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短篇 >> 江山散文 >> 失落在山湾里的故事

绝品 失落在山湾里的故事


作者:杜逍遥 秀才,1645.5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647发表时间:2017-07-27 09:00:01
摘要:关于命运的思考,用后现代的方式讲述。

失落在山湾里的故事
   一
   一条弯弯曲曲偏偏倒倒的乡村公路,把这几个山湾串联起来了。听父亲讲,修这条公路他们吃了很多苦。为了推倒那一条走了数辈人的黄泥小路,他们战胜了领导们的偏见、山石的坚硬和资金的短缺,最终修出了这条他们引以为豪的小山村路,虽然他们也没有战胜一点小腐败:原先路宽为3.5米,最后修成了3米。这些农人并不介意。他们的哲学是,腐败也是生产力。腐败能产生人们做事的冲动。腐败了,但事能做成。不腐败也可能一事无成。你不给点鱼饵能钓上大鱼?庄子寓言里那大山似的鲸鱼,不就是用牛做的鱼饵吗?
   于是,这条在晨风里或薄雾里飘飘渺渺的线,就连接起了这几个山湾。它们都是些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甚至路过此地的人都不愿记住这些地名。它们是,田湾头(都是几块沙地)、柏树湾(尽是些黄荆子和马桑子)和榨湾头。榨湾头就是我的老家。
   我从我记事起,我就生活在这里了。长大后读书识字了,知道了这个“榨”字。为什么是这字?我问这湾里的一位老先生,这位老先生很有学问。他的书箱里装有厚厚的唐诗和韩湘子传之类。平时说话满口之乎者也和古往今来。我实实在在很佩服他。在他死后,我还写了一篇骚体赋以纪念他。他摸摸他自己的头说,我还没有想好啊。可见,他从小也就生活在湾里头,就是没有往深处想,只是个读死书的人。难怪读了那么多的书也只能务农。但他终究给了我一些提示:你转过山嘴去,就可以看到榨房了。
   那是我大约六七岁的时候,大约是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我们称呼大队和生产队。我们生产队是全大队最富裕的队。不仅在饥荒年可以吃到大米,而且还有全大队唯一的“榨油房”。那房子不知何时修建的,屋檐和瓦片都变成了灰白色。几根木柱子由几根椽子连接着,没有土墙,三面虚空过风,一面紧靠石岩。石岩上凿了无数石槽,安放了无数木块。一根粗大的横梁悬着一根同样粗大的木头。不论在白天还是夜里,也不论是在有霜的早晨,还是在烈日炎炎的午后,那石岩里都会响起“嗙,嗙,嗙”和伴随的榨油社员的“嗨,嗨,嗨”……
  
   二
   爬上青棡梁就可以看见一个山湾,名叫“干家湾”,它的下面是堰塘湾。堰塘湾好听也好理解,此处有个小小的堰塘。在十几年前的时候,那里还有一泓七八平米大的水,在寒冷的冬季里泛着绿波。塘底还可以看到块块绿藻。时常还有一两尾小鱼游来游去,好不自在。可后来被紧靠的田的主人给毁了。在农人的眼里,他们不懂在这干燥而寒冷的山野里有一处水塘的妙处,他们满脑子是鸡鸭啄食的稻子。于是,我记忆中绿寒的小巧的堰塘就消失了。只留下浑着一眼水在石岩边,好似一位沧桑老人睁着一只浑浊的眼睛。
   干家湾,到处没有水的痕迹,所以取名为“干燥”的干。但父亲说,在解放前,这个山湾可是个树木葱郁的地方。山湾的上上下下都是树,蓊蓊郁郁的,有柏树、苦楝子树、青棡书、黄莲树,最多的是桃树。而且是我祖祖辈的土地。父亲从小的职责就是看桃子树。一上春天,小小的父亲就上了桃子树。吃喝拉撒就在桃子树上了。女祖祖不叫他回到榨湾头吃饭,他就不敢回。要是回去之后,被人偷了桃子,是要挨骂的。女祖祖会数落道,看你呀你,一树桃子都看不了,以后怎么守家。女祖祖会继续说,我们家这干家湾、芡坡地那匹山和山那边陪嫁了你姑姑,那三十亩上等地是风吹来的吗?不是,为了你们后代能吃上好吃的。我们就一颗又一颗买桃子,就一口又一口吃粗糠,从赵幺儿地主那里买来的。赵幺儿可不是个好人,他把瘦土地当作肥土地卖,让我们多出了二十两银子和五百个铜钱。那时,我父亲非常调皮,哪听得进祖祖的话,一溜烟跑进了桃林,又像孙猴子似的跳上了树梢,摘下红红的鲜桃吃起来。干家湾里顿时“湷湷湷”响起了父亲吃桃的声音。随着一阵晚风,那声音也会越过青棡梁青棡树的树梢,送到正在煮饭的祖祖的媳妇我的婆婆耳朵里,我的婆婆会说,这小子,等会儿准挨棍子,竟敢偷吃桃子,我们吃的啥,是糠,是难以下咽的粗糠,猪都不想吃的。不吃这些,我们能吃啥。窖里红苕卖了,柜子里的谷子卖了,我的嫁妆也卖了。为什么啊?就为了能给儿子儿孙置下点田地坡场。唉,唉,一煮饭就饿得很!
