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幺店子
川西坝子的乡人有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年节、请客、农闲、雨天,即使开会也总爱泡茶馆。而且,总是一丢下饭碗就着急着奔那里去,生怕晚一刻就没了自己的位置。
其实不是游手好闲,不是不思进取,更谈不上北窗高卧安富尊荣。乡人才不会有城里人花样百出归求无度的花花肠子,衣食无忧足矣。就是一辈一辈传承下来的习俗,姑且称其为乡村茶馆文化。
闭塞的乡村,茶馆就是联系大千世界的桥梁。在这里,人们可以合上改革的节拍,跟上时代的步伐,不至于与一日千里的社会彻底脱节,再回到旧石器时代。让城里人笑话自己井底蛙、无事包、二百五、楞头青,这里就是博大精深、包罗万象的大课堂。
乡人们总是习惯在这里畅所欲言,交流从任意途径获取来的新奇词、新奇事、新奇的古怪、新奇的妖怪人,充斥着纸醉金迷的繁华大都市。在乡村里做客,听他们乐此不疲念叨最多的地方就是茶馆,神采飞扬描绘最多的事,就是茶馆里海阔天空那些事。有道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黎民,一方文化成就一方风俗,恰如其分,无可厚非。总不能强求偏僻、滞后、散漫、单一、崇尚云淡风轻坐茶馆里品花茶、晕白干、打平伙的乡人披挂上西装,垫上餐巾,翘上鞋尖,甩起响指,摇上rap,先来上一杯摩卡或是速溶,再骑上悍摩去赶超什么轰轰烈烈的深圳速度吧。
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平日里到那里去的,除去年迈体弱的老者,就是稚趣横生的孩童,很少有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或年富力强的中年人。
绝大多数到茶馆来的老年人,并不单单只是为了晕茶,通常是过来侃家事、国事、天下事。来倾述不幸,来博得同情,来控诉野蛮,来呼唤公理,来仲裁纠纷,来匡扶正义,来好奇地打探新奇,来侧耳倾听外面的世界。来东拉西扯,来七拼八凑,来夸夸其谈,来口无遮拦。
“泰国的阿鸡婆绅士跑到联合国八方闹事,狗日的!”
“越南的拉灯跑到台湾到处关灯。”
“日本的安慰,又跑到苏联卖雅马哈鱼去逑。”
“听到说迈阿密的土鸡蛋一百美元一个。”
“伦敦的有钱人,全部抽巴山雪茄得嘛!”
“喂,听说没有,潘金莲好像因为唐伯虎与杨贵妃有点过节哦!”
“某人三四好像原来是古雅坡罐头厂灌罐头的临时工。”
等等捕风捉影道听途说来的片段。
前提是边不疾不徐沾上唾液,分几次裹上一支叶子烟,边吧嗒清嗓润肺的烟斗,边三五个志趣相投的老搭子切磋牌技,边满地啪啪啪。茶钱通常是轮流坐庄,谁也休想占了谁的便宜,谁也绝不会狠得下心来去吃上谁的欺头。对搭子以外的熟人,只要撞见了,他们个个会抢着掏钱。而他们自己却偶尔会为一张无伤大雅的出牌争斤论两大动干戈,乃至于翻面无情拂袖而去。至于他们爱不释手的长牌,炉火纯青的牌技,以及明察秋毫的眼神,绞尽脑汁也没闹明白,满手粘连乍一看让人眼晕一团糟的点点圈圈怎么可能分辨得清?他们又是如何做到过目不忘?而他们身边随便一个三岁伢子,都能把满手底牌一不留神给和盘托出。
曾经发誓一定要在点子牌上潜心积思开创先河,继而与他们彻彻底底打成一片。和他们肩靠肩,手挽手,膝碰膝,头挨头,一眨不眨,一点不落,最终头晕脑胀一团浆糊,不得不彻底放弃。
刚工作那会儿,常顶着烈日骑上几十里,去西河那边的东风三队省亲。那里也不乏农家因地制宜多种经营的小茶馆,茶馆里也多是耳顺、古稀之年的老年人。在那里多次向他们请教长牌的技巧和门道,连原本躲夹肢窝羞赧怯生的孩子,也忍不住围过来帮忙打点,却终归洒落一地也没能理开厚厚一沓牌。索性就放上桌摊开了来,却引得众人哄堂而笑。
别人手把手教会你怎么认这张牌的点数,到下张又记不得上张。听他们踌躇满志念叨某把牌局哪张出牌堪称经典之作,在某迷离徜恍的眼神里,却就是西洋人看中国人,除了强颜欢笑,分不清张三李四。再神气活现谈论胜出好多好多伏的时候,浮现脑海的就只有12伏,36伏,220伏,或者380伏。带伏特的长牌还真是麻人!
