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许爹许婆正在塆子前面的地里收拾杂草，孙子俞儿跑来了，隔老远就喊道，婆，婆，快回，快回。
　　 许婆放下手头的柴草，手搭凉棚，看着愈跑愈近的孙子。许爹在许婆的身后，隔了两三步远。看了眼孙子，笑着放下手里的柴草，又弯腰吃力地去捆扎。
　　 许家有四个小伢，一个女伢，三个男伢。大子几年前去了美国留学；二子先在武汉搞保安，后来年岁大了，也就接媳有了小伢，俞儿就是二子的小伢。二子二媳也不在家，都在彭场搞事。又在彭场二媳的娘家做了房子，二子一家就住在那里。这些日子，二媳的厂里放假，小伢的学里也放了节假，娘俩这才回家短住几日，帮忙二老料理些家务，也好减轻二老的劳累；三子现在武汉讨生活，都快三十了，却还没有小登科。二老催促几次，三子总说不接，二老从此不再管了；小女也已出嫁，女婿是天门人，现在汉正街做服装生意，虽赚不到么大钱，小日子过的也还红火。
　　 按说，许家添了这多伢儿，计生应也不会放过。可这全得亏了许婆的娘家哥一力担承，才少了那颠沛流离之苦。
　　 许爹许婆现已六十有五，却因年青时劳作过多，身子也不如以前，每遇天色下雨下雪，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痒。出来进去，手中总也短不了一根棍子。却还是不得闲，还种了十一二亩田。好在田也不远，就在塆子前面，几步路就走到了。倘要有个么一差二错，塆子里也有闲人看到，叫喊几声，也有人打个接应。这些人也不是么外人，都是许婆娘家人。许婆姓汪，汪姓在八组是大姓。许婆娘家哥在塆子里也不是么枯老百姓，也还是个小人物头，村上镇上也还挂了点名。许婆得了娘家人的事体，许婆在塆子里说句话，办个事，也还有人听，给个薄面。因了这些，自家家事也比别个搞得圆泛多了。现在分田到户，各扒各家，以往三爷欺两爷，两爷欺一爷的现象少多了。再加现在青年伢们都已不在家土里扒金，都出去打工去了，家里也只剩些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婆了，这些人要想重温昔日相骂吵架的盛况，却已早没得以往的心性和火气了。倘要真去重温，也只在三五一伙，围坐一圈，回忆了。但那，却已没了浓浓的火药味，仅存的也都是些温馨了。
　　 许婆一屁股坐在柴草上，等着孙儿的到来。口里还不忘叮嘱，慢点，慢点，莫搭跤了。
　　 俞儿一下钻进许婆的怀里，直喘粗气。
　　 许婆怜爱地撩起衣襟，擦去俞儿脸上、额上的汗珠。笑着问道，你妈叫我回去搞么家？
　　 俞儿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妈说，美国的大伯……
　　 许婆一听，忽地站了起来，看不出一点儿老态的样子来。许婆定定地看着孙儿，厉声道，你说么家？么家？大伯回来啦？
　　 俞儿一见许婆这样，吓得连忙退后几步，惊慌地看着许婆，眼泪都流出来了。听见许婆问，俞儿抽泣道，妈说是美国的大伯回来了，叫你郎和爹爹快些回去。说完，还是一脸的惊慌。
　　 许婆见了孙儿那样，猛地省悟，这才又艰难地蹲下，一把拉过孙儿，抬手擦去孙儿脸上的泪水，安慰道，乖孙不哭，是婆不好，该打婆婆的屁屁。说着，伸手去打自己的屁股。
　　 俞儿一见，乐得直拍小手，口里直叫唤，噢，噢，婆打屁屁啦，婆打屁屁啦。
　　 许婆见孙儿不哭了，这才艰难地站起身，指着不远处的棍子，道，乖孙，把婆的棍拿来。
　　 俞儿小跑着去拿棍子。
　　 许婆接过棍子，伸手摸了下俞儿的头，又扭头看了眼许爹，道，他爸，听到了吗？大子回来了，快回，快回。说着，也不等许爹答话，转头牵着孙儿的手就往家走。
　　 许爹听了，连忙丢下手里的活计，抢过边上的棍子，连声道，来哒，来哒。边说，边笑哈哈地跟在了后面。
　　 许婆边走边问，你大伯都说了些么家？
