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云】找寻村庄的文化(散文)
在阴沉的天空下是无边的麦田,麦子出土不高,在逼人的寒风里瑟瑟发抖,平整的麦田中间,横卧着几处村落,宛如一座座深灰色的岛,在那辽阔的麦浪里兀自静默,细数着过往的春秋。
不知何时起,印象中的老家变成了这般模样,拨开心底浓重的乌云,越过抖索的枯草,我依然能清晰地看见童年的故乡,那是一个彩霞半天的傍晚,炊烟袅袅,像是母亲的召唤,我们几个小伙伴赶着肚儿圆圆的牛羊走在回家的路上。
“哞……”老牛拖长了嗓子喊着,像是一位老生在吊嗓子。
“咩……”羊简短地迎合着,像是与老生唱对手戏的花旦。
唱大戏我们是知道的,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搭着一座戏台,前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椅子,都是提前来占位的。夜幕降临,咣咣咣咣一阵锣响,四散的人群便听了号令一般涌动起来,吆五喝六地各就其位,只听长的短的高的低的急的缓的各种乐声一起奏鸣,像吹来一阵风,台下的嘈杂声熄灭了,各种各样的人物开始在戏台上进进出出,男的、女的、俊的、俏的、黑脸的、白脸的、头上长翎子的、背上插旗的,轮番出来说啊唱啊。
台上的人物摇头晃脑,台下的观众屏声静气,而我们这些小家伙们早已不耐烦,一个接一个溜到人群外边去了。
对于孩子来说,唱大戏时最高兴的并非戏剧本身,而是那欢快热闹的气氛。对于大人来说,那却是一个邀亲聚友的好机会。母亲接来了外公外婆,奶奶邀请了一帮老亲故眷,于是那戏台下边坐定的多是这些两鬓风霜的老者,听戏时全神贯注,终场后家长里短,共同追忆似水流年,却是道不尽的人间烟火。
唱大戏是全体村民共同的节日,请戏班子的费用是各家各户均摊的,演职人员的饮食也由大家轮流安排。记得有一天轮到我家管饭,母亲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菜,我看着那些在台上威风凛凛或者曼妙多姿的人物来到我家,和我们一样地走路、说话、吃饭,觉得十分奇妙,也十分荣耀。现在想来,在我好奇地观察那些戏曲演员时,应该是这种古老的文化离我最近的时刻。
其实孩子们最喜爱的活动是看电影,唱大戏虽然热闹,但次数毕竟有限,一年或者两年都未必能够盼来一次,但电影就不一样了,有时是村里集体组织,有时是类似于“文化下乡”的巡演,有时是哪家村民有了什么喜事,比如生了个大胖小子什么的,在两棵大树中间扯上白色的幕布,大喇叭提前通知:喂…喂…喂…乡亲们,今儿黑在村东头放电影,今儿黑在村东头放电影,没事的都来看看,没事的都来看看啊……
放电影的那天晚餐是吃不好的,匆匆扒上几口饭菜就赶紧搬上小板凳出门,到了现场还是发现最好的位置已被占去,只好退而求其次,摆好板凳就去观察放映机,看着工作人员在两个轮子间拉扯长长的胶片,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些生动的画面是如何播出来的。
一天晚上看鬼片,只见一群僵尸,脸色惨白,獠牙尖利,野兽似的四处追人,人被咬到后也会变成一样的僵尸,大人们哈哈大笑,而我却不敢睁眼,好在那群僵尸终于被降服了,列成一队,一蹦一跳地消失在黑夜里。回家路上,我四处张望,生怕黑暗中突然冒出一只僵尸,怕他会卡住我的脖子,以至于好几个晚上不敢独自上厕所。
有时是现代都市片,高楼大厦、香车宝马,潇洒帅气和时尚美丽的男男女女都是令人艳羡的对象,而男主角和女主角总会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看电影的女人们赶紧捂着孩子的眼,孩子哼哧着,挣扎着,尽力从指头缝里往外瞄,旁边的老人在嘀咕:“这是真亲了,你看那舌头都进去了……”