   每当我望着那一个山湾时,我心里就不是滋味,连发感慨和奇想。祖祖们为什么要买这个山湾?我对父亲说,祖祖们一代就是“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的人,明明要解放了,还累死累活地买田买地,结果给自己买了一顶“上中农”的帽子(离地主差一步之遥)。
   现在,这个山湾修了别墅似的洋楼。主人是祖祖辈时穷极了的后代。我这个曾经的主人的现在,只过着读闲书打闲字的后代,望着那绿荫荫的树木,什么都不能去想象。
  
   三
   在我十二岁离开山湾之前,我得了一个绰号叫“放牛的”。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叫我放牛的。我也安然接受了。因为除了上学,下午我主要的工作,就是给生产队或自家放牛。那时的朋友都是放牛或割草的。
   这是一位辈份比我高的女伴。我们天天在一起割草,放牛,非常熟,非常要好。一到下午,她都要站在山梁上喊我的名字:羊子,羊子,走了,走了,放牛了。不一会儿,我都会赶着我们家的大水牛出来,爬上百十道的梯坎子,走上山梁去跟她会合。我们要到很远的关河湾去。那里有牛们想吃的青草和洗澡的清澈的水塘。下午太阳还很大,我们会脑袋挨着脑袋地一起躲在桐笆树下或茂密的苞谷叶下躲荫。我们有时会天真地抱在一起,相互抚摸,学着电影的动作和语言。她说,你会娶我吗?我会大声说,我会的。她会装着生气地说,你骗人,你不会的,你读了书,就会走出这山湾,你会娶别人的。我又一次发誓说,我不会。她又假装生气扭过头,努起了她鲜红的大嘴。我把手伸进了她的衣衫里,使劲地挖着,她便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便在冒着热气的庄稼地里和草丛里及荫荫的树丛里荡漾起来。她急红了脸,说,你不会啦,你不会啦,别抠我痒痒了。这时,总会有一只青蛙跳出来,趴在我的面前,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也就住了手。我脸上早流下了汗珠,有一颗汗珠啪地一声飞溅到了她的脸上。她顿时绯红了脸。说,看把你孃孃气的。我小声说,你真是我的好孃孃呢。
   只听得不远处棉花地里打棉花的声音说。你看那娃子们!
