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梧叶飘黄
一
那棵梧桐树并不特别,大约有十多米高的样子,粗壮的树干,浓密的叶子,树冠好似一朵蘑菇云浮在空中。这棵梧桐树从我记忆起就一直长在哪儿,不知是谁有意栽的,还是那一粒种子被山风吹来的或是被鸟儿衔来的,总之,它在那岩石边上就不知不觉地生存下来,越长越大,越长越高,他的根须如两只钢爪紧紧的抓住那硬的发青的岩石,巍巍然挺立在张家湾的山嘴上,山风吹来,就像小姑娘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你要是累了或感到委屈,来到他的身旁,轻轻地靠住他的树干,他那光滑的树皮给你一种凉幽幽的感觉,那清凉的浓荫马上会融化你的苦恼和愤懑,我相信秋兰堂表妹也曾经在这棵梧桐树树下洒过多少眼泪。
我听我母亲说,她有几回就碰见过秋兰坐在那梧桐树下发呆。树的旁边是一个三十多米高的石岩,石岩下是一个绿水汪汪的堰塘,是农家小孩子戏水的乐园,也是山湾里农家水牛卧水的好去处。我母亲知道她有许多不如意,但也没有去想象她想不通时去跳岩或跳水塘的情景,因为在那梧桐树下见到我母亲,总是马上跳起来,用手抹抹双眼,红扑扑的脸蛋一展,轻快地叫道,淑芳婶,过来了?
二
我经常在我的老家寻找有没有像莫言那高密乡那样的特色,回答是没有。家乡地处剑南山脉南段,绵延起伏的山峦如大海的波涛般汹涌,却没有剑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尽是些海拔几百来米的小山,在历史地理学看来,地理可以创造历史,历史也可以创造地理,我的家乡显然缺乏这样的条件。但我发现,在以前的祖辈那里有一个传统,就是我们家族一旦与某地通婚,就肯定不只一家,而是两家三家甚至四家五家,如杜家与赵家,大约从祖上辈就开始通婚,直到现在才减少。而我的大嬢远嫁到阆中的枣碧乡,家族里就有三对。秋兰的公婆,我们院子里的老姑娘,就是与我的姑婆同时嫁到仅一山之隔的张家湾的。这不能不怀疑是先嫁去的姑婆作了媒人,或是其他人作了媒人,这才有了秋兰和他丈夫,也是她的表哥双喜以及第二个丈夫,双喜的亲弟弟金喜的故事。
那一年,我回家探亲,谈论世事非非远近的亲戚,年老的去世了,年轻的又不大走动,隔绝了音讯。我忽然想起张家湾爱吹笛子的双喜来,我向母亲问道,双喜们过得怎样呢?母亲惨兮兮地说,不说了,特别可怜的是秋兰,真是难为她了,换了其他人早就跑了。
三
秋兰的母亲与她的公婆是亲姊妹,也就是他与她丈夫是表兄妹。
升钟湖旁边的那座小山庄子岭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山不高,树木却葱郁。从山脚到山顶呈三角形,满山长满了青冈、老柏树、野桑树、黄荆、马上子等,冬天也难钻进去,更不用说夏天了。一到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满山到处飞舞着野鸡,扑棱棱从林中钻出来又扑棱棱向黑魆魆的林中飞去。几乎每年端午中午,作为娘家的我们都要站在庄子岭上喊姑婆回来团节。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姑婆都是颤巍巍扶着拐杖回来的,当然也少不了双喜的母亲青儿姑婆,她显然比我姑婆年轻,脸上的皱纹也少了许多,走路也特别有劲。几乎每次她都带着双喜。
双喜长得白净,是一个小生模样,特别惹人喜爱,而且他吹得一口好笛子,只要他吹起来,他就会忘记了来做客这件事,好像是来表演的,吹得特别卖力,也吹得我们一边吃那香喷喷的包子,一边陶醉在他的笛子声里,那笛声在山湾里的五月五飘荡了多少年。而青儿姑婆也每每笑开了花。他们回家的时候,口袋里也塞满了娘家的大馍馍。
四
我还是去拜访秋兰表妹了,本来母亲叮嘱我不要去,因为这不是太好的事,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四邻八乡也没有出过这样的事,弟弟与嫂子结婚,如果不是在特别的情形下,我想这是不可能发生的。这个家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
那天的太阳是温和的,本来仍是五月初五端午节,太阳可以肆无忌惮地照下来,烤炙着庄子岭上的树木和藏在林中的小路。一个人在密林中行走,我不怕鬼,就怕丛林中忽然钻出一条到处荡悠悠地长蛇,小时候,我和弟弟一起到岭上喊我姑婆和青儿姑婆的时候,就经常碰见这些山林中的灵物,但它们从不伤害我们,老远我们看见它们的影子,呼的一声就像山风一吹,跑得无影无踪,反倒我们吓得一身冷汗,以至于秋兰表妹一见我们就喊,那么胆小,算什么男子汉?
