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儿诺十二岁了。妻给她报了一个暑期学画班。学校就在小区北门的对过。有一段时间，由于妻忙于学习，接送孩子的任务便交给了我。
　　 学画班五点半放学。五点刚过，学校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他们跟我一样，都是来接孩子的家长。而每每此时，接孩子的人群里总会插进几个兜售零食的小贩。小贩们趁着孩子放学的那一阵繁忙，都希望能多卖点儿东西，吆喝得一个比一个响亮：“爆米花唻！刚出炉的爆米花……”“棉花糖喽！又甜又大的棉花糖……”他们前后应和地吆喝着，生意还不错。
　　 离着人群十几米的人行道上停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脚蹬车，车上插着一个麦秸扎成的草滚子，草滚子上稀稀疏疏地插着几支黑乎乎的冰糖葫芦。一个衣衫破旧的老太站在三轮车的旁侧，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搭在车座上，朝着人群愣愣地看着。或许担心自己不体面的穿着会让人们生厌，抑或是顾虑插在草秸上的冰糖葫芦实在是拿不出手，老太不吆喝也不靠近人群，直到接孩子的家长们尽数散去，她也没卖掉一根糖葫芦。那些卖棉花糖爆米花的小贩们都美滋滋地点着手里的零票，离开了校门口，唯有那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太没动，她仍然保持着刚来时的那种姿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奶奶，咱们走吧！”车斗里坐着一个小女孩，抬着脸看着老人说了一句。
　　 那个小女孩看上去跟诺差不多大，扎着一对羊角辫儿，上身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单衫。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却很有灵性地盯着奶奶眨着。小女孩知道冰糖葫芦一只都没有卖出去，所以她跟奶奶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还带着些许的安慰。看得出来，她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老太听了小女孩的话，似乎刚刚返过神来，她应了一声，双手握着车把，将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扭了个身形，向着西方走去。老人佝偻着腰身点着零碎的步子缓缓走着，三轮车的车轮扭着身子摇摇摆摆地转着，好长一会儿工夫，祖孙俩的身影才消失在已然垂挂的夕照之中。
　　 转天孩子放学的时候，卖糖葫芦的老太又站在了那个位置，还保持着跟上次一模一样的姿势，朝着人群默默地看着。车斗里坐着的小女孩抬头看着老太说：“奶奶，你能把我抱到地上吗？我不想在车斗里坐着了！”
　　 老太瞅着小女孩微微点点头，她先从脖子上取下一块有些变黑的毛巾铺在地上，又躬下腰身，努力了好几次，才把小女孩从车斗里抱到了地上。小女孩看上去并不重，老太却抱得很吃力。
　　 小女孩一直坐在车斗里，车厢板遮挡着她的下身，谁都没有留意她的下身穿着什么，现在倒是能看清了，那是一件深绿色的裤子，但那条裤子却空着一对裤管儿——她没有双腿。
　　 孩子们放学了，都从课堂里陆续出来，向着学校门口涌过来，等在门外的家长们拉住孩子们的手，围在棉花糖或者爆米花的摊位前，竞相买着孩子们喜欢吃的零食，似乎谁也没有留意那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太的存在，也没留意那个坐在地上的小女孩。
　　 诺拉住了我的手，抬头看着我：“爸爸，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那个小女孩！”我回着话，目光仍然盯着那里。
　　 诺循着我的目光望过去，也发现了那个小女孩，看了好一阵子，她才轻声问道：“爸爸，那个小女孩怎么了？她为什么坐在地上？”
　　 “她没有双腿了……”我说。
　　 诺沉默了好一阵子，嗫嚅了问了一句：“那她……还能走路吗？还能……跳舞吗？”听得出来，诺的语气里带着些许的悲哀。
　　 我摇摇头，没回答她。诺突然拉着我的手，向着那辆三轮车走过去。走到近前，诺盯着小女孩空空的裤管儿看了一阵子，随后指着那个麦秸棍子，看着我说：“爸爸，我要吃糖葫芦……”
　　 那一刻我有些疑惑，须知女儿从来没吃过糖葫芦。看着女儿盯着小女孩的眼神，我蓦然了然了她的心意，女儿吃糖葫芦的真实用意或许并不是吃糖葫芦，她是动了恻隐之心，而她小小年纪，竟然有这种怜悯之心，这是出乎我预料的。
　　 我看着那些冰糖葫芦犹豫着，皱着眉头，不得不说，老太的手艺确实是糟糕，那几只黑乎乎的冰糖葫芦在烈日高温的烘烤下，已经开始融化，无须吃，只须看着，就能感受到黏牙的那种感觉，我真怀疑吃了那些东西会不会闹肚子。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女儿又喊了一声：“爸爸，我要吃糖葫芦。”我扭头看着女儿，刚想对她说什么，却蓦然哽住了话音，她正紧紧盯着我，我从来没见过她有过如此的眼神，那种眼神，带着坚韧，带着闪亮，甚至还带着一种强硬。
　　 一个相熟的家长走过来和我打招呼，我跟他说着话的工夫，诺已经走到小女孩的对面，单腿点地跪在地上，和她交谈着什么。一会儿，我看到女儿拉开了书包，掏出一支画笔、一个图画本递到小女孩的手里。
　　 回家的路上，我将买来的那只糖葫芦递到女儿的手里，问她：“诺诺，你为什么要把画笔给她？”
　　 “小静说她也喜欢画画，可她家里没钱供她学画。”诺回道。
　　 “那小静的爸爸妈妈呢？”我又问了一句。看来，女儿已经知道了小女孩名字，小静。
　　 “小静说她没有爸爸妈妈，从出生的那天起，她就没过自己的爸爸妈妈，她一直和她的奶奶一块儿生活……”诺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了些忧伤。
