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作家】樱桃树
男孩坐在树下,手上拿着那个不锈钢弹弓,但他只是拿着,不像过去那样耀武扬威。老费把铲车停下,然后从车上跳下来。这时男孩扭头看了他一眼。老费朝男孩走过去,男孩突然扭过头,剜了老费一眼,说你们都不是好人!你们都得死!老费讨了个没趣,讪讪地笑了笑,说你的狗死了,与我可没有关系。
老费不想再自讨没趣,就朝简易房走去。在他快走到时,后头被一颗石子击中了,准确地说是一颗钢珠。老费疼得发出啊的一声,用手去摸,有血流了下来。男孩用弹弓打中了老费的头,这让老费怒不可遏。老费暴怒了,骂了一句他娘的,转身就朝男孩跑过去。男孩用弹弓瞄准老费,不说话。老费怔了一下,他知道钢珠的厉害,没再贸然前行,而是大叫着,你要干什么?你为什么打我?男孩还是不说话,目光盯着老费。老费说,你爸不在了,你妈就不管你了?你这样下去,早晚得进监狱。男孩说,你要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打烂你的头。老费没敢往前走,他被男孩唬住了。男孩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说你们毒死了我的狗!你们都是坏人!老费说,不是我,是小魏。就是那个比我年轻的……男孩说,你们是一伙的,你们合伙毒死了我的狗!老费说,我不跟你说,你家在哪?我找你妈去!
听老费说要去家里。男孩说,你不要去我家!我妈身体不好,你去了她会生气的,那样的话她的病就会加重。
老费说,你打了我,你说该怎么办?
男孩不知道怎么办,就眨着眼,说我是打了你,可你们害死了我的狗。
老费说,不是我毒死了你狗的。
男孩说,你们要为我的狗偿命!
老费说,为一条狗偿命?
男孩说,狗的命也是命!
老费不想再和男孩啰嗦,他现在要去的是医院,就抓了男孩的一条胳膊,说给你的狗偿命!我的命都快没了。男孩以为老费要去他的家里,就奋力挣扎,想挣脱开。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即使使出全身的气力,也对付不了老费的那只手。男孩大叫着,你干吗?松开你的手!我不会带你去我家的,就算你打死我,我也不会带你去我家。老费说,你的狗不是我毒死的,而你却打了我。男孩说,我妈妈身体不好,你要是去我家,我妈妈会被气死的。老费说,我不去你家,我去医院。男孩停止了反抗,但走出一段路后,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说我没有钱,我家也没有钱。我妈妈连看病的钱都没有。老费一只手抓了男孩,一只手捂了后脑勺,听男孩那么说,他开始怨恨起小魏来。这个小魏也忒狠毒了,你毒死了人家的狗,却叫我做替罪羊。老费的嘴巴发出嘶嘶的声音,他知道就是把男孩拽到医院,他也不会叫男孩掏医药费的,他那么说只是想吓唬一些男孩。
男孩突然软下来,叫了老费一声叔叔,说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妈还等着我回家做饭呢。
老费松开了男孩的手说,不是我毒死了你的狗。我怎么会毒死你的狗呢?狗的命也是一条命。
男孩似乎相信了老费的话,说真的不是你?
老费说,我没那么歹毒。
男孩又叫了老费一声叔叔,说了一声对不起。
也许是男孩叫了老费一声叔叔的缘故,老费忍着疼笑了笑,问男孩叫什么名字。男孩听老费那么说,马上提高了警惕,说你要干吗?
老费说,还保密啊。
男孩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老费没有想到他居然在一天下午来到了男孩的家里,本来他是去白水街看中医的,说好了同妻子一起去,可他的妻子却说什么老中医,都是江湖骗子,要去你去。老费也只是听别人说在白水街有个老中医,专治不生育的,据说很管用。见妻子执意不去,他就抱着试试看的心理,一个人去了白水街。来到白水街,老费打听老中医的住处,不想却走进了男孩的家里。当时男孩正在院子里打弹弓,见老费进门来,先是一愣,说是你!你来我家有事?
老费说,你家就在这里啊。
男孩说,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老费说,鼻子底下有嘴巴。
男孩说,我告诉过你我妈妈有病,你来她会生气的,那样的话她的病情就会加重。
老费笑了笑,说为什么我来你妈妈就会生气呢?
男孩说,我妈妈的病就是被你们气出来的。
老费在男孩身旁的一个马扎上坐下来,点上一根烟,才说你妈妈还好吧。
男孩说,不好!
老费说,你今天怎么没上学?
男孩说,我上学了谁来伺候我妈妈?
老费说,你小小年纪倒挺懂事。
男孩说,不是我懂事,是没有办法。我也想上学,可我上学了,就没有人来伺候我妈妈了。
男孩也就十多岁的样子,却少年老成,不仅懂事,还是个孝顺孩子,这让老费打心眼里喜欢。也许是因为这个男孩的缘故,老费想要孩子的心情变得迫切起来。家里没有个孩子,夫妻两个总不能大眼瞪小眼过一辈子吧。如果是那样的话,又过个什么意思呢。老费又点上一根烟,说你妈妈得了什么病?