我翻过庄子岭从小路走下来,来到那伟岸的梧桐树跟前,秋兰表妹已经站在那儿。我笑了笑,她也笑了笑,脸上仍然是红扑扑的,永远是高原红,即使现在已是三十几岁的人也是如此。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你母亲给我带过信。
我来看看你,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大学生,不要看笑话了。
我看你肯定过得不错,气色那么好。金喜对你怎么样?
金喜对我很好。
金喜是个好兄弟。怎么是这样呢。
我们去看看双喜吧。
五
双喜的坟就在那棵梧桐树不远的玉米地里,玉米宽大的叶子遮住了坟头,那坟显得格外凄凉,一阵吹来,玉米叶子哗哗作响,好似山风在无奈地叹息,你到是安静地走了,可秋兰却受罪了,但我走到双喜坟头时心里说。
那幽幽的笛音好似从空中飘来,我凝然听了许久。秋兰的眼里早已噙满泪水,在夏日的风里纷纷滚落。
天地间似乎凝然不动,只有阳光和风的影子。
已经过去了,你也不要太过于悲伤,我们还是回吧。
秋兰点了点头跟着我走出了玉米地。
秋兰一边走一边对我说。
你知道双喜那笛声。我们是表兄妹。十六岁以前,我们什么感觉都没有。十六岁那年,我初中毕业没有考起高中,就回家务农了,说白了,就是等几年找个好婆家,我也对未来充满了幻想。那年,双喜也高中毕业,也没有考起大学,你也知道那几年考大学很难,你不也是考了几次才考起的。他也只有回家务农。那天也端午节,他妈叫他到我们杨家山来给我妈拜节,他背了很多大馒头和腊肉,还有白糖。他妈和我妈是亲姊妹,当然要回访。第二天,我就跟着他往张家湾走。
我们过南店垭,就是那儿有两棵大偏柏树的地方,那树真大啊,听说那儿升保暴动时打过打仗,一块岩石上还有炮弹炸过的痕迹,旁边的岩石上仍然有红色字体的标语,据说现在成了文物。我说,双喜哥,我们歇歇吧,他说好。我们便坐在树下歇息起来。厚厚的树阴落在我们身上,我们感到非常凉爽和惬意。
我吹个笛子给你吧,他说。
你吹吧。
他便拿出笛子吹起来。
我感到好似我第一次听他吹笛。那声音从他的口里飘出来,弯弯曲曲,袅袅娜娜,婉转悠扬,如一条银丝,绕着我的耳鼓旋转,又随着那大柏树的树干爬山树枝树叶,飘飘然上升到无云的纯洁的天空,在那碧蓝的天空里旋转,升腾,好似没有着落,一下子落下来,重重的沉甸甸的落下来,一下子砸在我的心上,我顿时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所措,一股幸福的激流在我心中汹涌。
但他双眼紧紧地盯着我的时候,我还在回味那笛声给我带来的幸福。
秋兰,他轻声叫道。我的脸红了,他的脸也红了。
我们就这样恋爱了。
我的妈和他的妈都知道了。
在我妈和他妈的操作下,没过几年我们就顺利地结婚了。
六
说起来我们非常幸运,我们生了一对健康的一儿一女,大的女儿今年已是读初三了,小的儿子正在读小学。我的妹妹嫁给坡上三嬢的儿子,生了两个残疾,我还暗自庆幸自己命好,那知天有不测风云,灾难不期而到了。
开始,我们算可以过了,公爹公婆(姑父和姑母)对我们非常疼爱,把我们照顾得非常好。只是经济方面很困难,不如现在搞开发,办农家乐可以挣到钱。由于家里上有年事已高的父母,下有读书的娃娃,我就让双喜上沈阳打工搞建筑来补贴家用。
那一年,也是端午节那一天,山上有人叫我马上去接一个电话,喊得急,说有要紧的很,我扔下还在案板上的包子就向山上跑,我想,肯定是双喜的电话,又有什么急的呢,他上月汇的钱我早已收到了,我不是给他说了吗?正当我走到那棵梧桐树时,安了电话的马婶就冲下来喊道,快点!快点!双喜出事了!我心中一惊,冷汗直冒,出了什么事呢!
