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她像雕像坐在门口。望到她，到家了！
　　 她叫沈秋霞，九十多了，在这生活了五十多年。这二十多年一直坐在这。不声不响，两眼急碌碌地望着大街上来往的人群，像在等待什么，期待什么？
　　 大高楼中央，有幢四层小楼。像深井中的石头。三楼东竖套便是她家。墙上拆迁的红漆仍依稀可辩。楼没拆成，却因行贿受贿，倒下了承包商和分管市长。
　　 现代建筑挨着破旧小楼，不协调，很刺眼。
　　 通往小楼的弄堂短，没店面。是喧嚣大街的静谧港湾。沈奶奶就像停泊的孤舟。
　　 沈秋霞曾是厂劳模。光荣榜上有她大彩照。开大会，坐到主席台上。还进京见过毛主席。在市中心住上七十平方米的楼，是市里的特殊照顾。曾令许多人眼红。
　　 那时都崇拜英雄，羡慕劳模。有很多小伙追求过她。她选择了顾炳生。
　　 顾炳生文革属保皇派，被造反派送五七干校劳动。四十岁时，建水库被山上滚下的石头砸死，
　　 沈秋霞跟儿子儿媳一起生活。没几年便退休。
　　 儿子儿媳工厂转制，双双下岗。靠拾垃圾，干临时工，维持生活，供孙子上学。
　　 当年的邻居购买新居，逐渐迁走。这里出租给打工仔。
　　 唯沈秋霞没挪窝。她一早便起来买菜，烧饭，缝洗，送孙子上学，从来不闲。
　　 那年秋天傍晚急着赶路，没留神被摩托车撞了。骑车人开车溜了。幸遇好心路人将她送进医院。
　　 腿摔断了，住了一周。为省医疗费，没等拆石膏，便回家。现在走路一瘸一拐的，腿无力，略不注意便摔跟头。眼也模糊，什么也不能干。
　　 家里狭窄不方便，影响孩子学习。便整天坐楼下门外这僻静地。香樟树粗得抱不过来。树冠遮半个弄堂。人是活的，冬天晒太阳，夏天乘凉。雨天带伞，一年四季，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一张老式椅子，靠背有些坏。过去都是好家具，现在条件好了，扔了她拣。垫上泡沫，绑了绑，成了专座。
　　 邻居寄放东西，钥匙，宠物，都求她帮忙。她反正不动，大家也都放心。偶尔，买了瓜果，点心，送她品尝。
　　 下雪天，白雪皑皑，她穿厚厚棉衣蜷缩在椅子上，格外醒目。夏天最难熬。太阳喷烈焰，地上烙脚，楼像烘炉，空调排出的热浪横冲直撞，像蒸笼，赛烤箱，不动也流汗。
　　 大家劝她到商场或地铁中去降温，她说：“那也不去，用不起空调，腿脚不方便，等吧，熬到那步算那步。”
　　 九十多了，还等什么？难道等死？
　　 知道底细的人恍然大悟：“在等孙锦堂！”
　　 “孙锦堂是谁？沈奶奶有情人？”不少人猜疑，想揭开谜底。
　　 知情人说，当年嫁顾炳生时，还看中孙锦堂。顾炳生是革新能手，受到多次表扬。孙锦堂长得帅，能说会道。生活艰难时，经常买大饼油条给沈奶奶吃……对沈奶奶特好。当时沈奶奶面临着荣誉和实际的艰难选择，犹豫不定。
　　 没料想，孙锦堂把家里的杏到街上卖钱，被民兵发现。捉他时不服，动手打了人。因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打击革命群众数罪并罚，被判刑。
　　 “顾炳生死时，沈奶奶还年轻，却一直没找。”
　　 “莫非旧情复燃，等梅开二度？”背后窃窃议论。
　　 本人不说，谁也弄不清。
　　 熟悉情况的，都搬远了，很少见面。即使碰到，这多年了，也不认识。
　　 春天一白胡子老汉，突然站沈秋霞面前，问：“认识不？”
　　 她眯缝起眼，端详半天，摇头。
　　 “真不认识？”老人声音宏亮，中气十足。
　　 “想不起来。”
　　 “孙锦堂，记得不？”
　　 “孙锦堂？”
　　 “对呀！三车间的。当年卖杏，被捉去坐牢，想起来了吧？”
　　 沈秋霞记起来了，连忙招呼：“瞧我记性，多年不见，你好吗？”
　　 “好好，我刑满释放，工作丢了，没单位要，做起水果生意。改革开放，我到深圳去做批发生意，办了公司，买了楼房，定居那里了。随儿子出差，特地来看你。想不到你还住老地方。”
　　 孙锦堂西装革履，打扮得像小伙似地。忍不住问：“几个孩子，都好吗？”
　　 “两儿都在深圳。一个办公司，一个在财政局。都好。你怎么样？过得好吧？”
　　 “自从顾炳生在五七干校修水库砸死，我和儿子，儿媳，孙子一直住这里，每天喜欢在这看光景。看着看着，人就老了！这辈子该干的干了，快走到尽头了！等不几时了！”
　　 “没忘记我吧？”孙锦堂望着她，一肚子话要说。
　　 沈秋霞觉得寒碜，顶撞说：“都过去多少年了，提它做甚？”
　　 孙锦堂期待她说下去。
　　 沈秋霞眯起眼睛，似睡非睡，再无下文。
　　 孙锦堂见她冷漠，觉得无趣，便悻悻离开。
　　 沈秋霞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长叹口气。
　　 沈秋霞老了，精神恍惚，常犯迷糊。一忽儿便打起呼噜，口水流出嘴角……一忽儿又强打精神，望着大街。好像还在等。
　　 “孙锦堂见过了，该死心了，还等谁？”说话的叫青兰嫂，那天孙锦堂来正好被她瞧见，成了话柄。“不像等孙锦堂，俩人见面不热乎。估计还有心上人……”
　　 “会是谁呢？从来没听人提到过呀！”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沈奶奶经历多了，这几年变化太大了！”
　　 “老伴死多年了，自己父母早殁了，儿孙在身边，没人等了！”
　　 “按说国家连年加工资，身体没病，又不往那去，老人能吃多少，钱花不了！”
　　 “家家有本难念经，一家过得一家知。钱被孩子用了！”
　　 ……
　　 娘们爱嚼舌头，嘁喳个没完没了，说什么的都有。
　　 那天，正好被放学回家的孙子听到。孙子刚报名参军，初生牛犊火气正旺：“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身在福中不知福。奶奶怎能不等？明摆着，在等同你们一样乘电梯上楼，房间宽敞明亮，开着空调，坐沙发上选择喜欢的电视节目，不再担心兜里没钱缴不起电费……”
　　 机关枪突突一扫射，顿时哑言无声。
　　 原来沈奶奶在等她的梦！
　　 梦是希望和动力，有梦才会有未来！
　　
　　 2017，7，27 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