贴切地说来,乡人们管乡村里的茶馆不叫茶馆,叫幺店子。上班十一年,那个乡场叫高店子,每月一、四、七上午半天逢场,场上大大小小不下三家茶馆,于新兴的幺店子比较起来,它就是万事亨通大家风范名门望族。茶盏按茶叶等级区分,即使最便宜也一元每碗,最贵的什么飞天还是飞月、飞飞?起码飞到三元五元!而且手上东飞西飞下来就剩那么一小撮,不知几叶茶,真是要飞起来吃人!干脆叫飞贼算了!他娘的,吃人还不吐骨头了!于是,怨怼的乡人便敬而远之。
黜衣缩食乡人通常是不会轻易就到那里去的,哪怕躲躲闪闪绕上几里地,也绝不会草率就成全了,哪次迫不得已告朔饩羊的应承。狗日的!黑钱吃到老子头上来了!除非计无付之的应酬非得到那里去撑门面。就豁出去了!把脸打肿一次!懊悔莫及的日子里,总忘不了喋喋不休把牢骚和同风光一块儿发泄出来。
“无论如何,本人还是觉得幺店子茶好喝些,而且资格,分量实在,香味浓郁。街上那茶馆的不晓得有啥喝头!苦渣渣的,麻嘴不说,就还敢腆起脸要五元!就是再请老子也不得去!”
农村人昆茶馆,逑莫名堂!钱多了还是啥?就是不值当的排场!还是回去泡幺店子,晕三花实在。五毛一碗,口感上乘,价格公道。老子会上了你一贯雕心雁爪笑面夜叉的瓜当?谁爱去去。
茶馆、茶铺、幺店子比较起来,罗列了几个迥异之处。
前两者独居闹市,门面气派,布局考究,陈设排场,整齐划一。统一使用铜壶,是显著区别于幺店子的标志性物件。统一花色盖碗,统一靠椅桌面,统一着装打扮,统一面慈心善,统一笑容可掬,统一您好,谢谢,回见。茶叶分等级,服务更规范,买烟不用走,添水勿需喊。到这里的人儿,通常都是比较有来头的,要么是有头有脸村乡级别关工资国家干部,要么街头巷尾吃皇粮退休教师、公务人员、工人师傅。最低都是乡村里颇具威望的老者,也或者丰衣足食新兴行业功成名就人中龙凤。更或者全都不是,就是知书达理,安分守纪的纯粹农民,但都懂茶是需要小口“品”的。
“小本经商,概不欠帐”“如若装莽,全jia死光”喻意并蒂其间。标语可就张贴在进门左右最醒目位置。市井流氓、草寇、无赖、混混就別不知轻重斗胆前来惹事生非。胆敢擅闯,死得鲁莽!想到这里来品茶,最好别忘把钱夹子带上!可不是啥鸟都可以过来蹭食吃的地儿。这可是公共场合,同时也是集镇闹市,乡派出所可就几步开外。最最主要怕你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弄逑不清楚底牌!如日中天的生意,就不会与什么名声赫赫的小刀会、镰刀帮、谷草派、扁担舵、山口组,有着什么千丝万缕般的联系?呃,是铁匠组。那鞍前马后点头哈腰为别人端茶递水的,就肯定不会是什么帮什么派什么舵遣过来的罩子,就不会会点别的啥?比如混元霹雳手,九阴白骨爪,欲哭无泪散,含笑半步颠。就不会那谁谁谁家的门徒?比如乡政府煮饭西门吹风远房侄子。保不齐扯出萝卜还带出一磐石,你就确定茶馆老板就不会和乡头哪位领军人物扯得上什么八拜之交,过命交情?能在繁华乡场开如此之大的茶馆,数年如一日经营着如是风车斗转的生意,会没有几刷子,几杆子,几铲子,几爪子,几弟子,几什么什么子?除了麂子。老弟,吃白食可得把眼水放亮,别自讨苦吃,别到头来残羹没捞着一勺子,还留下来一膀子,兄弟,别懵里懵憧恁往枪口上撞!
