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李卓吾思想剖析及理性评判(随笔)
公安派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非常重要,它具有某种划时代的意义,中国文学自庙堂而至民间,在文学理论的层面而言,公安派起到了承转的作用。公安派的文学理论,从反对前后七子拟古开始,它主张通变,认为文学形式和内容,都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迁,“世道改变,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亦势也”(袁宏道《与江进之》),文学形式也是“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袁宏道《叙小修诗》);文学创作手法上,公安派主张“性灵说”,提倡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认为创作要表现出作者个性,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性之所安,殆不可强,率性所行,是谓真人”(袁宏道《识张幼于箴铭后》),进而主张“言人之所欲言,言人之所不能言,言人之所不敢言”(雷思霈《潇碧堂集序》),表现出对传统的叛逆和政治抗争;公安派还特别推重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倡导文学从民间汲取营养,闾里妇孺“无闻无识”却是“真人”,“故多真声”(参袁宏道《叙小修诗》),这就把民间文学和通俗文学提到了很高的地位。
公安派的文学主张与李卓吾的文学思想有什么关系?在不绝对的意义上可以认为:公安派的文学主张就是李卓吾的文学思想。
袁氏三兄弟与李卓吾的关系,事实上是师徒关系,他们结识李卓吾时还很年轻,三兄弟与李卓吾都有密切交往。万历二十一年(1593),他们甚至一起到访麻城,与李卓吾讲文论学达一月有余,其事见袁中道《柞林纪谭》。袁宏道更是李卓吾最得意弟子,二人在文学上的观点尤为默契,公安派“性灵说”的思想渊源正是李卓吾的《童心说》。
如此认定并不是质疑公安派文学理论的原创性,恰恰相反,正是袁氏三兄弟才使李卓吾在文学上的思想得以充分表达。李卓吾是一个思想家,文学思想是他思想中的一个方面,但他在文学上的自身成就并不突出,直接表达的文学思想也不成体系,从这个意义上说,李卓吾文学思想虽堪称公安派理论先导,袁氏三兄弟比之李卓吾却是青出于蓝。
李卓吾文学思想固然难成体系,其在某一方面的主张又非常深刻,诸如说到写作需要某种“发愤”状态时:“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杯酒,浇自己之垒磈,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既已喷玉唾珠,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焚书••杂述》)这里要表达的是作文要有感而发,李卓吾却只把它归于“发愤”,由此也可见李卓吾思想的“斗士”倾向。
同一文中李卓吾谈到文学的功用意义:“尧夫云:‘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夫征诛揖让何等也,而以一杯一局觑之,至渺小矣。呜呼,今古豪杰,大抵皆然。小中见大,大中见小,举一毛端,建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此自至理。”这些观点揭示了文学的社会功用:以文学的方式干预生活,认识也非常深刻。
总结综合李卓吾在文学上的直接主张,大约有以下几点:一是主张以“童心”、真心来创作,提倡文字要表达真情实感,要说“迩言”,迩就是近,要贴近生活关注民生,表达民间的真实想法和愿望;二是倡导“自然”和“发愤”,主张文字要表现自然之美,要追求心灵的释放,还要有愤世嫉俗的气质;三是认为文字要表达思想,不可堆词砌句,他特别重视小说和戏曲,认为民间文学有着鲜活的生命力,要求打破传统对它们的轻视,提升小说和戏曲在文学上的地位……比较公安派的文学主张,李卓吾文学思想的影响显而易见,说公安派文学主张就是李卓吾文学思想也不为过。
