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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百味】苹果(小说)


作者:苏兰朵 童生,584.8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410发表时间:2017-07-27 16:29:06


   老安卖水果。老安的邻居若是买水果,一定到老安这儿买。从不挑三拣四,也从不讲价。老安的水果比别处好吗?还是老安的水果比别处便宜?都不是。老安的水果和别处一个样。
   不光一个样,老安的水果铺子还比别处乱。水果摆放毫无规矩,柜台上也有,地上也有。除了水果,铺子里还堆着很多纸盒箱子,都是水果的包装箱。收破烂的几天不来,箱子就满屋都是。十几平米的屋,容不下几个人走动。明明若是进来,不是踩到苹果,就是栽倒在橘子堆里。明明栽了也不哭,反而嘎嘎笑。笑完坐在橘子里给橘子叠罗汉。邻居看了倒无所谓,若是生人看到了,转身就走。心下说,脏死了,被尿过了也说不准。但邻居不这么认为。邻居知道,老安虽然不是个整齐人儿,缺德事一准是不会干的。
   明明早就习惯了这一切,明明喜欢水果铺子。他今年四岁了。老安从不干涉明明。他喜欢进来就进来,不喜欢就推门去里屋玩。这孩子,性格好得很,自己能跟自己玩。以前也就不大知道拉屎撒尿,老安操点心,不让他到铺子这边玩,把里屋门敞开,靠门槛立一块小木板,高度正好到明明的脖子。他看得到这边,却进不来。进不来他就哭。他一哭,老安就递给他一个苹果,再一哭又给他一个苹果,他觉得好玩,拿了苹果放到地上,接着哭。这时候已经没有了眼泪,就弄个哭的动静意思一下,或者干脆就是“啊——”一声。老安脾气好,就不停地递,反正苹果多得是。玩坏了就减价处理。明明玩着玩着就忘了为什么哭,某一次拿苹果回来放地上的时候也忘了再回去要,被自己的收获所迷惑,就势坐下来,把苹果当玩具玩。嘴里依依呀呀不知说些什么,时不时还呵呵笑几声。玩累了就往地上一倒,一点过渡都没有,睡着了。老安听明明没了动静,就过来看看,看到他睡了就一脚跨过小木板,把他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关了门,再回来卖水果。现在好了,明明终于知道大小便要到洗手间去了。老安轻松多了。没有顾客的时候,他就坐在墙角的破沙发里眯一觉。
   老安特别能睡。上厕所大便的时候,坐在马桶上也能睡一觉。有一次去交自来水费,人很多,排队。老安排着队站那儿就睡着了。等他忽悠一下子醒来,前面早就没人了,就他自己站在地中央。收费员见他醒了,笑嘻嘻地说,哎呦,老安,这么快就醒了,我正准备出去抽支烟呢!老安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等会,把我的钱收完了你再抽。
   老安爱笑,笑是他语言的一部分。一旦不知使用什么语言的时候,他就笑。有过路的进铺子里买水果,问,这苹果多少钱一斤啊?老安说,这个红富士,一块九毛八。来人说,贵了。我们家附近就卖一块六。老安看着他,不说话,面上浮出笑容。来人继续说,一块六吧,一块六我就买五斤。老安心里不答应,但是他不摇头,也不说话,就笑,这次笑出声,嘿嘿。来人给逗乐了,你可不得罪人啊!好,就少买点吧。
   邻居们也不是冲着老安的笑来照顾生意的。邻居们普遍认为,老安不是个一般人儿。
   老安今年五十了。不过看起来还要老些。他长得黑,额头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头发也白了大半。这副样子实在不像一个经常爱笑并且爱睡觉的人长出来的,倒像是个劳心劳力的人。
