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狗
建民这个人,不喜欢拐弯抹角,喜欢直来直去。那年,他已经是鼎鼎大名的煤老板了。他坐在阔大的老板桌前,伸手拎起一支烟筒,两边的裤脚向上拉了拉,啪嗒一声点上烟,连吸几口,缓缓地抬起头。他在训话:你们到我公司来,欢迎,不过丑话要说在前面,这经营嘛,就是个加减法,你只要告诉我,一进一出,收支相抵,咱赚了多少钱就行了。根本用不着什么乘法除法,也用不着乘方开方,还有你们那些MBA,NBA(建民显然这是嘴露了,这是哪跟哪呀!)的,我也没有那心思去听那些高级玩意儿。你们记住了,不要以为自己是硕士,是博士就不得了,硕士博士赚不到钱连屁都不是!
建民不喜欢读书,尤其是对那个数学,很不感冒,一提起数学牙齿就咬得发痒。他说,难道买个菜还要解个方程?
建民崇尚简单,打打杀杀一直到后来号令一方。所以当初建民得到绿黑沟子这个煤矿简单直接,没费多大劲。
建民有钱了,宝马香车,还娶了三房太太。太太们开始争风吃醋,闹得乌烟瘴气,建民被搞得焦头烂额。实在没有办法了,建民想起了那天训人话的马博士,问马博士有什么高招。马博士回答说,这个好解决。建民听了,眼睛睁得溜圆,说,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说的倒轻巧。愿闻其详。建民最后这句“愿闻其详”是从电视里学来的,电视里大臣回答说有办法时,皇帝就是说的“愿闻其详”。马博士说,可以引入竞争机制,比如,不吵不闹年终奖30万。
这办法果然好。三个媳妇的变化比四川变脸还要快,一下子亲如姐妹,不分彼此,三缺一时,还经常主动邀请建民参加,四人相坐,其乐融融。建民一高兴,把年终奖提到了50万。
国家的去产能政策来的快来的猛。开始,建民还勉强招架得住,机械化改造,硬着头皮上;安全达标,咬着牙齿上。当国家提高集约化水平,把年产指标从9万吨提到近20万吨时,建民彻底招架不住了。建民知道,那些年借的高利贷就像个崔命鬼一样粘在了身上,再怎么甩也甩不掉了。
那年晚上,建民一个人枯坐在绿黑沟子的山上,边上摆着两瓶白酒,一瓶显然已经空了,另一瓶也只剩下一半。一道沙哑而凄凉的歌声在绿黑沟子山间回荡:
绿黑沟子的夜啊!
那么静那么静,
连风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绿黑沟子的夜啊!
那么静那么静,
连云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建党长得高高大大的,相貌堂堂,这是给人的第一印象。但是你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建党会时不时自顾自地发笑。建党有毛病。
这件事海莲最清楚。
建党才几个月的时候,忽然间半夜高烧起来,浑身发烫,哭闹不休,海莲心急火燎。环顾四周,二狗还在山上放羊,最近都不在家,身边也没有其他大人。再翻箱倒柜找药,却什么药都找不出来。海莲想,既然这样了,那就给他烧一烧,烧一烧还可以杀杀病毒。谁知,这一烧,烧过头了,脑子受了影响,虽说不至于呆傻痴苶,但总是受了影响。为此,海莲的肠子都要悔青了。
出于愧疚,海莲对建党格外地呵护。
海莲安慰自己说,傻人有傻福,谁过一天不是二十四小时呢?只要建党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就行了。
所以,建党像二狗那样喜欢放羊,大家并不反对。但要他也像二狗那样既会正骨又会劁猪,就没有这个要求了。建党喜欢读书,但也只局限于看看小人书和电视里的动画节目,家里并不要求建党像建国那样刻苦读书,而成为有名“王一刀”,大哥那些高知识高科技,建党这辈子就免了。建党生性软弱,所以,父母也就从不在他面前提起二哥那些打打杀杀的烂事。
建党是个彻底的小人物,一如路边的一颗小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
人们轻视他,对他这个名字,有人就很不屑,说,叫什么建党?就他那个熊样,建个家庭都困难,还要建党?他是要建国民党,还是要建共产党?建党?他也配?
事实上,不知是从什么时候,人们早忘了他叫建党,只叫他“王三”。他姓王,排行老三,叫他“王三”,恰如其分,甚至于二狗和梅花有时也会王三三儿地喊。
由于自己的疏忽,三儿生下来就成了残疾人,自动加入了弱势群体队伍。为此,二狗和海莲一样,很内疚。
二狗说,自己的年龄逐渐大了,体力也大不如从前,看样子正在向暮年逐渐迈进。现在自己想的最多的是三儿。这一辈子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三儿。二狗说,他到山上放羊,也就是为了多陪一下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