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真
现代汉语词典:友谊,朋友间的深情。可以说,人的一生都在寻找友谊。童年时代的友谊是一起玩家家,是你啃一口我啃一口一块红薯的天真;少年时代的友谊是星期天手拉手一起上街上馆子,改善一下伙食,增加下一周读书的气力,是在学校前的那条宝马河边嬉戏,朝波光粼粼的水面扔石子,吓得鱼儿四处逃散,我们却使劲地大笑,仿佛相互看透了对方的思想情感,风儿在身边吹起哨声,青云在头顶飘荡;青年时代的友谊是在街上拉住很久没有见到的朋友,只要妻子没在我们身边,我们就搓一盘麻将,然后关掉手机,随便在那个夜啤酒摊前坐下来,这时星星才升起,月亮才升起,直喝到星星月亮都落下去,十瓶八瓶不算多,老婆在梦中骂了我们多少回呢。而今到了中年,我们的友谊是在儿女升学结婚以及各家的红白喜事中度过的,在县城的可以几分钟赶到,在乡下的可以须早早赶车过去,这不,我今天一早就赶到生镇去参加别有一番趣味的“同学会”。
玉同学的母亲八十岁时仙逝,国同学三天前就通知了我:诗人,你一定到啊,交通你们自己解决,没办法,人多,主家无能为力,多担待。我也是知道的,这种事谁遇到都没办法,我们只有自己解决。
我还是一个摩托车级的生活水平,虽然外表是事业单位人员,工资却是硬的,可以说比金币还硬,一枚金币除了魔术外我不可能变成两枚金币。你只要放眼望去,街边路头是如潮水一般的车流,车海,车涛,车灯炫目的光,让你无路可走,无路可逃,无路可让。我看到方格里停的车就感到毛骨悚然,方格下原来是草根或树根蓬勃生长的地方,那些生命的灵魂难道不对车轮发出殊死的反抗?用他们的尖锐的根须刺进那昂贵的轮胎的心脏?我以我没有车而感到自豪,但这几十里的路还是要走的。
喂,老兄,能搭一个顺路车,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十点钟才能出发。杰同学答道,他拥有一辆二十来万的车子,什么牌子和车号的我从不关心,也从不去记住,只知是黑色的外壳。
太阳升高了,街上的灰尘也渐渐多起来,他们喜欢结成团游走在城市里,从这一幅窗子到另一幅窗子,让人感到城市就是灰尘的森林。
我想早一点出城,我对妻子说。我感到极其烦闷,白花花的阳光直打在墙上,让人感到冷漠和恐怖。
你给杰打个电话,说你先走了。妻子说。
我们是同学,何必?
同学?人家有钱有车,讲究的是面子。你不要排你那书生之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的古训。
我根本听不进去,妻子们总是爱唠叨。
杰是我们同学之中的发达者。在建筑公司上班不几年就出来混社会了。搞承包搞中介,腰包早就鼓起来了,一幢七层高的的别墅让我们望而生畏。听说还搞过房产开发,他随身的现金大约有几万,总是用公文包装,从不像我们用小钱包,小钱包看起来胀鼓鼓的但却是薄薄的几张票子。他经常做东请我们吃饭喝酒,真是人中赵子龙,朋友遍天下。他的朋友除了有如我们这些职员的,还有那些同样怀揣大款的科长局长大老板。
我竟先走了。没有给杰同学打个招呼,纯粹是瞧不起同学!简直是蔑视友谊。只有你倒霉的。
同学会是一个炫目的大舞台,各色人等均有上场表演的机会。我努力在荒芜的记忆里搜寻,那些身材臃肿的妇女就是我们当年崇拜的青春偶像?那些我们少年时代望一眼就脸红的美丽脸蛋也快堆满了皱纹雀斑。那些如夜莺般的婉转的歌喉现在听起来也觉得非常粗糙,如一块粗糠哽在喉咙。
我们一行二十余人围在一张拼凑的大桌子边坐下。
干杯!为我们又一次重逢。又是杰响亮的声音。
杰的确是一位好同学,真正做到了苟富贵勿相忘。只要他一到,我们便有了笑声。
不过每次他总是从调侃我开始。
听说你又写诗了。我的确承认我又写了诗,而且是古典诗,与时下的市场经济不挨边。
这古典诗词确实可恶,不仅没有多少文化的人读不懂,就是那些上个大学的人也读不懂。中国的古典诗词确实走到了尽头,如一位老态龙钟风烛残年的老人,行将就木而仍在咿咿呀呀唱戏。我理应受到众人的呵斥。
的确我也爱诗词,在大学里读过,不过我现在坚决不让儿子去读,哪怕他考语文不及格。杰眨了眨眼说。
诗词也可以熏陶人的心灵,我辩解道,有如孔乙己讲茴香豆之茴字四种写法。
你说,李白杜甫哪天日子好过?像我们现在有酒有肉的吃喝。
咿咿呀呀,咚咚,锵锵,是白喜事特有的喜和悲混合的音乐声,这只是点缀我们行乐的樱花。那些送葬的亲人们的泪珠早已化作片片笑容跃进了我们的酒杯。太阳如风干的老太太的脸,连笑意都是阴云般的皱纹。生与死,苦与笑,酒味的浓与淡构成了一幅奇妙的图画。我犹如一滴水珠跳进了洪涛,身不由己地冲进了忙忙碌碌的大海,风在不停地吹着风帆,把我推向深渊,连酒的味道也辨不出了。
