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多次做过这样的梦：我找啊找，终于找到了一间古色古香的屋子，屋子四壁是雕镂的花窗，屋子里散发着难闻的刺鼻霉味，但我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我的心脏在砰砰地跳个不停。我这时的感觉像是一个穷疯了的房奴一下子中了千万大奖，又像是挥汗的农夫一锄挖出了一块黄橙橙的金子，更像是我当年“九考”之后终于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然而我看到的不是货币，不是金子，也不是大学通知书，而是一叠叠一层层比我还厚还高的古书。一个个斗大的字，墨色的书脊，宋版元版都有，显得古色古香，全不像现在让人恶心的盗版书。虽然屋内潮湿，书籍仍然发出醉人的书香气息，我一遍一遍地摩挲着这些梦中的书，我在心中一遍一遍感谢玉皇大帝降下圣旨把这些书赐予了我，让我在书中生，书中死，书中乐，书中哭，书中笑。起风了，从门缝里透入的风吹起书页哗哗作响，风吹叶儿十八篇，篇篇动人，还有那道周文王拘系在囚牢里研习八卦撰写《周易》时的那道古铜色月光……
　　 我对书似乎有一种特别爱好，见书就买，见书就看，好似我当年追求的那位穿着紫色衣服的恋人一样，一种“死缠烂打”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精神，甚至不惜学习孔乙己去“窃”书（本人无能窃官）。有一回，一家图书馆有一堆烂书，杂工老靳说领导要他把这些烂纸卖掉，所卖的钱必须上账，不得贪污，但不准任何人私自拿走，因为领导说这些书尽是繁体字，繁体字将毒害今天花朵般的少年，况且中考高考也不会考这些内容，让老师学生读这些古董纯粹是白浪费时间，浪费时间就是挣不到分数，挣不到分数就是挣不到奖金，就是自毁前程，自毁前程就是与学校的发展为敌与人民为敌与科学发展观为敌与“我”为敌。我便随便“窃”了一册线装《管子》，管他什么浪费什么为敌，幸亏老靳也没在意那些烂纸片，虽然我视之为宝。
　　 那天我踱进阅览室，满目都是各种题解之类的书。这是个科举兴盛的时代。一位同学科老师调侃说，教语文有何难呢，你把语文当数学教就行了，一个词语多少分，一个句子多少分，总分就是多少分，善哉其言也！经典之教育教学理论！也难怪这所学校的升学率居全省前列，市前茅，县第一，你看看老师的脸，蜡黄的脸；学生的脸，煞白的脸；领导的脸，笑嘻嘻的脸，就知道升学率早已挂在山上的树梢上，我们随时都可以像猴子摘桃似的摘回来，何况书乎！神乎！我一眼就看见了这薄薄的《庄子解》一书，好像久不见的故人。不是我眼尖，而是它形象特别，它躺在那角落的灰尘里，默默无语，不动声色，满脸菜色，在不读书的人或只读题解的人看来只不过是一叠发黄的废纸，而在我看来如同捡到了一块金币，书中的含金量超过万金，可以说是价值连城。我认为去图书室借书就好像去找心仪很久的恋人，只有对上了“眼”才有可能产生触电的感觉。我于是把它虔诚地捧在手里，好像触摸到了庄子的心跳，还有阐释者船山先生王夫之心头的炽热和笔尖的冰冷及窗前宝剑销蚀了的雄心。
　　 在办公室，摊开，同事们投来惊愕的目光，学生练习薄的压迫，等身的参考书，繁难的模拟题，还有查岗急促的脚步声。后山的灵洞里不时飘出吕洞宾写瓜皮诗时凝固的白云，很久没有去拜谒洞里的那些神仙们了，只有在文字上里去探访他们的隐居之所。
　　 最后我把它带到了会议室。
　　
　　 二
　　 《逍遥遊》：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鲲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冀若垂天之云。
　　 解曰：寓形于两间，游而已矣。无小无大，无不自得而止。
　　 这是我们初三年级的月考总结会，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这是一次胜利的大会，这是一次继往开来承前启后的大会，这是我们每个人灵魂将被全新洗礼的大会，这是一次对我校我县我省教育事业起着极其重要意义的大会。一位领导吐着唾沫说道。