相比戏曲,电影要生动、有趣得多,俊男靓女、儿女情长、江湖恩怨、英雄救美、国仇家恨、枪林弹雨,各种风格的故事就像暴风疾雨袭击了干涸的农田,让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得以窥见一个个不一样的世界,不同于土地、农田、庄稼和牛羊的世界。
戏曲和电影之外,还有评书、猴戏、庙会等。评书、猴戏不常有,不过一人、一桌、一椅、一醒木,或者三五猴子、数套道具而已,多是走江湖的民间艺人,来到一个村子就开始演出,第二天就拎上口袋挨家挨户讨粮食,不管小麦或者玉米,三斤五斤不嫌多,一碗两碗不嫌少。形成惯例的是镇上的庙会,每年农历三月二十日开始,村人习惯上称之为“三月二十会”,说是庙会,但镇上并无寺庙,不过是乡村的嘉年华罢了。庙会期间,各路的马戏团、歌舞团、戏剧团、吃的、喝的、玩的闻风而来,马戏团的空中飞车、老虎钻火圈叫人印象深刻,歌舞团门口会有衣着暴露的年青女子,在高高的架子上扭动腰肢以招徕顾客,一帮庄稼汉立在下边涎着口水痴痴地看。我记得自己去一个奇物展,里边大约是一些双头的蛇,四只翅膀的鸡,泡在玻璃缸里的牛和羊交配所生的死杂种等。
好多年没逛“三月二十会”,听说村里现在连唱大戏和放电影也很少组织了,就同这整个社会一样,农村这些年也在迅速变化着,老人如同秋叶一般凋零、入土,孩子慢慢长大,热衷于网络、手机、电子游戏,然后一个个远走。
当我在城市里开始新的生活,常会听到一些诸如“故乡沦陷”、“传统文化瓦解”的论调,我想起那些垂涎欲滴的庄稼汉,那奇怪的蛇、鸡和牛羊的杂种,心有戚戚然。
大约就是这个时候,记忆中的老家慢慢开始改变,那温暖的、诗意的画面逐渐被萧杀、压抑的气氛所笼罩,我终究成为了故乡的过客。
一天,听到钟声,我突然想起村口小学里当当作响的破铃铛,像是来自故乡的召唤,又想起隔壁伯伯家的二胡,想起那只闲待在围墙上的舞狮头、村子中央火力全开的豫剧团、奶奶记忆中的大食堂,还有从遥远的过去传来的唢呐的哀号,我开始怀疑那个小村庄的文化并未断绝。
事实的确如此,我用心看,仔细想,发现了一些有关文化的蛛丝马迹。
上次返乡,发现隔壁的伯伯又购置了一把更高档的二胡,和几个音乐爱好者组织了一个小乐团,四处演出。原来在这已“沦陷”的、“破败”的农村,诗意的生活一直都在。
想起上次续家谱,为了弄清原籍和支流,父亲兄弟两个根据口口相传的说法,跑到百里之外去求证,最终定下新的谱系:“金长富忠孝永世功铭传国昌民平安家兴兆瑞祥”。
我也知道,邻村的一个放牛娃,自幼习画,痴情画牛,多次参加国内外重大展览并获奖,其作品屡次在国内外美术刊物发表,甚至多次作为国礼赠送给外国元首。
或许,乡土文化并未凋零,在喧嚣、低俗、浅薄的表层之下,有强大的血脉仍在默默潜行,浸润着我们的生活,陶冶着我们的情操,偶尔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某个领域绽放出艳丽的花,给人惊喜,予人清香。
谁的故乡在沦陷?传统文化在瓦解,还是改变了存在的方式?
不久前,父亲想从网上下载几出戏曲,我无意间听到熟悉的曲调,“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是包黑子上场了,儿时看戏的情景像放电影一样出现在眼前,我坐在台下,懵懵懂懂地看着台上的热闹,不知道自己正在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