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弯塘(散文)
我们湾大大小小统共有二十四个水塘,塘埂上的花草树木都不一样,就连水质和野生物也有区别,每个塘都有它的名字和诞生史。其中一个弯塘,有水没水都能生长出旺盛的游丝草来,塘埂上生长着罕见的丁香树,年年春天都会开满紫红和雪白色的丁香花。弯塘怀里抱着一块旱地,地南头和地北头各有一座大老坟,坟上都有两个老坟头,是夫妻合葬坟,因此显得与众不同。
白露时节,豫南的稻子熟了,女人们用弯镰摔倒无垠的金黄,晒出淡淡的清香。男人们在稻场上热火朝天地碾场,从他们嘴里飞出没词的小曲儿,婉转悠扬,动听极了。我和湾里所有的放牛孩儿一样,要么在稻场附近的田埂儿上捡稻子,要么上稻场上翻跟斗,要么围坐在老牛头身旁听他讲故事。等着碾场的大男人们卸下牛轭,我们就得赶紧跑过去把牛缰绳接过来,老牛头把手里的鞭子甩得“啪”一声响,道:“都听好了,咱先把牛牵到井塘饮了水再上田畈去放。这都半上午了,最好上西畈小鬼塘里放,那游丝草长得是真旺啊!”他一句“小鬼塘”把放牛孩儿们都惹笑了,我纳闷地想:“小鬼塘,是谁给它取个跟我一样的丑八怪名字呢?”
老牛头是我们湾老放牛的,胡子里故事多的是,他说上哪儿放牛,湾里的放牛孩儿都会积极响应他。我放牛就喜欢跟着他,可他最讨厌的放牛孩儿就是我了,不仅因为我是女孩儿,放牛回家喜欢跟大人学话。只要老牛头说得出嘴的,搞得出来的,我都能学得出来。
老牛头把我们带到了弯塘,用鞭杆指着我嘿嘿笑道:“小三膀,来来,靠我近点儿,再近点儿,今儿专门为你讲这个小鬼塘的故事。话说啊,从前咱湾出个大地主,那可不是一般的有钱,是可有钱啦,他家明洋用花筐挑,铜钱用布袋装,还得用骡子驮。他仗着有钱把整个湾的田地都买着,还雇人给他家种田地,你说这人烧包儿不?天寒地冻的腊月间,地主叫湾里人都来这个高岗子上修塘,西北风刮得脸生疼,人都不敢吭气儿。那时候人穷得穿草鞋,扯破了去球,再编一双,有时候连编草鞋的草都没。冷也没办法,好在人结实,个个都可顶冻。塘修好没几年,解放了,立马把大地主家产都给抄了。他那田地、明洋、铜钱、园子都充公了,就连他家那漂亮的桌椅也被公家没收分给贫下中农了。啧啧,你不晓得大地主家的东西有多好,那是真叫一个好哇!就连吃饭的碗钵子都是瓷花的,有那扇子树皮编织的箱子,有纯牛皮箱子,有檀香木大小箱子,有枣树木大椅子,椅靠子上雕刻画着武松打虎,水浒传里的主要人物,松江、诸葛亮、燕青、李逵、孙二娘等,这些人个个都大有来头,过去的人说他们能降住妖魔鬼怪,就把他们印在年画上,有檀香木的大方桌和小方桌,都用朱红色的油漆漆过,特别是那桌沿上雕刻的龙凤呈祥,那龙凤都像活的,桌面光亮照人,要多好有多好,那是我这一老辈子瞧着最好的东西。说起来还得感谢毛主席,斗地主,打土豪,分田地,他真是我们穷人的大救星呐!”
