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墨海】二婶(散文)
都说女人是菜籽命,撒在瘠薄地,就要吃苦受罪,一生受苦;撒在肥田里,能开出美丽的花,一世享福。二婶似乎就是一粒撒在瘦田里的菜籽。
二婶的娘家在县城北郊卞和村,小名叫雪凤,一九七九年她和我们五爷的二儿子结了婚,我们都叫她二婶。那时二婶个子高挑,模样周正,刚满二十岁,二叔已经二十九了,一口黄牙,显得老苍,就是在我们这些这个小孩子眼里,也觉得他们有些不般配。而且我们老家距离县城五十多里,隔襄阳市区也有二十五六里路,往哪儿走都是黄土路不通车。我一直弄不明白:好模好样的雪凤姑娘怎么肯屈就嫁给了二叔,在我们老家那个穷窝子安安心心呆下去。
那时我才七岁,牙痛得不行,整天无精打采的,大人们一时想不出好办法治疗这个顽疾。奶奶把我拉到二婶跟前,说:“快叫二婶!请新娘子给你摸摸牙帮子就会好了。”抬头望望年轻的二婶,只见她一头乌油油的长发梳成两条粗粗的麻花辫,下巴颏长着一颗痣,看起来和善端庄。我顺从地让她伸手摸摸我红肿的牙龈,只盼着奇迹出现,我的牙疼快些好,好得彻底。她特意给我一把喜糖,说是吃了牙不疼。虽然此后牙齿依然疼,那美好的期盼却没改。
二叔在公社砖瓦厂工作,平时很少在家,他讲义气爱交朋友,只要回来总是带回一些工友来五爷家做客。据说是这些朋友撮合了他和二婶的婚事。当时在我们乡下老家,只有家底较好、有工作、有一技之长的男子,才能娶到比较满意的的媳妇,新媳妇的个头模样以及娘家根底是衡量新郎是否优秀的标杆。如果谁家成年男子一直打光棍,他一家都会让周围的人瞧不起;如果哪家男子娶了有些残疾或是山里的媳妇,如果哪家男子招赘到女方,那他就是二等、三等人;只有娶了来自丘陵地带、手脚勤快利索、长相又标致的女子为妻的男子才最让人羡慕,在人前说话就会底气十足,一家父母长辈才觉得有面子。五爷的四个儿子有三个就招赘到女方做了上门女婿,其中的三婶还是先天聋哑。可想而知,二婶和二叔成亲让五爷五奶奶以及二叔脸上增添了不少光彩。而且那时聘礼极少,就是给新娘子缝制两套新衣裳,再加一竹篮子烟酒送到女方父母手上,新娘坐在新郎的自行车后座上,就给热热闹闹娶回家了。我看到二婶没有得到手表、缝纫机、收音机等,它们是那个年代最时新的最热捧的彩礼,我家亲友都觉得她真是很难得、很朴实的新媳妇。
二婶在娘家有六个姐弟,她排行老二,最小的弟弟和我差不多大。她在娘家吃苦耐劳惯了,结婚后她劳动起来也是一把好手,割麦插禾、打场锄地、铲草积肥一点不落后。那时我们都是住的干打垒的老房子,且昏暗逼仄,五爷把一间厨房腾出来作为二婶的住所,她没有半句怨言。二叔把厨房简单收拾一番,一隔为二,前半块当厨房灶间,后半块做寝室。八零年和八二年,二婶在这拥挤狭小的房子里,相继生了两个儿子平恩和民恩,甚至没有请妇产医生来,是奶奶和五奶奶妯娌两个半夜为她接生,二叔赶回家愧疚地抱抱儿子。在这之前,二叔把微薄的工资辛苦积攒下来,买了砖瓦趁着夜晚下班时间,分几次请拖拉机师傅绕道老屋后面的土路拉回来,他和五爷忙着搬运砖瓦,二婶下厨给他们做饭,款待拉砖的人们和二叔。