   我们湾里原来有三个大院子。在我小时候,只有两个完整的院子,即西边的角(读guo)上和我们东边的窑湾头,中间是半个院子,叫老屋头。听说曾经失了火,把老屋头烧了大半。我们窑湾头有一户人家,辈份比我高,我叫他德昌爷,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一喝醉了就打那个我叫婆的他的老婆。打得很惨,每次都是几个老辈子们去劝解。儿子都生了五个还打架呀,掉了牙的老辈子们,喘着粗气弯腰弓背地说。德昌爷也唱歌似地数落着他的老婆,看你的,给我生你妈的五个儿子,才两间房,我们都去住毛狗洞啊。我那婆婆哭得更伤心了,住就住,有啥不行,总比你天天打我好。呜呜,呜呜……接着又是一阵哭声。在那个四合院里,我们听惯了吵架声,哭声,锅碗瓢盆声,也闻惯了各种各样的臭气和香气,一会儿,我们辈份不同的小伙伴都聚集起来。玩的玩,跳的跳,闹的闹。风把树们吹得哗啦哗啦直响,我们也不会去管。德昌爷的酒醒了,我们院子又恢复了往日的祥和与安宁。
   的确,德昌爷有五个儿子。福泉,与我同岁,是我小学同学。小学毕业就在家务农。每次我读书回家,他都来看我,摸摸我的书包,看看我的新书。我有时真不好意思。后来,他来看我的次数少了,只是在路上碰到时说,书生,又回来了。我说,你就别损我了,到家里玩吧。其实,我只是说说,我可忙得很。要做作业,要预习课文,可我没有接续我们的友谊。我上高中后就很少看见他了。我上大学时,更难见他的影子。母亲说,他们一家已经搬到堰塘湾那里去了,修了七八间房子。我想,这够他们家住了。他们五个兄弟都会娶上老婆的。
   就在我参加工作那一年,母亲对我说,福泉结婚了。什么时候,娶的是哪家姑娘?他是上门,母亲幽幽地说,哪个姑娘会到他家里去?他是去无极镇幸福大队上门。那个姑娘是个半精神病,一忽儿清醒,什么事都能做;一忽儿糊涂,发起病来,就把家里的东西给全打了。我真不敢想象福泉是怎样过来的。但过了几年,母亲说,福泉做了父亲了,他已有了个儿子。有一年夏天,我去无极镇找到了福泉,他笑嘻嘻地对我说,你是国家人啊,我是个农大汉。那天,他正在工地上干活,汗水一点一滴往下淌,很快打湿了他的衣裳。我说建泉呢,他说,他在上海。
   建泉是老二。此人很有抱负,发誓要混出个名堂出来。那一年,我考起来大学,是我们村1949年以来唯一的大学生。于是,很多人相信,风水轮流转,我们这山湾里也会出人才。那几年,的确在这山湾里掀起了送儿读书考学的高潮。可没几年,也就退潮了。没有几个人能考上高中大学。建泉读了初中,家里实在没有办法,也就只得到上海打工了。开始几年,听说建泉红得很,每天能挣几百元,还娶了个外省的姑娘,跟着那姑娘去了。可一年的夏天,我在回家的小路上碰见了建泉,一问,才知他现在在成都,老婆是成都的。我说,听说你老婆是外省的,怎么又变成成都了。他笑笑说,那是第一个。我又问他现在做什么工作。他说刮灰。我知道那是个苦活脏活也是一个技术活。
   我又问建泉,你为什么经常往家里跑,你们那套院子又经常是空的,似乎没有人住。建泉笑笑说,哪里啊,你知道老三安泉的事吗?父亲在一旁说,怎么啦?他还在家里住着?建泉说,是啊。成天不起床,不吃喝,是个地地道道的精神病人。你叫我怎么办?不管吗?又是我的兄弟,我们父母早过世了。管吧,他又是个精神病人,而且户籍也不在我们这里了。我问父亲这个安泉在哪里,父亲用了插叙的手法给了我个说明。
   原来,安泉小学毕业就出去打工,遇见剑阁县金仙镇的一位姑娘。两个人一见钟情,而且那位姑娘家里没有儿子,需要抱儿子。而安泉想到金仙镇离我们这里又不远,我“兵不血刃”就可以结婚,当时,年仅十九岁的他就结婚了。开始几年,安泉还能经常回家,后来就愈来愈少了。原因是他老婆不愿他与老家联系。他俩的感情也出现了危机。安泉负气出外打工几年不回家了,他们夫妻就愈来愈生疏了。一次,安泉回家看到他老婆在水田里耕田,裤子衣服都打湿了。他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不该一个人出门打工叫老婆在家受苦,操持家务。他不停地向他老婆哭诉,忏悔,他总是那一句:“悔不该……”他老婆都听腻了,听烦了,而他却得了精神病,糊说,到处乱跑。又一次,他吃了一大捧安眠药,钻进了别人家的猪圈,整整昏睡了七天七夜才被家人找到。但他一听说回老家,他就清醒起来。连声说,我回吧,我回吧。老婆不要了,女儿不要了,孙子不要了。可神经病专家早已确诊他是得了精神病。
   他果真孙子都有了,我问父亲,父亲说,那是真的,他十九岁结婚的,早啊。我不禁感慨起来。我想象里的安泉,不过是个穿叉叉裤的小娃娃而已,如今已成爷爷了。
   建泉对我父亲说,还得感谢你,是你提议把我评成了困难户,政府拿钱给我整修了我老汉给我们几个弟兄修的那几间瓦房,不然,我和几个兄弟回来,特别是安泉回来哪里去住?