双喜从五楼掉下来,已送医院,生死不明,我哭都没哭出来,就一下子晕过去了。
七
包工头跑了,赔偿没有着落,建筑方看在熟人面子上,拿了五千元钱我们就出院了。双喜的腰椎断了,只能睡在床上。
我成天和他妈也就是我的嬢嬢一起服侍他,端屎端尿,翻身穿衣,可以说无微不至,但也把我们累坏了。家里还有老的小的,这日子怎么过啊。只要我烦闷,双喜就吹起了笛子。那笛音沁人肺腑,如泣如怨,荡气回肠,让人心酸落泪。
我知道他内心有不平,有怨恨,有愧疚,有对我无尽的情愫。他好似在说,你看,我多想帮你,可我不能。我多想陪你走一辈子,可我不能。后来,他声音吹哑了,眼泪苦干了,被子抓烂了。以至于我都不敢进他躺的屋子,他会抓住你的手不放,我知道他的心,可我还有许多活路要做,玉米地里,只留地里,厨房里,秧子田里,都有许多活儿,还有女儿儿子的一大堆衣服,我又许多活路要做,啊,双喜,你就安安静静地养病吧。他就是不放手。
我只有甩开他的手,跑到地里,一边做活,一边泪水哗哗地流下来。老天实在对我太不公了。
八
比我小三岁的金喜这时承担了大部分家外外内的事情。他为了这个家,农闲时就外出打工,每一分钱都交到我的手上,说,嫂子,你就是我们家的主心骨,我们一起给哥看病吧,我们一起养父母吧。你不能离开啊。他也是我的小表弟,我们从小就如亲兄妹一样啊。
我不想离开?我也想过。我实在承受不起这巨大的责任。两个老人,两个儿女,一个残废的丈夫。我身心都麻木了。我感到我早已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我早想离开这个吞噬我生命和青春的牢笼和地狱。我多想一纵身跳进升钟湖,用那青幽幽的水洗涤我这劳累的心和身体,然后长眠在湖底,永远永远。
我能这样吗?我的双喜,儿子,女儿,爸爸妈妈,还有金喜。
正因为家里这种状况,金喜个人问题始终没能解决。
谁家的姑娘愿意嫁到我们这样贫困的家里来受罪呢。
九
可恶的双喜给我出了个难题。
有一天晚上,他出奇的安静。没有哭泣,没有吹笛,一缕月光从窗棂上照进来,直打在他苍白的脸上。他夺下我手中给他擦身子的帕子,说,我想给你说一件事。我正累得很,不耐烦地说,你说吧,我又不是没有长耳朵。
我多想在那岩石边的梧桐树下再给你吹回笛子。
你身体好了以后慢慢吹吧。
不可能啦。我想让你与金喜结婚,你看如何?