　　 俞儿却没回答，仰头忽闪着一双大眼，问道，婆，那真是我大伯？我么不认得？
　　 许婆笑答，你当然不认得。你大伯走时，你还在门湾里摸鸡屎吃哩。
　　 俞儿听了，作古作怪道，吐吐吐，臭，臭，真臭！
　　 许婆哈哈笑道，你还当巧克力哩。过了会儿，许婆又道，你那歌里是么说的？叫“爸爸的哥哥叫大伯”。
　　 俞儿想了下，又问，那三叔呢？
　　 许婆笑道，歌里说，爸爸的……
　　 俞儿一听，连忙接口道，爸爸的弟弟叫叔叔。
　　 许婆爱怜道，乖孙真乖。
　　 ……
　　 祖孙二人边走边说笑。后面的许爹见了，喜得脸皮都舒展开了。
　　
　　 许家门前。
　　 大子正跪在自家大门前。边上还站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姑娘。
　　 洋姑娘见大子长跪不起，洋姑娘围着大子转圈，嘴里只道，许，你这是，你这是？
　　 大子擦去额上的汗珠，坚定道，你要想成为许家媳妇，你就不要问，免得像《孔雀东南飞》里的弃妇。
　　 洋姑娘一听，连声道，不要做弃妇。说着，站在了一旁，双手如穿花蝴蝶样搅个不停。过了一会儿，洋姑娘道，我也跪。说着，作势也要跪下。
　　 大子手一挥，道，你现在还不行，一指门里的二媳，要像她样，吹吹打打迎娶进门才行。
　　 洋姑娘道，可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呃！
　　 大子道，那也不行，我妈还没认可！
　　 洋姑娘道，你妈不是老巫婆？
　　 大子瞪眼道，不许侮辱我妈！
　　 洋姑娘委屈地不再说话，双手依然穿花蝴蝶样搅动。
　　 这时，门内的二媳道，哥你还是起来吧？都跪这半天了。
　　 大子摇摇头，道，不！妈回来，赶我出来，我还是要跪！
　　 正当二人争执不下时，走来几个老头，其中一个个子稍矮稍胖的老头道，大子回来啦？
　　 大子扭头一看，喜道，二伯！扭头对洋姑娘道，快叫二伯。我妈的二哥。
　　 洋姑娘赶紧走过来，脆生生叫了声，二伯！
　　 二伯先也没有注意，及至看清了，忍不住倒抽口凉气，退后一步，扭头看着大子，指着洋姑娘道，外国佬呃？
　　 大子尴尬一笑，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后来，后来……
　　 二伯哈哈一笑，道，嗯，是不能忘恩！说着，又一指身边的几个老人，他们也叫。
　　 几个老人哈哈一笑，酸溜溜道，你是他亲舅伯。
　　 大子又一一叫过了。大子又叫来洋姑娘，小声说了几句，洋姑娘快步走过去，拉开一个包，掏出一包烟，撕开，一一递上一支烟。
　　 老人们接过，却不点燃，只放在嘴边闻。
　　 二伯道，洋烟？
　　 大子答，美国的。
　　 二伯这才奇怪地问道，么还跪着？说着，看向了门里的二媳。
　　 二媳连忙答道，我都说好几遍了，哥就是不听。说完，显出了一脸的委屈。
　　 边上个个子高些的老人道，还不像你老头。你忘了？有回你三年未归家，你老头不是也让你跪了半天？姣姑不学的你老头？
　　 二伯听了，并不气恼，反而哈哈直乐。接着又道，把那板凳端几个过来，我们就在外面坐着说话。
　　 二媳答应了一声，飞快地去了。
　　 大子叫了声洋姑娘，洋姑娘也跑进去了。衣服一抖一抖的，活像受惊的兔子。
　　 几个老人坐下。
　　 二伯见大子还跪着，二伯道，坐着说话。
　　 大子为难道，我妈？
　　 二伯一扽手中的拐杖，恨声道，反了她，坐！
　　 大子这才就势坐在了板凳上，双手直搓双膝。
　　 二媳又端来茶水，一一递给老人们。
　　 老人们边喝着茶水，边与大子叙话。一时倒也笑声不断。全不把头顶的秋阳放在心上。
　　
　　 这时，俞儿欢叫着跑到了二媳的跟前。
　　 大子见了后面的许婆许爹，赶紧跪下，啪啪啪磕了三个响头，大声叫道，爸，妈，不孝男回来了。
　　 老人们见了也未阻止，笑着看着。