　　 我每次开会都要看看讲台上坐着些什么人，以便打发开会时无聊的心情和漫长的时间。我吊儿郎当认为这不过是一次小小的例会，但我们的领导们不这样认为，这会必须开得严肃肃穆凝重，所以在会场的布置上特别用心。二十来米的讲台上全用白色的绸布铺就，每隔一米就放置一个话筒，正中那个将与最高领导的嘴接吻的话筒上还缠上了一绺红绸，好似领导妻子鲜艳的口红。讲台离地面有三四米高，我们每次听领导讲话，须仰视才听，所以我们已经养成认真开会的习惯：凝神，庄重。
　　 我坐在靠窗子的一侧，天色渐渐暗下来。夜风特别亲切地吹来，吹来了些云雾遮蔽了远处的状元塔和崭新的洋房楼和明明暗暗的灯火，也吹来了闪闪烁烁的星星和窗前树上的露水。远处江边的人流在悠闲地流动着，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像江中的鱼儿沙洲上的白鹤水鸭，在天地间自由舒展。室内的灯光使劲地亮了起来，台上的领导们也到齐了。会议也开始了。
　　 讲话的次序是：学科组长教研组长年级组长副主任正主任副校长正校长等。讲话的内容是：学生思想教育学业发展做操扫地捡垃圾本次月考的数学语文英语政治物理化学等成绩分析应对策略考试技巧等。我们的情感表现：紧张、坦然、坦然、紧张、不以为然、斤斤计较、嫉妒、羡慕、向往、再紧张、再坦然等。
　　 窗外有一架厚厚的三角梅，从春天起就繁茂地盛开着，好像她从不疲倦，每天吸风饮露，就是为了给我们展示她绝美的风姿。她那一朵朵绛紫色小喇叭似的花瓣，就像天真儿童的小嘴巴，在月亮升起或太阳升起时吹着那纯真的歌曲。每当我为我教的班级的成绩比别的班少零点五分时，我总是忧郁地站在她面前，想让她给我神明般的指点；又每当我班的成绩比别的班高出零点一时，我在你面前心旷神怡手舞足蹈洋洋自得显出不可一世夜郎自大的丑态。你下面经常有戴着高度近视的大眼镜在读书，ABCD或“子曰：学而时习之”，而我最愿意看到的是有许许多多的穿着花花碌碌的儿童在你架下唱歌跳舞游戏。夜风送来了你诱人的花的气息，让我陶醉。我恨不得自己也长成一朵小花，晨风轻拂我的肌肤，同你一道高高兴地迎接那浓密的老榕树顶上鲜红的太阳。
　　 118班的优生率上升了16个名次，哦，是我教的班。我心里顿时如阵阵波涛激荡，激动不已，但无法手舞足蹈，因为有许许多多双眼睛在相互盯着，而且转眼之间所念的班级已经滑过去了许多位了，念数字的声音有气无力，娜娜袅袅，好像要被夜风吹断。大家似乎都在听，又似乎根本没有听。一只在夜里乱撞的蝙蝠使劲地撞了一下玻窗，砰！撞击声好似天外的陨石撞到了我们这个教育事业发达文明高度发达的地球，大家便齐刷刷的发出“啊”的一声。但同时都住了声，因为校长正在做纲领性的讲话：一二三四五点。声音虽轻但神态严肃。我知道会议快要结束了，心中一阵窃喜。
　　
　　 三
　　 《齐物论》：南郭子隐几而卧，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偶。
　　 解曰：不立一我之量，以生相对之藕，而恶有不齐之物论乎？此庄生之所以凌轹百家而冒其外者也。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我此刻坐着的地方，是某省某市某县的一所名校。说它是名校，因为它有名气的元素很多。譬如该校历史悠久名师众多升学率第一在校学生人数超过两万。特别是放学时那种情景可以用尽辞书上所有形容人潮涌动的词语：摩肩接踵人蚁如潮络绎不绝川流不息等。给我的我的感觉如铺天盖地的蝗虫吞噬了你道路你的空间你的空气你的视野你的想象你的自由世界。我是从另外一个单单薄薄冷冷清清的冰雪世界来到这个名校的。不过两年，对我不错的老x退居二线了，上来了这位神情庄严的新校长p。有一天，在他的办公室。他扶了扶金丝边的眼镜，捋了捋黑亮的头发，哈了哈一口香烟烟雾，眼睛里放出鹰隼饥饿般的光，像雪亮的刀片划裂着空气。
　　 你工作多久了？
　　 档案上都有明白的记载！
　　 你的档案遗失不少，听说是你自己提的档案，这考验着一个教育工作者的思想政治素质。
　　 我是党员，又红又专。
　　 不对啊，你教的班的学生给我写信，说你上课不抓考点，随意发挥，离题万里，且又好卖弄自己的文才，你自己写那所谓行云流水般的诗，可考点却不是行云流水啊，你让学生们不知所云。还有的同学说你的声音尖带刺，让他们难以如听，你的嗓子没有体检？怎么混进师范的？……