你疯了,我咬住牙齿喊道。
这也是我妈和你妈的意思。
我疯了似的冲出了房间。我再也不想去给他擦身子了。
阵阵夜风吹得梧桐树哗哗作响,好似在委屈地哭着。
我独自靠着梧桐树想了很久很久。
十
该来的都要来的,该走的都要走。
家里就只有金喜和我两个全劳动力进出。为和金喜也只有在饭桌上聊几句家里的安排。我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照样去做。我好似有了一个靠山。
你的衣服该换了,那么脏,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吧。
您也累了,我自己洗。
金喜总是对我客气。
我总是半夜醒来,听见金喜在房前屋后走动的脚步声,缓慢而沉重。也许他也在思考这一大家子怎么办。
不幸的事终于来了。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双喜金喜的爹妈,一个在正月里,一个在十月间相继去世。那一年里,为了我不至于想不开,我的亲妈在我这里住了整整一年。
我有什么想不开?双喜仍在大哭之后吹着笛子。女儿儿子也在读书,而且成绩还不错,勤快的金喜也在我身边忙前满后。
我是一只精疲力尽的老鹰,无力地在那棵梧桐树下徘徊。
十一
又是一个月夜。双喜叫我和金喜坐在床边。
今年收成不错。爹妈的周年是怎样安排的?
女子是在升钟读书还是碑垭读书?
金喜说,哥,你放心吧,这些事我们都安排好了,你就不要操心啦。
双喜叹了口气,随后说,今晚上大家都很清闲,我给你们吹回笛子吧,这笛子也破了,怕今后再也吹不出好声音来。
一道道月光般的乐声洒满我们的房间,院坝和有梧桐树的山坡。升钟湖里的水也凝然不动,水里没有了鲫鱼鲤鱼草鱼,水面上也没有白鹤飞舞,只有月光和双喜的笛子声在上下翻飞。
笛音是那么欢快,一扫几年来凄凄的调子。
我暗自为双喜高兴,他终于走出了阴影。
十二
你怎么也想不通,事情就发生在在第二天中午,我和金喜正在皂角场卖猪,准备给两个读书孩子的凑学费。
忽然,女儿满头大汗地跑来,脸上满是泪水和汗水,气喘嘘嘘地说,妈,爹出事了。
但我们赶回家时,双喜已被人放在堂屋的地上了,身下仍是那张他磨破的席子。
床头上那条开裂的一根皮带静静地挂在那儿,不知双喜是怎样找到它的,它豪迈地结束了双喜的生命,无言地立在那儿,却似乎仍在无声地哭泣,一阵阴风吹来,皮带哗哗地不停地晃动,我好似看到双喜的灵魂在抽搐,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吓出了一身冷汗。女儿赶忙冲到我身边身边,轻轻地扶住了我。
我那来得及哭。买棺材,央功夫(请人帮忙),杀猪,看坟地,等等,我不知是怎样过来的,现在想来,一个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出来。
我的金喜兄弟在我的指挥下把一切做得妥妥帖帖。
我在亲戚六家走完之后才带着双喜的笛子去了他的坟上。那知笛子完好无损,我知道双喜的心事。
十三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如果我要改嫁,带着两个娃娃,能找到什么人家?如果召一个上门人,又有谁愿意呢,房子快烂了,欠了十几万元的帐,两个读书的。很难啊。
我最后还是还了双喜的愿。
十四
从张家湾走出来,不知是欣喜还是悲伤,我是暗自洒了一通眼泪的,为双喜,为秋兰,也为自己,我悔恨自己没有能力和机会为他们做些什么,就是他们的子女读书也帮不上忙。我深深体味到自己没有能力的悲哀,谁能剖开你灼热的胸膛看到你鲜红的心呢。当走到那棵梧桐树下时,不禁感慨万分,情不自禁去抚摸他那光洁的皮肤。一阵山风吹来,树叶哗哗作响,飞下一片烤黄的树叶,树上几只无辜的鸟儿惶恐地朝远山飞去,衔走了片片暮色。我想寻找秋兰在菜地里的影子,已被影影绰绰的树阴遮住了,只剩下茫茫一片薄雾。
我仔细地端详着这棵树,仍没有看出他的伟岸和出众,他只是这川北山峦乱里普普通通的一颗树。又由于他的根须长在石崖上,实在没有多少养分,这树似乎多年来没有长高也没有长粗多少,但他仍顽强地立在这里,一如他脚下的那块亘古玄色的石岩,一年四季接受风雨雷电的洗礼。我看到,树干上生出许多黑色的斑点,这也许是这棵树年纪已经老了的迹象,又也许是秋兰月夜里洒下的眼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