   老安年轻时是钢厂的工人,后来单位买断,回家开了这个水果铺子。不知情的过路人进来买水果,看到明明这个小不点儿,还当老安是明明的爷爷。但是邻居们都知道,老安和人聊天时提到明明,那是一口一个“我儿子……”
   老安原来没儿子,他有个女儿,今年已经大学毕业了,在省城一家私企打工。女儿很少回来看老安。
   为了明明这个儿子,老安在四十六岁上和老婆离婚了。
  
   二
   那天晚上,老安和钢厂的几个师兄弟喝酒,散了之后,一个人骑摩托回家。快到铁西区中医院的时候,肚子胀,想解手。他想到医院里找个厕所,又觉得有点远,反正天黑了,干脆就地解决。寻了个路灯照不见的角落,他把摩托车停了,开始泄洪。正陶醉着,忽然觉得脚下有动静。低头一看,吓得差点仰过去。一个长条状的小包裹贴着墙根躺在地上,一端露出个模糊的婴儿小脸。老安这一泡尿全都尿在孩子身上了,还有零星部分溅到脸上。人家本来睡得好好的,这一溅,不舒服,动了。老安狠狠吸了口气,愣在那儿。愣了半天,才想起系裤子。他一边系,一边四下瞧了瞧,一个人都没有。这孩子被人扔了!确定无疑!老安的心突突抖了两下,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伤感,旋即夹杂进一丝按捺不住的狂喜。他不知道,捡到个婴儿,原来是这种感受。只犹豫了片刻,老安就决定把孩子抱走。他怕孩子一会儿哭了,惹来人,就抱不走了。
   他脱下外套,扯开两条袖子,小心把孩子放上去。然后把食指伸到孩子的小鼻子下面,热热的气息袭来,呼吸均匀。他原本还想打开被子看看,却听见远处几个半大小子的说笑声越来越近,连忙把孩子抱起来,系在胸前,然后迅速发动了摩托车。
   尿骚气被风一吹,灌了他一鼻子,胸口很快潮乎乎一片,他顾不得这些了。他想,也许这孩子的亲人躲在远处已经看到了这一切,然后在后面尾随他,看他的家在哪里,以便知道自己骨肉的去处。老安一边走,一边看着后视镜,并且特意多绕了几条小胡同,做贼一般。到家的时候,敲门的手不住地颤抖,已经不听使唤了。
   媳妇来开门,她正在做颈椎牵引,见到老安怀里的孩子,手里的充气橡皮球“啪”地掉下来,被气囊顶得老高的嘴巴发出含混的叫声,“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老安扯过她胳膊往屋里推,迅速关上门。“小点声。”然后一边解衣服袖子,一边奔到床前。
   “到底怎么回事?”媳妇一把拽下脖子上的气囊,跟到床前。
   “捡的。”
   “啥?”
   “捡的!”老安重重地重复了一遍,眼里释放出被紧张压抑了很久的惊喜。
   “捡的?”媳妇还是一脸惊愕,目光却已转到孩子身上。旋即用手捂住鼻子,“这孩子的尿怎么这么骚?”她挥着手,“呛死人了。”说话间手却又向包被伸过去,“男孩还是女孩?”老安的目光比妻子还要急切。
   紫花棉被打开了,一个袖珍小人儿呈现在两人面前,皮肤红红的,小手攥着拳头,比汤圆大不了多少。小人儿上身穿了一件斜襟的红色纯棉褂子,细细的缎带从腋下穿过,绕了一圈,在胸前打了一个蝴蝶结,蝴蝶上方是一个金线绣的小小的“福”字。褂子不长,刚刚盖上肚子。下身光着,两条小腿儿像细细的莲藕。
   是个男婴。
   老安兴奋得直喘气。媳妇似乎还不满意,伸手要揭脐带上贴着的纱布,被老安止住了。“我看看长得怎么样了。”她不满地看了老安一眼。老安并不生气,开始在屋里绕圈,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两个字,“留着,留着。”停下来搓搓手,看一眼孩子。“这是老天爷看我没有儿子啊,嘿嘿,你说是不是?”停下来,又看一眼。“留着!啊?”
