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踪的树
一
我家门口有一棵树,在我出生前就种在那里。
说是树有点抬高它了,确切地说是一丛灌木。稀疏的树叶,猥琐的枝条,无精打采地垂着,好像一个被阳光抛弃的囚犯。
爸爸说它是爷爷小的时候在废弃的街道上捡的,因为舍不得丢一直还在,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那么矮小。
无聊的时候,我总是怀疑地盯着它,好像在看一个动画片里潜伏多年的间谍。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也会踹它几脚,于是它那快要掉光的“眼泪”又留下几滴。
虽然它很丑陋,不过我对它有特殊的感情。就好像是证人和罪人的关系,审判者和被审判者的关系。具体是什么我说不出来,只能用苍白的比喻来敷衍。
二
昆德拉说生活是一棵长满可能的树。可是它从不结果。
因为它不是生活。
三
直到有一天,“据说”它失踪了。
我听说这个消息是在爷爷的葬礼上。在一切哀悼完了的瞬间,奶奶突然问我知不知道那棵树到哪里去了。我说我不知道。她也没说什么,也许是哭了一天哭累了,只是不露声色地擦去脸上的泪痕,平静地走开了。
我也没有丝毫悲伤,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巫婆没动用魔法就使自己的预言的灵验了一样。不过又有所区别。
因为我是大人眼中的乖孩子,不可能把这么邪恶的想法说出来。
它是去找爷爷了吗?我呆呆地对着空空的天花板问,不自觉地产生一种负罪感。我想起奶奶说过,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这么说它要往天上爬吗?我望了望夜空,并没有所谓的天梯,也没有攀爬的影子。只有对面的房子在盖,像一只悬在半空的大甲虫,在看不见的空间中攀爬着。它是卡夫卡变的吗?
诗人说,过去和未来是人最大的矛盾。我在想大地和天空是不是树最大的矛盾。
四
三天后,当大家早就把这件事忘记了的时候,我问树到哪里去了。我得到的是非常一致的答案:被人偷走了。虽然这个解释十分荒谬,不过所有人也想不到比这更荒谬的解释了。我说树是去找爷爷了。大家都笑了,说我是想爷爷了。我说没有。于是他们笑得更厉害了。我赌气不吃饭走开了,也没有人劝我。我转过身,背后我听到“哎,可怜的孩子”“让他多点时间接受这个事实吧”之类的话。
那一刻我突然想要长大,我想离开这里,做一个“特立独行的大人”。我觉得我和那棵树的命运太像了,寄人篱下的日子谁过着好受呢?我开始同情那棵树,同时对它的勇敢感到钦佩。然而我还是比较理智,因为我的肚子率先背叛了我,现在已经不争气地在咕咕叫了。
五
我也试着向邻居们打听关于那树的下落。可是他们要么说不知道,要么懒得理我,粗暴一点的直接让我别妨碍他做事。
直到有一天,一个比我还小的小孩说他看见了。他说那是一个下雨的夜晚,因为忘关窗户,雨洒到他床上把他冻醒了。他刚想关上的时候他突然看到有一个影子在奔跑。他找来手电筒,往那一看,惊奇地发现那是一棵树。很矮。叶子差不多掉光了。在奔跑。它好像有急事,那样子看起来像果园里黑色的山雀。他以为是自己在做梦,所以没有特别留意,继续睡觉去了。
他问我这是我家的树吗。
我说是的,我找它很久了,也是在那天失踪的。
这时他的脸色一下子焕发出孩子特有的光彩,他说这可是重大发现啊,我们一起找吧。
我只是苦涩地回应他说好啊,然后转身离去。
只留他在风中凌乱……
六
事实证明我的预言再次灵验。我不可能和他一起找了。我们搬家了。
我记得搬家那天的天气。那是阴天。天空像受伤的膝盖一样发青,针孔一样的血滴从那平静的苍白中淌出来,落在我洁白的行囊上。如同一场童年的告别仪式。那一刻,我知道我是真得长大了。
——失踪的就失踪了吧,也许我们唯一不差的就是失踪。我听见我对自己说。
——记忆的过程就是失踪的过程。我好像听到另一个声音说。
于是我恋恋不舍地走到曾经种植那棵树的土地上,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土壤。然而当我拨开一小块土地的时候,我发现了比井还深的根。
那根还深深地虬扎在这里,如同一个古老的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