听着,我跟所有的放牛孩儿一样乐得哈哈大笑。老牛头讲着讲着,用鞭杆恶狠狠地指着我,好像我跟他有深仇大恨似的。我觉得地主有点儿可怜,有点儿窝囊,有点儿奇怪,心想:“人家抄地主家,还打地主,那地主他咋不跟人家对打呢?田地是地主掏钱买来的,又不是偷来抢来的,为啥会被没收充公呢?”我想着队长的女人曾经在我家说过地主头子之类的话,便朝老牛头追问道:“谁是咱湾大地主?我认得呗?”老牛头哈哈大笑道:“地主跟一般人长的不一样,他长有尾巴,比驴尾巴长,比牛尾巴粗,比狗尾巴毛多,比狼尾巴毛少,说他像人吧,又有点儿像鬼,你不信回家问你爸,问你妈。这个塘就是那个大地主的塘,你以后就叫它小鬼塘,记住了啊!’他说着笑着,骑上牛背就走了,我们这帮放牛孩儿也跟着他屁颠屁颠地走了。
我跟在了队伍的最末,心里纳闷地想:“在湾里我从来没见过长尾巴的人,老牛头说大地主有尾巴,咋恁像六奶讲的老猴精呢?老牛头讲故事时的表情咋恁那么别扭呢?”回到湾里,我慌忙第把牛拴在了牛桩子上,然后朝六奶家跑去。看到六奶和六爷正在小过道里吃着大米干饭,一小盆青椒芹菜椒炒大麻虾,放在他们之间的小板凳上,我瞧着六奶和六爷大口大口地吃着,不停地吞咽口水,小花猫在六奶的脚跟前“喵儿喵儿”地叫着,六爷和六奶同时给它夹了一只大麻虾,却不瞧我一眼。
我又渴又饿,还急切地想求六奶给我解答,坚持等到了六奶和六爷把饭菜都吃完了,才放下饭碗抬起头来瞅了我一眼,六奶又端起了小瓦盆的白米汤咕咕咚咚喝了一通之后,生气的口吻对我说:“站那儿卖秫杆子呀?有啥事?这点儿给你喝吧!”我接过米汤盆一饮而尽,把空盆递给了六爷,六爷端着上厨屋洗碗去了。
六奶用小手指甲慢慢地剔着牙,我说:“六奶,今上午我跟老牛头一路上游丝草塘放牛,他说从前咱湾有个大地主长着尾巴跟狗尾巴差不多,那游丝草塘就是大地主雇人挖的,以后让我叫小鬼塘……”六奶不等我把话说完,厉声道:“咋能说游丝草塘叫小鬼塘呢?放他二大爷一百二十四老臭屁,那游丝草塘先前叫弯塘,因为啥叫弯塘你晓得呗?弯塘怀里有块地,地里有两个大老坟包子,你老太爷说不能动人家的祖坟,挖个弯塘也中。你说你老太爷是地主恶霸呗?他要是地主恶霸那个塘就不会是弯的。那地也是你老太爷买来的,他没让人家迁坟,也没让人家平坟。弯塘不管是有水没水,游丝草都长得青秀秀绿油油的,又有人叫它游丝草塘。那塘是你老太爷掏钱雇人挖的,大地主就是你老太爷,你亲滴滴的老太爷晓得呗?咱湾就你们家是地主成分,他那是噘你老太爷,晓得呗?人背时运马落膘,晓得呗?一个雀孬十个雀叨,晓得呗?你个膀女子啊!日本鬼子进中国,你老太爷发钱雇人在湾周围挖了又大又深的豪壕子,他害怕老日那会跑的小铁屋进湾里来,成天到晚雇人没日没夜挖壕子,老牛头的大和爷拿了钱还偷懒,你老太爷当着可多人的面吵他了。人哪能不得罪人呢?哪能个个都维持得住呢?这个老牛头是个没良心的货!晓得你老太爷在那高岗子上挖个塘浇灌多少田地?能养活多少人不?文化大革命时,那个老牛头比土匪还土匪,见啥子都抢。你有个小姑长可好,端着个花碗坐在院子吃饭。他带着人跑屋里抢下她手里的花碗摔得稀巴烂,你老太奶哭着说那是祖辈从乾隆年间留下来的,可惜了!你老太爷是有钱,除了你老祖太爷留下来的家产,还有他搞正当生意赚的。你爷亲弟兄两个,你老太爷叫你爷一年到头在外头跑着做生意。过去的钱跟现在的毛票钱不一样,那钱又重又多,多得用骡子成布袋往家驼。他供你小爷上私塾,现在你小爷在外乡那学校当校长,不愁吃穿,他那白的凉布衫洗得白飘飘的,咋望都比你爷个泥腿子好。地主是有钱,可钱又不是抢来的。你就是个膀,咋不晓得狠噘他,他这辈子穷死,打一辈子光棍,活该!恁大年纪了,跟你个不晓得屎臭尿骚的孩子说祖宗的事,可说个赢……”六奶气得脸红脖子粗,说着噘着。我懊恼极了,心想:“我老太爷有钱也不是偷来抢来的?为啥有钱人就得遭罪呢?”
回到家,家人都坐在大过道吃饭,母亲站起来用筷子照我眉头抽打着,嚷道:“死熊女子,放牛回来不晓得落屋,跑你六奶家去,人家吃饭你站那儿巴眼望着,不晓得丑气,这要是长大了还不改倒咋办哟!你还晓得回来呀?我问你长记性了不?”她抽打着我,狠劲追问着。
我双手捂着头躲开了母亲,跑向厨屋碗架上拿了个掉瓷的大洋瓷碗子,盛了满满一碗有盐没油的面搅瓠子汤,拿了一块死面馍,坐在门口的椿树脚下流着泪吃着,想着六奶说小姑手里端着的那个花碗,想着弯塘的那个故事,想着快点长到和大姐一般大,学会写字了,一定要像大姐写村长那样,把弯塘所有的故事都写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