   父亲说,没啥,我们都是一个院子里的,一个祖先嘛,落叶归根啊。
   我问建泉,你们老四老五。听说,老五不知道,老四混得不错,听说还是个小包工头,女儿还考上了博士,也经常给安泉寄钱。
   我们这个山湾里还能出博士?我惊叫起来。的确,我们这里风水好起来了。建泉连忙说,只是听说,到底考了没有,我没有接到过电话。
   我回望我们老山村这几个山湾,被一根银线似的山村公路连接起来,在这湖边安详地坐着。每一户农家里都冒出了袅娜的炊烟,每一缕炊烟里都飘扬着一个故事,在等待我去追寻。
   路边一块清凉的石头,我坐了上去,手搭凉棚,我的目光如蛇般向山湾的深处游去。

共 4687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故乡,每一户农家屋顶都冒出了袅娜的炊烟,每一缕炊烟里都飘扬着一个故事,在等待我们去追寻……作者追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榨湾头,因而看到了童年的和逐渐长大成人的自己。从记事的时候起,作者就生活在这里了。长大后读书识字了,知道了这个“榨”字。为什么是这字?问这湾里的一位老先生,这位老先生很有学问。他的书箱里装有厚厚的唐诗和韩湘子传之类。平时说话满口之乎者也和古往今来。作者实实在在很佩服他。在他死后,作者还写了一篇骚体赋以纪念他。他摸摸他自己的头说:“我还没有想好啊。”可见,他从小也就生活在湾里头,就是没有往深处想,只是个读死书的人。难怪读了那么多的书也只能务农。但他终究给了作者一些提示:“你转过山嘴去,就可以看到榨房了。”榨房也不知何时修建的,屋檐和瓦片都变成了灰白色。几根木柱子由几根椽子连接着,没有土墙,三面虚空过风,一面紧靠石岩。石岩上凿了无数石槽,安放了无数木块。一根粗大的横梁悬着一根同样粗大的木头。不论在白天还是夜里,也不论是在有霜的早晨,还是在烈日炎炎的午后,那石岩里都会响起“嗙,嗙,嗙”和伴随的榨油社员的“嗨,嗨,嗨……”佳作,推荐共赏。【编辑:湖北武戈】【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72804】【江山编辑部·绝品推荐170803第882号】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1 楼        文友:湖北武戈        2017-08-03 20:31:26
  恭喜佳作入绝,争创更多辉煌
与江山作者共同成长!
12 楼        文友:执手今生        2017-08-03 22:24:56
  作者以发生在自己和同村人身上的故事为线索,描写了家乡的变化和农村生活的变迁。笔调里有怀念有留恋有遗憾有失落等多种情绪。文字很有吸引力。欣赏并恭喜获绝!
13 楼        文友:江山绝品评议组        2017-08-05 12:19:29
  一篇回忆性散文从通向乡村的一条山路切入,演绎了特定历史年代山村的教书先生、童年两小无猜的玩伴、德昌叔、福泉、建泉、安泉等一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们的人生传奇。层层推进的情节在娓娓叙述中逐渐褪去文本中直白的时空局限,而呈现出直指人心的深刻立意,引发出关于生活在生活最底层小人物命运的思考,生发了游子对乡亲悲悯的情怀,牵起了游子剪不断理还乱的思乡情结。力荐赏析。
14 楼        文友:杜逍遥        2017-08-09 11:18:48
  谢谢编辑的推荐!
15 楼        文友:峙榛起航        2017-09-13 22:22:23
  拜读佳作,问候,秋安!
坚持原创文学,梦想将在这里起航!
16 楼        文友:西鋂铃铂        2017-11-15 14:40:02
  故乡在山湾,在那里,有很多失落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像长了翅膀,飞到作者的笔下,给我们带来了有意思的那些事。干家湾,如今也修了别墅;放牛的孩子们,小时候懵懂的故事,现在成了回忆里的珍珠,真是有趣味呢。德昌爷爷家的事,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对于故乡的人是多么的有感情。散文行笔流畅,故事生动形象,人物跃然纸上,佳作欣赏!
江山文学,天下文人的精神家园。
共 16 条 2 页 首页上一页12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