我瞧见二婶的青春一天天被繁重的体力劳动剥蚀,田野里风吹日晒把她脸颊的红晕褪为黑黄色,她和其他农村妇女一样,穿着洗晒褪色的衣裤,整天劳碌略显憔悴。忙里偷闲时,二叔骑着自行车载着他们母子三人,去县城近郊二婶的娘家,去他工作的砖瓦厂,那是他们最享受最快乐时光了。老大平恩坐在自行车前梁上,二婶抱着老二民恩坐在后座上,二叔轻快地蹬着脚踏,一家人有说有笑,在别人羡慕的注目礼中向前行驶。二婶的娘家人给她的两个孩子各买了一身新衣裳,逛了县城,二叔带着一家人在砖瓦厂吃了他们从未吃过的大鱼。二婶回来说那鱼大得很,鱼刺显稀少,可以让小娃娃放心吃鱼块,几乎不用担心鱼刺卡喉咙,因为以往吃的小鱼刺又密又多,那次算是开了眼界。敦厚贤惠的二婶这么容易知足,别无旁骛地过着平静的日子。
二婶娘家人几次大老远地赶来看望她,她那头发花白的爹娘、她的妹妹、弟弟来了,住下歇脚还得打地铺。她的小弟弟和我们一样爬上门口那棵冬青树嬉闹,她爹娘和五爷唠家常,不忘交代她善待公婆,都是善良的种田人。
八二年底,二叔二婶终于在老屋旁边的苎麻地里盖起来三间红砖房,想想他们夫妻真像燕子衔泥一般辛勤劳作,垒砌了比较宽敞舒适的窝。只住了半年,老屋那一片旱包子历年吃水浇地都成问题,因为农田都是望天收,家穷难以娶上媳妇,三叔和小叔只得招赘到三十里外的人家,我们那一块叔伯兄弟几个相继搬到离集镇近的地方,方便孩子上学和赶集。如此一来,老屋场愈发冷冷清清的。二叔不忍心看着一家继续留在那里受苦受穷,把房子卖给山里来的搬迁户,带着五爷五奶奶他们,连同二婶和孩子平恩、民恩迁居到土地收成较好的良种场。
那几年,二婶他们勤扒苦做依然不富裕,二叔厂里家里两头兼顾,愈发辛劳。不久,二叔的砖瓦厂变成个体老板承包制,他被遣散回家和二婶一起侍弄那十多亩农田。穷日子没熬到头,五爷老两口就离开了人世。二叔也积劳成疾,四十出头就死于脑溢血,留下三十出头的二婶和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失去了顶梁柱,大家不忍心看着二婶悲苦地守寡。九二年,由亲戚牵线搭桥,二婶坐堂招夫,老家一位年近四十姓刘的光棍汉和二婶组建了家庭。这个刘叔本分实诚,家贫未娶,他原本就认识二婶,过去老屋生产队劳动时,他们没少打交道。当初二婶在老家曾说刘叔若能娶上像她自己那么麻利能干的媳妇就算烧高香了,现如今知根知底的人们笑着说二婶一语成谶,二人成婚真是早就注定的缘分。刘叔是壮实的劳动力,不仅耕田耙地是响当当的,挑上一两百斤重的担子仍然健步如飞。平恩和民恩兄弟俩懂事地称呼他叔叔,夫妻俩同出同进,相敬如宾,供养孩子,倒也和和睦睦。前几年,二婶和刘叔把儿子拉扯大后终于攒够钱盖起来三底三楼的小洋楼,在良种场那一片住户算是中上等住房。
二婶的娘家人借着征迁改造如今都成了城市居民,兄弟姊妹都有一栋私人住宅楼,持有集体股份企业的股份。她的小弟弟先后担任县城砖瓦厂老板,大酒店总经理。财大气粗的娘家人几次想请二婶进城居住,享享清福,二婶总是离不开她操劳大半辈子的乡村,刘叔陪她渡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她谢绝娘家的好意,和刘叔安安稳稳守候在他们的田园屋舍。二婶儿子打工娶了外地的儿媳妇,又添了孙子。
前两天看着刘叔驾驶农用车赶集回来,二婶抱着襁褓中的孙儿坐在车斗里,慈爱地看着婴儿。我老远招呼他们停下唠嗑几句,五十多岁的二婶腰不弯背不驼,面庞依旧紧致瓷实不见皱纹,整个人竟然很硬朗很精神不显老,下巴颏的一颗痣衬着她一脸的幸福惬意。想想那些嫌贫爱富、花哨张扬的势力女子,我从二婶的脸庞看到了平和,看到了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