　　 现代的教育就是要培养学生的发散思维和多元智慧，尤其是语文，形象思维很重要，是创新的基础，伟人如是说。
　　 发散不发散我不管，我要的是学生的考分和学校的稳定。你教高中不行，到后勤上报到吧！
　　 啊——哦。伟大的领导，我还是想教书，让我教初中吧（我想初中生不会那么挑剔）。
　　 不行啊！现在的初中生也不是那么好哄的，他们的知识丰富而且接受了很多新东西，如网络如玩QQ，恐怕你对付不了。虽然你年龄还很年轻。
　　 那求求你，让我试试吧。
　　 不行！
　　 第二年（公元x年x月）
　　 校长：让我试试，我一定努力！
　　 啊？
　　 又过了两个月。
　　 《劳动申请书》:尊敬的学校领导，我……
　　 好吧，试试。
　　 请放心，我一定加倍努力！
　　 又过了两年。
　　 不错，你的教学业绩还可以，不错嘛。但你的那些下水作文少和打油诗少写些。我们这里是文化单位，不需要臭气熏天的诗人。
　　 好，领导见教的是。
　　 十年如梦。在这个学校已快十年了，每当想起那些乌龟骑在兔子身上让人作呕的动人情节，我就感慨万分。一只蟑螂一样爬到了一位贵妇人的肩上，肯定没有活路。但蟑螂也是有机物和无机物组成的世界的一员，难道他们想灭种不曾？
　　 他们想灭的不仅是蟑螂，而且连所有的益鸟益虫甚至老虎豹子甚而至于其他新生思想也不会放过，为了保住他们的乌纱帽。
　　 我崇拜庄子的时代。鼓腹而歌，临泽而渔，有大荒山的清新的风吹来，我饮着小村酿造的千年老酒，吟着康衢之歌。
　　
　　 四
　　 《天下》：天下之治方术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再。曰神何繇降，明何繇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解曰：而微言深至，故非庄子莫能也。
　　 星星退隐，月儿高升，不愧是苏东坡的“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牛斗之间”的情景。开完例会回到家里，妻子询问了开会的情况，嘴角上扬，脸上现出不屑一顾的神色。我心情也特别轻松，明天上课也会特别卖力，因为我和你们（我的孩子们）通过努力取得了伟大的可喜可贺的成绩是值得大书特书的是要前仆后继继续努力的是每个人都必须考上重高才罢休的。而且还会再作一首词。
　　 还要备课。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教参书，一本薄薄的《庄子解》，我不知道要看那一本，明天一早就是早自习和第一节正课。
　　 看一句教参，又看一句老庄。看一句老庄，再看一句教参。
　　 天河如一条白带系在天宇的腰上，夜空显得特别妩媚，星星如梦中的幻想跳跃，眨着五光十色的目光，让人感到无比惬意。
　　 朦胧中，来了两个古人，都身着道袍，一个白须冉冉，手持看守漆树园子提防大野猪的木棍，但眼中放出看穿历史隧道的睿智的目光；一个衣衫褴褛，衣褶里藏满清兵的血污，满脸胡茬，腰系一把生锈的青铜剑，脸上褶皱如潮，尽显无尽沧桑和无可奈何之态，神情肃穆，双眼紧闭，静坐几上，侧耳倾听，似乎仍在倾听战马的嘶鸣和刀剑撞击声。
　　 一个庄子，一个王夫之。
　　 小子，你还在看那秋水篇，百川灌河，不辨牛马吗！
　　 是啊，诗意要靠有诗心来传递，诗意才不会枯竭。虽然这是个没有诗意的时代，虽然唐诗宋词在翻滚的美元欧元中泛起阵阵虚幻的炫目的光芒。我想坚守你们的脚印。
　　 这时，从窗外飞进来一对蝴蝶，翅膀上沾着缕缕青色的月光，在我的书房内上下翱翔。
　　 一阵夜风吹来，吹熄了室内的桐油灯，只有室外月光下的山川是明亮的，我便跟着两位古人去追寻那飞翔的蝴蝶。
　　 当我们走到濠水边上时，一群群鱼儿在自由自在的游玩，鱼对我说，哪有什么快乐不快乐白马非马的争论，只有水的清澈和岸柳的倩影。无言的庄子望着湛蓝的天空发呆，威武的王夫之用长长的朱笔在描摹江南的山水。我正想到濠水里去看看有木有神龟时，猛地被妻用蒲扇把我敲醒，都大半夜了，你还做什么美梦。
　　 我猛然一惊，赶快起身，飞快地便钻进了被窝。
　　 桐油灯的火焰慢慢地暗了下去，城郊的公鸡也喔喔地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