来,干杯。杰又举起大杯子。
来,干杯,为仙去的老人。
云,杰环顾了一下周围,见我们只顾吃菜,杰提高声音说,哈哈,现在你还是那样有漂亮,要是当年跟我耍朋友该有多好啊!日子该有多舒贴。(在三十前,我对云的印象就不佳,一脸的麻子,不仅脸好像没洗净,且成绩也不好。)
云的脸一阵青夹杂着红,一口鱼汤让她几乎窒息。桌子上爆发了一场掀天刮地般的笑声。
当时没有预见啊,你如今已经是个千万富翁。我没福气啊。
云缓缓地答道。(其实云现在很不错,年纪虽四十几了,还没有多少白发,丈夫是个公务员,儿子正上大二,城里也买房了)。
杰的手顺势出动,想搭在我的肩上,但因上菜被阻挡了。
我说,我们再来干一杯,为了纯洁的友谊。
一道炸鱼端上来了,两只鱼眼死死地盯住了我。死鱼眼就是不肯放过我。
不要扫兴,杰举起了杯子再干了一杯。
在众人的觥筹交错中我们已经喝了数件啤酒。我们每个人的舌头也难以拉直了。
老兄,你让我绕你家门口多绕了几圈。结果你没有出门,你怎么在这里呢?杰摇着头,喷着酒气说。
你让游局长看了多没面子。他筷子夹着一块糖醋排骨说。
对不起啊,我以为你车上的人够多了。我轻轻地说。
不讲信用,岂有此理。杰呷了一口酒恨恨地说。
我要是自己有车我就不晕车了。我喃喃的自语道。
那好,老兄,我那几十万的车,今天当作众人的面,你只要从你口袋里掏出一万元的现金,这车我就送给你了,绝不食言!必须这么办!(这几句话我至今仍记得,当时是一阵欣喜,一阵惶恐,后来也就释然,几句儿戏,能当真么?其实当时听来,犹如针刺耳鼓,雷轰头顶,我听出了其中的奥妙。很久以后,妻子安慰我说,他一定是酒后失言,何必当真,但愿如此,但在那时那地我却不是这样想。这个故事是千真万确的,读者也许认为,一是有虚构的成分,二是说明编者心胸狭小,缺少君子坦坦荡荡的胸怀,难怪混了几十年,领导不爱,同事不亲,亲戚不交,终于没有成就大业,只会玩点挣不到半分钱的文字游戏,还自得其乐,哪能封妻荫子?妻子说,恶乎哉?恶!恶!)
我没有那么多现金,用信用卡可以吗。
不行。
你们何必认真呢,开开玩笑吧。国同学打趣道。
我必须把车给他!他必须把一万元给我!我没有喝醉酒。杰站起来挥挥说道。青着脸。远处的哀乐时隐时现,如袅袅的丝线飘来。
我想起了夏洛克那磅肉,但没有解围的女法官。
我愤然冲出大门,朝我们上学时一起洗过脸洗过脚的小河边走去。
岸柳低垂,山的倒影如浓墨倒在了玻璃上。蝉像死鬼一样叫着,叫得太阳铁青着脸,咧开那厚厚的乌黑的嘴唇。
回忆之一:我那时刚从外地回来,走到街角。哈,是你。二十年不见了。干什么呢。老教书,教老书。走啊,喝一壶,多年了,那友谊早该絮絮。那好啊,我也怪想念你的。一家面馆。两碗杂交面,爽口。河坝,一排排柳树,晚风吹来阵阵柳花清香,江涛阵阵,混合着我们的吆喝声。醉啊,月亮,醉啊,星星。
回忆之二:他的儿子来读书了。我扛上一套桌凳随在他身后。他儿子不停地喊我叔叔,我的幸福感如乳汁一般甜。他的儿子好像我的儿子。
批注一:我发誓彻底剔除同学圈,不主动打电话,不接电话不请客,不赴宴,不去想他们。
批注二:我从生镇回来,立即发布新闻会,宣布断绝与杰的关系。
批注三:那年春节,杰与国,还有玉给我打了五个电话聚会,我一个也没接。
批注四:我后悔了,难道只是杰的错吗?我在认知上也犯了大错。我为什么认为友谊是永恒的,既然没有永恒的真理,那就没有永恒的友谊。高山流水知音可能是有的,但那只是理想。
批注五:玉说,你走了,杰也后悔了。他当着众人的面流了泪,道了歉。他说,我喝醉了就胡言乱语,得罪了大诗人。我说,我没有听到。玉说,你一个臭老九的典型形象啊!
注解:我真的没有想到我和汽车会构思这样一个故事,它介于真实和虚构之间。我没有能力把当时的人物、环境和我的心理活动全用后现代主义的“秒录法”都记录下来,这说明上面所写的是妄言,但我想,一切构思之作均是寓言,都具有隐喻象征性,所以我要保留它。我,汽车,友谊,同学,这几个关键词这几天在我的脑海里转动。我想歌颂它,但一提笔写诗,却被诗韵压住,找不到合适的韵脚。随后,我想写一段散文,但我又不是抒情王子,妻子看后说我矫情。最后,我只有向小说这一体裁求救,幸亏,我看到一本书上说,小说是一种无所不包的文本,这正适合我的性格。我也不管什么完整的情节、鲜明的人物和典型的环境的描写,随意而写,看看我要表达些什么,只是些风吹散的碎片而已。
真的,直到现在,我还是怀念那个在夜啤酒摊前醉得满天星星都呕吐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