李卓吾为什么青睐小说、戏曲?一个根本原因是他直观到它们的功用,以比拟的方式虚构故事,可用来讽喻现实,表达某些欲说不能的见解。若论对生活的影响和干预,很多文学形式都有这个功能,但要么过于直接要么必须晦涩,或易招致事端,或因受众面小而削弱影响力。可以虚构的小说、戏曲却不这样,它们形式灵活,内容丰富多彩引人入胜,表达思想淋漓尽致,假语村言,又容易避开过于直接导致的风险。比较其它文学形式,小说、戏曲更容易表达人们本能的“欲望”,容易表现出文学感和艺术性,人们喜闻乐见,其影响力也就越大,影响范围也就越广,这些都是李卓吾看重它们的重要原因。
既然如此看重,李卓吾为什么不直接参与创作?这是一个平庸的问题,作为一个思想家的李卓吾,用直接的方式表达思想都恐不及时,哪会有时间和精力去创作小说或戏曲?真那样也未必就行,不同文学形式需要不同的艺术技巧,李卓吾的“思想”更可能直接导致其文学感不足,或者他也只适合做个“文学评论家”。
小说、戏曲的产生、发展和第一次高峰在李卓吾之前,李卓吾又不是一个创作者,但他对它们后来的发展助力很大,这首先表现在李卓吾是一位开小说、戏曲等文学评论形式先河的人。
李卓吾对小说、戏曲后来发展的影响,更表现在自李卓吾文学思想而来的公安派、竟陵派、临川派等对后世文学的间接影响,小说、戏曲等民间通俗文学形式,在李卓吾之后事实上成为中国文学发展的主流方向。李卓吾不是对此有助力之功的惟一一人,但他无疑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人物。
公安派之后,新的文学流派仍层出不穷,但其后的主要文学流派,已经很少在小说、戏曲等地位上计较,通俗文学进入主流文学形式已成定局。竟陵派在公安派不久后既已出现,它反对公安派过于俚俗化,提倡“幽深孤峭”追求标新立异,却也反对复古拟古,主张“性灵”(内涵与公安派略有不同),实际上是对公安派后期过于流俗做出修正。“临川派”由明代戏曲大师汤显祖创立,其名作是《牡丹亭》,汤显祖也是李卓吾的朋友和追随者,他的戏剧作品具有强烈的反叛封建伦理教化和追求个性解放的倾向,显然受到了李卓吾思想的深刻影响。汤显祖的“至情说”,冯梦龙(明代著名文学家、戏曲家,“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作者)的“情感本体论”,与李卓吾文学思想显然都有密切关联。
李卓吾因“思想”获罪于当时后世,但他思想中的文学主张,却并没有像其它主张那样遭受封禁。
新加坡陈允洛先生《李卓吾集评》一文评其“文学启发的功绩”:“关于文学方面,其建树与影响力极大,却未受阻挠,至今令人称道,即公安派之文学运动,与小说、戏曲评点批注风气之流行也。”另一位新加坡华裔学者陈敬贤,在其《中国革命先锋——明末名学者李卓吾》中,也对李卓吾在文学上的贡献充分肯定:“读到文学革命,李卓吾确是一位值得钦佩的先知先觉,他在思想史上,文学史上,毕竟占着崇高的地位。”
认为李卓吾在文学主张上是先知先觉并不夸张,新文化运动时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文学改良刍议》,曾提出过文学改良八项主张,其中有好几项都是李卓吾三百年前已提出过的。这种状况甚至直到当下,我们现在的文学培训甚至学生语文教学中,是不是很多观点还在延用着李卓吾当时主张?李卓吾的文学主张,甚至连贬损他的后世学者也无形中接纳下来,比如骂李卓吾一如猪狗的清代学者纪晓岚和金圣叹,一个著短篇志怪小说集《阅微草堂笔记》,一个继李卓吾之后也评起《水浒》。在《水浒》评论版本中,李评和金评同为当今世人所重。
李卓吾在其《童心说》中,对文学形式的发展曾下过这种论断:“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长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大贤言圣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真可谓一言中的,这以后小说、戏曲等民间通俗文学形式果然打破了传统垄断,明清小说、戏曲等在文学史上逐渐取得了与唐诗、宋词、元曲相提并论的地位。
文学形式的发展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但关键节点重要人物的出现,也可能促进或延缓发展的节奏,甚至影响后来发展的方向。在小说、戏曲等民间通俗文学的发展上,李卓吾从理论上为它们争取地位,无疑促进了它们的发展,甚至影响到它们后来的文学价值和社会功用。个人创作小说大约在李卓吾之后出现,这种小说开始摆脱史的束缚而为政治服务,越发显示出其不可忽视的社会作用。