   媳妇却很冷静,仔细查看了孩子的五官,四肢和手脚,“不会有毛病吧?”孩子给鼓捣醒了,“哇”地一声哭起来。老安媳妇将手指伸到孩子嘴边,迅速被他捕获,狠命吮吸。“饿了。”
   这天夜里,老安砸开了附近一家小超市的门,买了一袋老年壮骨奶粉,和媳妇一起忙活到后半夜才合眼。
   然而,老安秘密得子的喜悦却只持续了一天两夜。第二天,在媳妇的坚持下,两口子带着孩子到儿童医院做了健康检查,第三天,结果出来了,这孩子是先天性弱智。
   老安的心一下子凉了。媳妇却好像如释重负,瞥了一眼老安,“瞧你那丧气样,又不是亲生的!”回来的路上,老安一直抱着孩子,媳妇几次要换换手,他都好像没听见。
   “这孩子不能留,得送福利院。”媳妇一到家就对老安发了话。这句话,她忍了一路了。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老安却不肯。老安平时都是让着媳妇的,轻易不犟一回,算个好脾气的男人。没料到犟劲使在这事上了。这可是涉及到以后过日子吃喝拉撒的大事,天长日久的,养个傻子啥时候是个头?媳妇不干了,对着老安大吵大叫,如同一发连着一发的炮弹,而老安呢,就像罩着高级防弹设施的城堡,没被炸开,也不还击。他以沉默的方式,坚守着。媳妇最后撂下话,“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老安抱着孩子,看着地面,还是不吭声。媳妇气得要疯了,铁青着脸,忽然恶狠狠地问道,“你说,这孩子跟你到底啥关系?”
   据说,老安媳妇临走时扔下一句话。“安振海,我算整明白了,你一直都在骗我!”说完,摔门而去。
   这是老安描述的版本。
   第一次跟人讲完,对方眨眨眼睛,马上就问,老安,你说实话,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老安一脸惊愕,怎么可能呢?就是我捡的。
   从第二次开始,老安就只讲到明明被验出弱智,对离婚的环节只字不提了。可这又引发了人们的下一个问题,老安,你这是图啥呀?干嘛非要养个傻子呀?老安愣在那,眼睛黯淡下去,若有所思。老半天,挤出一句,这孩子,和我有缘啊。
   邻居中,认为明明是老安私生子的人大有人在。你想想,他女儿怎么也不回来看他了?一定是做了亏心事。邻居们说。
   大家开始有事没事往老安的水果铺子跑。婶子大娘们更是以看孩子为名跨到里屋去,站在床边仔细端详孩子的五官,评头论足。这个说,鼻子有点像,那个说,我看还是耳朵像。老安在外屋要是听见一句半句的,就会忽地走过来,去去去,都出去,像什么像!一改平日的和气。婶子大娘就讪讪地笑,老安,没别的意思,要是忙不过来,就吱一声。
  
   三
   转眼入了深秋,黄叶飘得到处都是。
   夜越来越长。老安的屋里时常传来婴儿的啼哭,有时一哭就是半宿,听着让人揪心。女人们起夜的时候总要站在窗口听一会儿,听一会儿,再叹一口气,叹一口气,又摇摇头。
   一个月不见,老安瘦了。脸更黑了,额上的皱纹也更显眼了。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笑起来,像个干瘪、慈祥的老太太。
   这一天,社区主任王桂芝来了。
   “老安,你出来一下。”主任在外面喊。老安应声从铺子里出来,脸上堆满了笑。王桂芝正站在水果铺子的门面前,仰头看牌匾。牌匾苹果绿的底子,用橘色的宋体写着“安记水果”四个字。刚做出来的时候特别鲜亮,颜色是老安自己选的,他很喜欢。但时间长了,风吹雨淋的,如今早已掉了色,像个年老色衰的女人,而且是个不太干净的女人,上面浮了厚厚一层灰。老安有时候想拿笤帚扫扫,但也只是想想,一转身就忘得干干净净。见主任在看,有点不好意思。“主任,是不是又要检查卫生啊?”王桂芝继续盯着牌匾,“你这个太旧了,换个新的吧。”老安一听,咧了一下嘴,“主任,我一会就上去扫扫。换一个,不少钱呢。嘿嘿。”王桂芝手一摆,“不用你掏钱。”说完往屋里走。老安跟在后面,“有这好事?”“是啊,这不社区帮你们争取的嘛!有个方便面厂家统一给做。灯箱式设计。你就不用在外面挂灯泡了。”老安一听就明白了,肯定是带广告的那种。还想问问什么图案,广告占多大面积。不过看主任那架势应该是已经决定了,反正自己也拿不出钱另做一个,问那么多干嘛。王桂芝不光是已经决定了,而且有着不容置疑的理由,“咱们市正在争创“全国文明城市”,这事你应该知道吧?文明,首先就要整洁干净嘛。你这铺子虽不临大马路,也是我们社区的脸面啊。”