　　 许婆先跟几个老人打了声招呼，又转头看了眼大子，过了好大一会儿，颤巍巍地走过来，举起棍子，恨声道，你个狗日的，你还晓得回来呀？老娘，老娘打死你！棍子作势往下一落，啪的一声，竟打在了地上。老泪跟着也扑籁籁地滚落下来了。
　　 大子又磕了个头，含泪道，叫娘操心了，儿该死。说着，抬手直抽自己的嘴巴。
　　 刚打了一下，许婆颤声道，身体受之父母，你想疼死老娘？说说，想家里的腐豆腐不？
　　 大子答，想。
　　 腌辣椒？
　　 想。
　　 干鱼？
　　 想。
　　 许婆听完，脸上稍微和缓了些，看了眼一边的二媳，道，把我昨晚准备的端来，你哥他要吃。
　　 二媳转身就去了。
　　 边上有个老人小声道，我么看到你老头子了？
　　 二伯头一扬，骄傲道，那是！她是谁家的妹子！
　　 三碗菜一字摆开，放在大子的面前。
　　 大子抄起筷子，逐一吃下，叭叽得山响。看得人喉咙一嚅一嚅的。当吃到腌辣椒时，开始也没得么家，只是吃到第二口时，嘴里已有了咝咝声，额上已滚出豆大的汗珠来。当还要吃第三口时，洋姑娘实在看不下去了，即忙跑过去，一把夺过筷子，大声道，许，不能再吃了，你的胃！
　　 大子不听，一把夺过，作势要去搛。许婆厉声道，慢着，你的胃么啦？
　　 洋姑娘不管不顾道，妈，许的胃切除过。
　　 许婆瞪了洋姑娘一眼，道，问你啦？说着，又看向大子。
　　 大子瞪了眼洋姑娘，不好意思道，儿的胃不争气，太娇贵了，所以，所以……
　　 许婆扽着棍子道，你么不告诉我们？我们也好去看你。
　　 二伯一把跳起，指着许婆道，屁话，那是一步路两步路？等你走去，黄瓜都去半头了。
　　 许婆冲二伯歉意地笑了笑，一指洋姑娘，问道，那她？
　　 大子道，没有她，儿这条命，这条命……
　　 二伯插话道，她是我们家恩人！
　　 许婆连忙拱手道，姑娘，谢你救犬子一命，老身谢了！
　　 洋姑娘莫名道，许又不是狗，是人！
　　 众人一听，实在撑不住了，咧嘴哈哈大笑。许婆也跟着笑。
　　 大子恼恨地瞪了一眼洋姑娘，慌忙用英语解释，洋姑娘顿时羞红了脸，连声道，儿子不叫儿子叫犬子，有趣有趣！
　　 许婆一见，也不好再板脸孔了，却还是语气严厉道，东西呢？
　　 大子急忙道，在，在。说着，解开衣扣，露出里面的一件小衣，大子又拉开拉链，刚准备掏出来，就见许婆踉跄着走过来，制止道，等等。说着，颤抖着身子，艰难地蹲下身子，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伸出枯瘦的手，抚摸着大子肚皮上的伤口，伤口已呈暗红色。许婆含泪连声问，疼吗？疼吗？
　　 大子噙泪道，不疼。
　　 许婆捶着大子的后背，道，你这个憨伢呀，疼在娘的心里呀！心里呀，我的憨伢！许婆又抚摸了下，站起身，退后一步，伸手道，拿来！眼角还挂了泪珠。
　　 大子赶紧掏出个小布包，双膝前行，高举着，递给了许婆。
　　 许婆接过一看，见还是自己缝制的那个袋子，只是比以前旧了些。
　　 边上有个老人不解道，么家？
　　 二伯道，老土。
　　 这里的乡俗，要远行的人，由自已的长辈从自家墙缝处刮下土，又管这土叫老土，带在身边，说是有这老土保护，这人就可消灾减祸，不忘根本。
　　 那个老人又道，么都像你老头子搞法？
　　 二伯又是扬起头，显出一脸的骄傲。
　　 大子见许婆沉默不语，大子道，儿在国外，累了，就拿出来看下；孤单了，就放在头下枕下，是这老土伴我一路走下来。儿一刻一时不敢忘！
　　 许婆又看了几眼，突然高声道，放鞭敬祖宗！说着，高举袋子，拄着棍子，走进屋去。
　　 众人也连忙起身，相跟着走了进去。
　　 大子赶紧站起，擦了把泪，边扣扣子边走进屋去。
　　 待众人走尽，许爹拿起窗台上早已准备好的鞭，燃放了起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顿时回响在寂静的乡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