医生说是中风。男孩说,都是生气生的。
老费刚要张嘴说什么,却听见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含糊不清,好像在叫男孩,问他在和谁说话。男孩嘘了嘘,说是我妈妈。
老费忽然想起了那条死掉的狗,就问男孩是怎么处理的。
男孩说,埋了。
老费说,小魏那么做实在是太过分了。
男孩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老费有些后悔自己提起男孩的狗,就说再弄一条来养着。男孩摇了摇头,说人都养不活了,哪有工夫养狗。
老费是在离开的时候听男孩子说他和妈妈要去农村住的,男孩的奶奶家在农村。男孩还说他家里没有钱,给的那几个拆迁费还不够他妈妈治病的,就是白给他们一套房子,他们也住不起。老费说,是啊!现在的房价都是天价,买得起房子的人能有几个。
你来白水街有事吧?男孩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
老费点点头,说看中医。
男孩说,你是来找那个宋麻子?
老费说,你知道他家?
男孩点了点头,说你可不要上当,我妈天天吃他开的药,钱花了不少,却一点不见好。
有病乱投医,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再说。老费这么想着,从男孩家出来时,天色已不早了,他站在街上,一眼就看到了街对面的那个中医诊所。暮色一点点铺下来,老费回头看了一眼男孩的家,氤氲中看到一片斑驳而昏暗的灯光。
3
老费有些迷信那个老中医,在第二天就带着妻子再次来到了白水街。开始时老费的妻子死活不肯去,但经不住老费死缠硬磨,最后他的妻子勉强答应了,但有个条件,那就是去可以,但她不会再熬中药喝。在去的路上老费向他的妻子吹嘘那个老中医如何厉害,说偏方治大病,有时大医院看不了的病,人家抓两副药就药到病除了。老费的妻子却心不在焉,甚至嗤之以鼻,说老费想孩子想得鬼迷心窍了,再这样下去,该被送进精神病医院了。
老费说,你就不想要孩子?
他的妻子说,不是不想,是喝药喝怕了。
老费说,最好要个男孩。
他的妻子说,又白日做梦了。
来到白水街,老费没有见到那个男孩,后来他才知道男孩的妈妈被送进了医院,三天后离开了人世。老费是从男孩的口中得知的,那是男孩最后一次去看他的樱桃树。那天,男孩坐在瓦砾堆上,坐了很久。老费过去和他说话,他也不做声。男孩在看他的樱桃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后来男孩说他要带走那棵樱桃树,带到奶奶家。老费想说这个时候挪树能活吗?但老费只是那么想了想,没说出来。男孩找来一把铁锨,去铲樱桃树周围的瓦砾。老费过去帮忙,却被男孩阻止了。老费就坐在一旁,看男孩一锨一锨去挖。那棵樱桃树不大,花却开得繁茂。
男孩走的时候,老费再次过去和他搭讪,男孩终于说他要去奶奶家,明天就走。
老费说,你妈还好吧?
男孩说,我妈死了。
男孩的话让老费感到意外,就问怎么回事。
男孩说,死了就是死了。
老费想说些安慰男孩的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站在那里,看着男孩一步步走去,直到一点点走远。那棵被他抗在肩上的樱桃树一颤一颤的,有花瓣纷纷飘落下来。有那么一刻,老费冲动地想,要是男孩同意,他就把男孩带回家,但他只是那么想了想。他是从心里喜欢那个男孩的,一个懂事的孩子,无论换了谁都会喜欢的。回到简易房,小魏问老费和男孩说什么了。
老费说,他说他要去他奶奶家。
小魏说,走了好,这个小野种实在是烦人,也不知道他家的大人是怎么教育的。
老费说,你烦不烦!
小魏说,老费!你怎么了?
老费说,你毒死了他的狗!
小魏说,毒死了又怎么样?他天天来捣乱,我还没见过这样讨人烦的孩子呢。
老费黑着一张脸,嘴唇哆嗦着,不再说什么。
小魏说,老费,你这是怎么了?我又没得罪你,干嘛对我这么凶?
一旁的老黄见两人越说越上气,就插到中间来说和,老费不说话,走出门来。听见屋里的小魏说,这个老费脑子有问题了。老黄说,小魏,不是我说你。你做的也的确有些过分了。小魏说,其实我也不想那么做,我是担心被那条狗咬一口。我小时就被狗咬过,你看!就是这里。当时感染了,过了一个月才好。
老费坐在太阳地里抽烟,他的妻子已喝了三副中药,那个姓宋的老中医很有把握地说只要坚持喝三个月,保证他喜得贵子。老中医已近耄耋之年,说话眼睛也不睁,人却保养得很好,透露出一种仙风道骨的味道。老费的妻子被老中医说得心动了,从老中医家里出来的时候,她问老费喜欢男孩还是女孩。老费想都没想,说男孩。
抽过一根烟,老费抬头看了不远的那台铲车一眼,发现那台铲车的一个轮胎又没气了。此刻老费才知道他们冤枉那个男孩了,给车胎放气的人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