后者,随便一地,随便一两间房子、棚子、桥洞子,或者哪里空地哗啦上一圈子,扯上花布顶子,摆上木头板子,支上碳火炉子,翘起大象腿子,俨然老板模子,只要可以扯得上摊子这两个字就成。随便什么形状的桌子、椅子、凳子,固若金汤的,一触即溃的,水泥现浇的,硬纸板糊的,铁丝拧妥的,绳子捆好的,透明胶粘的,铺盖线缝的,只要还可以勉强坐稳当人,勉强放稳当茶杯就行。更或者随便一洗衣台子,乒乓桌子,尿桶底子,案板面子,棺材板子,马桶盖子。
首先,使用的必然是铜壶以外林林总总各种铝壶甚至锑锅。茶具各式各样,质地应有尽有,茶杯也好,茶盅也罢,塑料可以,搪瓷也行,只要能够盛水,即使一口下去缺口把嘴角拉豁。自己心不在焉能怨得了谁?难道还想汤药费不成?通常说来就一种茶叶,一种价格,杵面前一壶开水,剩下的事鬼才有空搭理你。莫嚎!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休要想玩地主老财的格,老子又不是你花钱雇来的丫头!没看见?清对的火正扳起的!
随便一人便可以操持生意,即使是最不具备商业头脑的,最分不清真假票儿的,最算不来帐的,包括刚呱呱坠地娃的哥儿、姐儿。即使口齿不清的,即使七老八十的,即使半身不遂的,即使风湿麻木的,即使风情万种的,即使呆若木鸡的,即使最怎么的都无妨,能区分票子和纸子有区别就成!就是学前伢子,也可以客串一时半会儿舵主。不交钱就走人?难道是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欺侮乳臭未干小孩子的英名背上一辈子?有足以让你有恃无恐的胆量,就为几毛钱受人诟病犯你的傻去吧。
按面孔熟悉程度,昙花一现或初来乍到者,可能是略低于乡俚五毛的茶叶份量,如此而已。如若恰逢否极泰来杠上开花,那一撮五毛外参,够得你带回家一个人喝上过好一阵子。
这里人儿的思想可是参差不齐的,这里人儿的做作也可能是金枝玉叶所不堪忍受的。甚至于在他们的心里,这就是一群良莠不齐乌合之众。你高贵你的,我肤浅我的,咱井水河水两不犯。丢下饭碗或者活计赶过来,就是来大口喝茶,就是来续往昔的是非恩怨,家长里短,人生百态,稀奇古怪。
“你看乡场茶馆,乡助理小T春风得意鸟样,不就本村老本家的儿子?还煞有介事戴上墨镜在那里品上哪个啥啥啥来?怎么说哩……哦,对,品茗!品他奶奶的脚,忘了自己祖宗是谁了?!”