　　
　　 二
　　 第二天，因为某些事的耽搁，接孩子放学我去得晚了些。家长们都到齐了，但是他们并没有聚在学校门口，而是围成了一个大圈儿，而那个大圈的位置，正是那个老太平常卖糖葫芦的所在。发生什么事了？我第一时间疑问，快步走过去，伸着脖子向着圈子里望去。圈子里围着的正是小女孩和她的奶奶，还有那辆破旧的三轮车。
　　 小静正握着诺给她的那只彩笔，在图画本上精心地描画着，她画的是一个起舞的小女孩，两支羊角辫，一身白色裙装，长长的裙摆遮挡着她的下身，根本就看不到双腿，甚至连脚都没有露出来。可她的背上，却有一对大大的翅膀，那对翅膀，超出了她身体的比例，看上去很美丽，也很有力量……
　　 在场所有的人谁都没有想到，小女孩的画画得这么好，而且，那幅画似乎还充满玄幻，画中的那个女孩子如此的逼真，活灵活现。
　　 正当大家都啧啧称奇的时候，放学的铃声响了，家长们向着学校门口涌过去。女儿踏出校门口的第一眼，就向着小女孩望过去，她使劲拉着我的手向那里走去。远远的，我看到小静正坐在那里，在地面上专注地画着什么，近了，凝神看，禁不住有些呆然，小静正在水泥地面上涂画着一双腿，那双画腿自然弯曲，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舞鞋，腿根连接着她折叠起来的裤管儿，连接着她残缺的下肢。她的画技了得，那双腿与她身体的比例很是协调，竟有浑然天成的感觉。
　　 在场围观的人都不说话，连平常叽叽喳喳的孩子们都低头不语，都默默地注视着小女孩专注地描画……线条流畅的方口舞鞋，挽着蝴蝶扣儿的鞋带，那条深蓝色的宽松裤……
　　 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孩子都想吃糖葫芦，老太为数不多的几只糖葫芦也卖的一干二净，我都没来得及给女儿抢一只。
　　 转天，因为出差，接送孩子的事儿便由妻负责。一星期后我回到了家里，见女儿正趴在写字桌上轻轻抽泣，我忙走过去问她：“诺诺，怎么了？”女儿抬起含着泪痕的眼睛看着我：“小女孩不见了……”我知道她说的是小静，便抚摸着她的脑袋用安慰的语气问她：“怎么会不见了呢？或许人家家里有事儿，没去摆摊儿呢！”
　　 女儿嘟着嘴回道：“妈妈说，她和她奶奶都被城管抓走了。”
　　 此时，妻站了在门口，她先瞅瞅女儿，又盯着我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回来就流泪，问她什么也不说……”
　　 我瞅着妻问：“你去接她的时候，见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吗？”
　　 妻听了我的问话，似乎有些疑惑，反问道：“你爷俩怎么都问我这个事儿？”随即又说道，“我刚到学校门口，就看到城管把卖糖葫芦的，卖爆米花的，卖棉花糖的，都赶走了……”妻顿了顿，又接了一句，“城管做的对，围在学校门口卖那些垃圾食品，就应该赶走他们……”
　　 连续几天，都是妻接送女儿，三天后的一个下午，天色阴沉，看样子要下雨，我拿了一把雨伞，早早地去了女儿的学校。学校门口已经围了一些家长。远远的，我就往那个位置打量，正如我所料，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我不由自主地向着那个位置走去，眼前浮现着那个穿着红衣服坐在地上的小女孩，那个扶着车把仿若泥塑一般的老太，那辆破旧不堪的脚蹬三轮车，以及那个插着稀稀疏疏糖葫芦的麦秸棍子……
　　 我走到小女孩曾经坐过的那个地方顿住脚步，低头打量，眼睛却不由得定住了，地上还留着小女孩画过的那双腿，经过十几天的风吹日晒，蓝色颜料滋润扩色，那双唯美的画腿不但没有丝毫褪色，反而比以前更清晰更鲜亮了。
　　 天空突然打了一个闪电，滚过一声闷雷，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所有的家长都迅速躲进了传达室、厦沿底下避雨去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滂沱的雨柱中，手里撑着一把雨伞，伞盖遮挡着脚底下的那幅画，然而，地面上瞬间积蓄的雨水已经把那幅画淹没了。
　　 这场过阴雨下了不到十分钟就停了，避雨的人们又陆续从厦沿底下传达室里钻了出来，都望着西天垂挂的那轮大太阳，咒骂着，絮叨着，重新向着学校门口聚过去。
　　 而这个时候，我看到路边停着一辆深蓝色的依维柯车，车身上喷着两个大字，城管。几个身着制服的城管队员站在车的旁侧，瞪着眼睛盯着学校的门口。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了这群人就觉得来气，同时心里也感到纳闷，卖东西的小贩们都被他们赶跑了，他们还守在这里干吗？
　　 放学的铃声响了，孩子们陆续跑出了校门口，女儿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她的臂弯里挎着一个和她一般高的小女孩，我远远地打量着，看了好一阵子，也没认出那是谁。近了，我才看清，女儿挎着的，竟然是那个画腿的小女孩——小静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疑惑的时候，诺和小静已经走到我的身边，小静朝着我挥了挥手，很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叔叔再见。”说着，便径直向着公路走去，我不由得循着她的身影望过去，见那几个城管扶着她上了车，随即拉上车门，启动车辆远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只能扭着头问女儿，女儿高兴地回道：“小静终于能走路了，她的爸爸们昨天带着她去医院刚刚安装了一对假肢……”
　　 “她的爸爸们？”我盯着女儿，疑惑地问。
　　 女儿的语气仍然很爽朗、很清亮：“是啊！就是那些城管叔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