明清小说和戏曲的发展成就举世瞩目,前三部中国著名古典小说之后,晚明又诞生了《三言两拍》等拟话本创作,《金瓶梅》开文人独立创作白话小说之先河,此后世情创作小说大量涌现……进入清代,虽然政治、文化专制更为严酷,小说和戏曲等文学形式发展态势却盛况不减,《儒林外史》《红楼梦》《聊斋志异》等优秀作品不断涌现,号称国粹的京剧也诞生于其时,这些都标志着中国小说、戏曲已发展到一个更高峰。
对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形式在文学地位上的明确肯定,发生在中国近代,自梁启超发现“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梁启超《说群》),小说的地位被骤然提升。五四文学革命时,小说的社会影响和战斗力进一步被发现,胡适、陈独秀等人甚至提出白话小说是中国文学正宗的命题(参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小说和戏曲等通俗文学形式的地位终于获得历史认定。在中国革命的历史进程中,小说和戏曲等更客观地发挥了巨大作用,这使它们的地位更加稳固,而在这些作用之中,我们时时都能看到李卓吾文学思想的影子,这种状况直到现在。
六、李卓吾思想理性评判
要对李卓吾思想作出深刻理性评判,首先必须明确李卓吾思想的基本属性,学术界对李卓吾思想历来存在很大争议,大到连他的思想究竟是什么都难以统一,李卓吾被号称“出入三教”,对中国传统文化多所涉猎,除了在道家思想上创新有限少有人归属外,其思想属于儒家或佛家的说法都有,主流观点认为他属于儒家,但也有不少人认为他是儒家叛逆,后种观点有很多“证据”,诸如他反对以孔子是非为是非,对儒家经典多所质疑,更对程朱理学大加鞭挞等。李卓吾被称为中国近代思想的先驱,他的很多后世支持者,也乐于将他与传统儒家划清界限。
李卓吾自己却很多次自诩“真儒”。如《初潭集序》:“夫卓吾子之落发也有故,故虽落发为僧,而实儒也。是以首纂儒书焉,首纂儒书而复以德行冠其首。然则善读儒书而善言德行者,实莫过于卓吾子也。”直到被捕入狱大金吾置讯,李卓吾还辩白:“罪人著书甚多,具在,于圣教有益无损!”(袁中道《李温陵传》)李卓吾所言不虚,事实上他思想的核心一直是儒家思想,他以道、以佛也都为“入儒”,批判程朱理学和传统儒学,只因他认为其中舛误太多,道学家们更是言不由衷虚伪、霸道。
李卓吾抨击儒家经典,反对把孔子作为偶像来顶礼膜拜,但他并不反对孔子其人,甚至还认为孔子无财无势,能让那么多弟子无怨无悔的舍身相随,总有其过人之处;他“非圣无法”的目的是要重建儒学,李卓吾曾对汪本钶说:“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太上出世为真佛,其次不失为功名之士,若令当世无功,万世无名,养此狗命,在世何益?不如死矣。”(汪本钶《哭李卓吾先师告文》)可见深藏其内心者,一直是儒家立德、立行、立言的“三不朽”入世思想。或者李卓吾目标更大,他主张三教合一,其在《三教品序》中明言:“三教圣人顶天立地,不容异同明矣。故曰天下无二道,圣贤无二心。”他这是要将三教一统麾下,踏在前圣们的肩膀上站到更高。
李卓吾确也为这个目标一直努力,但他对儒家学说破坏有余、重建不足,以至儒家学说的欺骗性在他这里被戳穿,一地鸡毛,狼狈不堪……他实际上又是儒家学说的破坏者,这样的结果加之他的“狂狷”不羁,让很多人不认可他是个儒者。在戳穿道学家之伪并与之激烈论辩中,李卓吾思想还走向极端,并衍生出很多近代思想,成为中国近代思想的先驱。后世推崇近代意识的人,也不愿把他归属于儒家,这更多是某种情绪。但评判李卓吾思想,必须有一个客观理性的态度,不能以自身的好恶,更不能想当然。
李卓吾自幼接受的教育是程朱理学,尽管他很抵触,不认可程朱理学的观点,但对其提问的方式已潜移默化,这就先入为主地奠定了他儒学的基础;李卓吾四十岁时又接触到陆王心学,尽管心学形式上对立于理学,也仍属儒学一种,李卓吾深入研究成为其中一员,更使其儒学的基础根深蒂固;这之后李卓吾接触佛学和道学,但一开始就是以它们为工具,意在“入儒”,也就是用它们来解读儒家学说。云南姚安李卓吾一度痴迷佛学,差点忘本,但致仕不久就与耿定向发生学术争论,迈向佛家的脚还没有落地,又抽回来站在了非常坚固的儒学基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