到这里来最好如粗犷乡人一般,別显什么达官贵人,八旗子弟,土豪劣绅,中流砥柱,闲言、蜚语、眼神、唾沫足以淹没高大威猛第一能耐的你。大口喝茶,大杆抽烟,大声说话,光上粗膀子,腆起大肚子,大上熊胆子,翘上郎腿子,更有甚者,抗起耳窝子,抠起脚丫子,流起清鼻子,露起暴牙齿,满天飞沫子,表示自己早就与乡俚打成一片!不,不,不,不是打成一片,而是风雨同舟死死抱作一团!作为资格农民的自己,打出生那天唯独就只青睐幺店子!根本都不屑于茶馆那两个字眼,怕玷污了自己的口舌!
只要是执着的老主顾,只要是境界敢于升华到幺店子远远强于乡场豪华茶馆的,甚至一百倍不止!一切物资均可赊账。
茶叶份量随着对幺店子正确深刻的认知逐渐递增,即使五倍于常人也在所不惜。甚至还可能被荣幸而真诚地邀请与店主共进家宴。饭桌晕上二两烧酒可別说突噜了嘴。
“其实乡场那飞什么真的好喝!地道!嘻嘻嘻嘻。”我呸!这张臭嘴!“嘻嘻嘻嘻……嗯,哦……不是,听人说的,喝他奶奶脚的茶馆,即使三分五分钱一碗,八抬大轿老子也不喝!”
贼去关门,追悔莫及!一切解释都必然是苍白无力白水忽如的掩饰罢了!晚了!过去眼里正面人物高大、光辉、英俊的形象,与你八杆子扯不上一丁点儿关系。怫然不悦的主人一家子,便已经将这赋茅戏狙不共戴天的耻辱铭刻于心,永远不再会有如此虔诚、嫣然的笑容,你更加不可能再会被一惯热情好客洞见肺腑的主人,邀请于共进一切不花钱的家宴盛馔。贵客早已与你没有丝毫瓜葛,还是哪年哪年以前的旧事了!对,索性就连三年前打碎茶杯的事件一并结算!
其实,第一次听到幺店子这个奇怪的称谓,是刚到高店子上班不久。同事小赖家住三圣乡某村,邻一个叫草店子的地方。
“草店子干啥的?”出于好奇向他打探。
“哦,就是一个小的铺子,卖点日常生活用品,烟、酒、茶、酱油、醋、盐巴、味精、信签、作业本、笔、盆盆罐罐,针头线脑之类的,非常琐碎又非常齐全,改天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几乎刚撩下话,“哦,还可以喝茶,就是其他地方喊的幺店子一样的。”他又补充了一句。
第一次,某知道了幺店子就是一个类似街头小供销,却开在乡村旮旯可以喝茶也可以买小东西的杂货铺。而且还从他那里得知,附近另有一家叫瓦店子的幺店子。
不过,真正第一次混迹于幺店子却并不是工作以后,而是高三那一年。恃宠而骄,背着家长向辑(才良)校长请假一年,必然是必须准点出门,准时落屋。从学校沿狮子山铁轨优哉游哉去往南站方向的时候,出狮子山坳左边,距铁路二十米,紧邻翻越铁路机耕道,亲眼所见奠基到落成的整个过程,三间红火砖墙谷草顶子房。房侧壁到铁路排水沟,一片空地开垦栽培了一些时令蔬菜。为主人不伦不类的设计还暗自窃笑,也不知主人是基于何种考量?起初以为是住家,就未曾留意,经常路过的时候,见进进出出,吵吵闹闹,便走过道口再刻意回头打量,见里面座无虚席,宾客如云。还有端起面碗,门外正中光脚板蹲椅面上狼吞虎咽的。大门外一个塑料布保笼架,里面摆放着卤猪头、翅膀、鸡爪、猪脚、郡干、肥肠。才知道那是一个可以喝茶,可以吃面,还可以啃腌卤的小卖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