   说着话,两人进了屋。王桂芝一屁股坐在破沙发上,看着屋里的乱相,皱了皱眉。老安等着主任继续批评他铺子里的卫生,王桂芝却理了理头发,转移了话题。“老安啊,还有个事我得跟你说说。”她边说边往里屋扫了一眼。明明正躺在床上睡觉,坐在破沙发的位置刚好瞧得见。老安为了照顾孩子方便曾经特意挪了床。老安的心一紧,立刻摆上笑容。“大姐,您说。”王桂芝手一摆,“别叫大姐,我跟你谈公事。”“是是是。”老安的笑容更热烈了。“我都听说了。”王桂芝缓和了一下语气,“事倒是个好事。可孩子不能随便养,国家有规定的。”她看着老安,目光一点一点地又严肃起来。“婚生的,得领准生证才能生,私生的,也得上户口。”老安急了,收了笑容,“大……主任,这孩子是我捡的!”“就算你是捡的,也不能说养就养啊?领养也是有手续的!”“怎么是就算呢,就是我捡的嘛!”王桂芝有点不高兴,手又一摆,“明天你跟我去趟民政局,看看你的事怎么办,把真实情况都跟组织说说,看合不合法。”说完站起身,往门口走。边走边嘟囔,“区里下个月要搞文明社区评比呢……”走到门口回身又叮嘱了一句,“明天一早就过来啊!”老安还想说什么,王桂芝已经迈着两条笔直而又粗壮的腿走远了。
   老安几乎一夜没合眼。他早就跟邻居们打听过,他的条件是不能随便领养孩子的。这些日子,这件事一直是一块心病。现在看,躲是躲不过去了。他坐起身,盯着明明巴掌大的小脸,在月光中叹起气来。
   第二天,老安把孩子托付给邻居李大娘,将水果铺子锁了门,一大早就走进了社区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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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苹果》中的主人公老安挣扎在生活边缘,勉力支撑着一个水果铺子,同时还艰难地独自抚养着一个智力先天残缺的弃婴。老安分身乏术,要照看孩子,又要招呼生意,结果无论是孩子还是铺子都脏乱不堪,把自己外在形象搞得邋里邋遢。老安,40年来一直为小傻子的走失而抱愧母亲。老安受伤住院,好在有惊无险,不光一家人言归于好,就连弃婴的生母也带着巨大的愧疚,跪倒在老安的病床前。或许人们要责怪这种“大团圆”的模式有些陈旧、单调,然而一面是空荡荡的、孤独的心灵,另一面是对温暖、美好的想象,这中间的沟壑似乎正是当代社会大众心理的生动写照:一面彼此提防,一面又渴望拥抱。小说《苹果》的结构如同是个字母“T”——在最紧张的地方横生波澜。一根生锈的钉子意外地扎进老安的头,把他带到“另一个世界”,“他终于回到了四十年前”。老安命悬一线,生死难料。可紧接着下面却开始讲述小涛和小海的故事,突然出现的人物和前面老安收养弃婴的经过完全衔接不上,然而,接着读下去才知道,作者是趁着老安昏迷时踅入他的内心,把40年前的往事和老安心中的秘密合盘端了出来。是一篇精心营构的小说,推荐阅读!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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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北京陈川        2017-07-27 16:42:21
  小说创作表现出了作者开阔的社会胸怀,感谢赐稿百味文学。
北京陈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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