着典雅,古朴里多了灵动。几位老者,满脸沧桑,如老街般祥和沉稳,他们在敞开的老店内,宽展的廊沿下,制作喜庆的灯笼,叮当的铁丝剪断声,竹子成型的绷制声,雨敲树枝的淅沥声,构成了和美的三弦。古城多了畅达平稳,老街添了淡泊宁静。
老街还是明清时的老街,店名还是明清时的店名。只是,极少数商铺占着明清的地盘,却不再是明清时的建筑。小块瓷砖贴面,铝合金门窗嵌入,就像八十的老太,满脸的褶子里,涂满敷面的白粉,也像扣疙瘩粗棉布加身的老汉,脖子上打着领带。在古旧味道充斥的老街,突兀着这样几幢建筑,要多滑稽有多滑稽,要多失调有多失调。特别是里面传来的刺耳麻将声,玩麻人你输我赢的争吵声,更是对先祖们励精图治,坦荡经商的一种亵渎。
不禁觉得,短暂的消遣无可厚非,但以此为业的执着,却让人诟病。然而,以维持生计为目的,靠开麻馆收取台费,可能也是一种生存方式。只是以为,麻馆开在晋商精神彰显的老街,有辱先祖们不甘辛苦,靠强韧筋骨走出困境,心态从容的人生风采。
倒是让我想起榆次市新建成的“官道巷”。以古旧的形式,新克隆出过百的店铺,展现出民国年间,通幽燕、连五省、接秦蜀边陲古道上小镇的繁盛。其经营方式,以商家投资修建,村民无偿使用,不雷同的经营内容,投资商靠营业额的多少抽取点数。商家与租户,达到互利共赢。盼望,对于古城老街,对于目前个别古建筑坍塌破败,极少店铺惨淡经营的状况,能有所借鉴。
欣慰,倒是老街大多数店铺,几经修缮,执守而立。不同的是,店铺里的内容,行走在街道的面孔。然而,有些东西却浸入骨髓,那就是空气里弥漫的商业气息,雨水中冲刷的商业味道。
这气息,这味道,以慢的形式游走,以静的方式呈现。没有大声招揽,没有喇叭吆喝,没有五颜六色的广告。
店铺内,温柔的光泽,凋落的墙皮,散发着沉年的暗香。卖石头饼的夫妇,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不急不许的翻动,慢工出细活的等待,好像是要把时光织成美文。
细雨蒙蒙,湿气氤氲,进入店铺,喝一杯绿茶。不慌不忙,看时间蹑手蹑脚,看雨丝轻轻飘洒。这清淡闲适,这诗意古朴,每个店里都藏着、拎着。
围巾店、帽子坊、改衣铺、古玩堂、鑫饼记、卫生馆……
我站在“兴盛楼”的店铺前,二层小楼,气宇轩昂,摇身一变,成为鼓楼蔬菜门市部。一男子安坐门前摇椅上,翻看手机。一杯茉莉花清茶氤氲出丝丝香气,不吆不喝不张扬。绿的黄瓜、红的西红柿、紫色的茄子、白的萝卜,养眼的菜品,在湿润的天空下,舒缓出惬意的满足。
西洋风格的“志成信”,土红色门脸,淡绿色轻敷,结束了明清时期的票号行当,搞起了老酒行、古玩店、红木家具的收藏。内敛的门窗,低调奢华。那房顶上矗立的不同造型的白色饰品,有的如浑圆的灯罩,有的如燃烧的火苗,有的如打开的灯笼。房顶边檐几处装饰,恰似翻动的浪花,也如“志成信”在明清商海沉浮中搏击的风浪。年轻女子,坐在店内,舒缓的音乐,迷离的光线,老旧的情调,温情优雅。
云锦坊,仅店名,就锦绣云霞,雨湿润过的它,更如洁净的新娘。卷棚顶、清水脊,门外一圈连廊。透过玻璃门扉,可看到,院内木质的亭台,红红的地毯,高大的绿植,伴以潺潺的流水。四合院,木窗棂,飞檐走壁。鲜红的灯笼,像新人的洞房。既有北方雄浑的厚重,又有南方妩媚的柔美,共同点亮了夜的温情。别具一格的特色,是亲切的召唤,是鼓动的诱惑,看到有远来的客人,成双成对,比肩出入。
隔街相对的“蔚成德”大药房,依然经营着药材生意。它是古城遗存完好,最大、最阔的商铺。十二间铺面,一分为二,西面的三药店,前铺后院共五进。铺内,闻名遐迩的广誉远安宫丸、定坤丹、龟龄集等药品,被络绎的人流买走。十三根门柱结实的长在鼓状的基础石上,支撑着三米多宽的檐廊。我伸手承接从瓦棱边滴落的圆溜溜水珠,一抹天心月圆的满足,也随着浸渍的水印荡漾开来……
沿着古街支生的溪流,不觉走到了暗微幽深的古巷。看挂于墙上的巷名,才知这是明清富商大户们居住的地方。福寿巷,逼仄,幽深。仅一辆马车的宽度,但,院墙,高墙厚壁,直直垒砌,森严威立,连绵不断。屋顶,檐牙高啄,青砖黛瓦,五瘠六兽。一个个上有门灯,下有懒凳的广梁大门,粗粝的石台阶,纹理依稀,磨损了晋商富户的多少鞋底?
雨过后的晚霞,夕阳下的小巷,静谧无声。空留我独自行走的脚步。只是在小巷的转角,遇到了闲敲棋子的一对老人,折入又一小巷,看到几个嬉戏的孩童,以及不远处几个缝制十字绣的少妇。宁静的环境给我造成了错觉,以为西下的斜阳,就是明清时期温婉的模样,以为雨过后的微凉,就是小巷那时蕴含的气质。
率性的古巷,就如顽劣的孩童,一下奔沓出许多,愈发逼仄,幽静。像厦门小巷蜿蜒的曾厝垵。然而,却又迥然不同。南方的曾厝垵,建筑瘦弱矮小,古城的老街巷,建筑高大英俊。从成片威严建筑群中,横出的兴隆巷、竖立的钱隆巷、套出的钱市巷、平行的南门楼道巷、拐出的醉乐园巷、斜出的北大方巷,以及无法言语的南砖道巷,北砖道巷……纵横交织的小巷,像人体的毛细血管,如南街店铺卖的丝绸,经纬相连。青砖铺地的小巷,湿滑细腻,我缓行的脚步,在它上面浅吟低唱。
我出入与每条小巷,观看着一幢幢明清巨商富贾的宅邸,就像翻阅一本厚重的史书。扑朔迷离的小巷,如小说中突然间穿插出的某个章节。我在每个章节里陶醉,依稀看到从垂花门,露明柱院里,走出了穿长衫、带瓜帽、背着双手、低头沉思、运筹帷幄,穿梭在老街,徘徊于小巷的富商。那是北汪延龄堂的掌柜,复荣当的领班,德成信钱庄的庄主,元昌号燃料行的财东,志成信的元老……看到了他们富庶荫后的遗存,领略了他们驾驭商业大潮的才能,品读着他们诚信经营的故事……
树枝上的倦鸟,哼唧晚归的歌谣,廊沿处的雨滴,抹去残留的旧迹。快递小哥的问路,拽回我的思绪。仰望烟雨过后,青色的天空,我努力推开厚重的光阴,却依然迷恋在历史斑驳,思绪沾湿的“五福”巷里,难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