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二零一一年搬到学校边住之后我就有了新邻居。
　　 这几年，换了好几个邻居，每一个邻居都像一本书一样，给我讲述一篇精彩的故事。
　　 这是一排九几年盖的简易房，当时局里规划的商业一条街，给下岗职工再就业用，不允许盖标准房，只让建临时性住房，后来，大家都把房子盖成了砖木结构的永久房，局里也就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许吧。
　　 这一排房子也就成了事实房屋。
　　 二零一一年我住的那片房子拆迁，我贪图便宜，也来这一条街买了一个小房子，因为房子在学校边也就近开了一个小小的学生用品店，一是看家，再也做点事，帮衬下生活。
　　 我搬来不久，我东边这户也卖了，那个时候正楼房热，见了面人都喜欢问，你家住几号?如果你的目光游移躲开人家的眼神，就算人家不公然鄙视你，自己也会有矮人一头的感觉。
　　 这户人家卖了平房买楼去了，买这房子的是一户农场来的人家，那男人还在场里当着领导，来来回回的都开着车。
　　 他两个孩子，一儿一女，正念高中，买这房子是为了让媳妇亲自带孩子上高中。
　　 我平时不太喜欢串门，这家的女主人也有些深居简出的，所以说，虽然住着紧邻，但是我们彼此也没有交往。
　　 他们家农场有老宅子，孩子休星期礼拜什么的，家里的男人就开车来，接了娘几个回去，一副领导阶层高来高走的样子。
　　 他们家由于男人不在家，这个这家庭的所有事都是女主人来做的。
　　 那一年的冬天雪大，遇到一个下雪天，院里的雪就得一个劲扫，不扫积了一厚层再扫就扫不动了，男人在家，一般来说，扫雪都是男人的事，大冬天的抱着热水袋坐在窗前看雪是浪漫的享受，可是北风呼啸抱着扫帚在外面哗哗扫雪，就是辛苦工作了。
　　 这一天雪下得很大，我们都懒于扫雪，坐在家里的暖气边朝外看，猜测这样的大雪会下到什么时候。冬天天短，一会儿天就下黑影了，可是那雪却还没有停的意思，飘飘摇摇的雪花非常美丽，安静的院子一会儿就落了洁白的一片。
　　 我正坐在窗前往外看，门口来了一辆车，不用说，肯定是邻居家男人回来了，我心想，这下好了，那邻居女主人不用自己扫雪了。
　　 我们这里是上个世纪国家开发的国营大农场，所以，移民很多，邻居两口子都是河北人，女主人眉眼长得很精巧。
　　 这样的女人围上大围巾穿上臃肿的大棉袄，从后面看上去，跟东北这里的土著女人也没什么分别，秋凉了之后，她一样懂得踩着高凳子给自己家的窗户外面再糊上一层透明的塑料布防寒。
　　 有一回，我甚至看到她登上了房子顶上去检查她家的烟筒，大概屋里炉子不好烧了，她去找原因。
　　 看到踩在落着白雪的屋顶上女邻居的身影，我很替她担心。过日子真不是容易的事，这要男人在身边，这可都是男人做的活啊，我一下想起了一句古诗，悔教夫婿觅封候！
　　 停了车，邻居男人进了屋之后，女人立刻就出来了，抱着扫帚清扫院里的雪，我和丈夫正在窗前看雪，禁不住面面相觑，丈夫小声说，一定是他家男人回来说她了，你看院里这么多雪你也不扫扫她才出来扫的雪，要不，怎么他刚进屋她就出来扫雪来了？
　　 我们对视了一下，我在心里说，官太太也不是好做的啊。
　　 转过年了之后，朋友家狗狗生小狗，我们抱了一个回来，不太大的小花狗狗成了我们的乐趣所在，我给小狗取名四毛，小小的四毛聪明得就差张嘴说话了，它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甚至能分得清做了错事之后我真打他还是假打他的样子。
　　 想不到这个小四毛成了我们两家的信使，帮我们打开了两家的门户壁垒。
　　 刚来我家的时候四毛才有我的脚这样大，杖子上一点小缝就够它钻到外面，我们想尽了办法堵着它，怕它跑到邻居家去讨人烦，但是，它还是有办法跑过去，后来，它干脆学会了从前面绕着远往她们家跑，我十分不好意思，只好去敲了她们家门。
　　 四毛在她们家得到了非常好的待遇，两个孩子抢着抱，争着喂给它好吃的，又有好吃的又有好玩的，四毛乐得都不跟我走了，他甚至晚上都不想回家！
　　 后来，怕四毛绕远往她家跑在路上被别的孩子偷走，也怕被来往的车碰到，我们就在两家的院杖子处留了一条缝，让四毛能来回自由通过。
　　 由四毛而起，我们成了好邻居，没事的时候也会坐在门口一起聊天了。我丈夫走了还把钥匙放在她家，她也很尽责地看着门口，远远地看到我回来就会开了门交给我钥匙，并告诉我事由。最让我感动的是有一次她出去吃饭时甚至替四毛带回来一包剩菜。
　　 很可惜我们的交往却没有深入下去，她的孩子上大学走了之后，她就搬回农场去了。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她的孩子叫蓬蓬，我叫她蓬蓬妈，可是她友爱睦邻的情份却留在我记忆深处。
　　 她走了之后，我常常想起她。想起她抱着四毛时满脸是笑的样子。
　　
　　 二
　　 蓬蓬妈他们走了之后一对小两口租了他们的房子住这儿了，带着一个刚周岁的男孩儿。
　　 那男的以修车为业再卖电动车，女的没有工作，在家带孩子做家务。
　　 小两口都是南方人，接人待物即精明又厚道。我非常喜欢他们那个呀呀学语的小孩儿，一张嘴一口四川味，像漫画里的人物一样，非常有趣。没事的时候哄哄这个孩子，逗着孩子玩一会儿是我的小狗四毛丢了之后最开心时刻。
　　 我常跟小两口开玩笑说，江老板，干脆我来给你们当保姆吧，来帮你带孩子。小江一笑莞尔，求之不得呢。
　　 后来又说，小江就说，你要来了正好四个人打麻将，我丈母娘来了。
　　 小江的丈母娘，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不爱说话，也不抬头，来了好几天了，我也没看清她的眉眼长相，只看到她总是低着头在看手里的手机。
　　 跟小江两口子做邻居时间长了，彼此熟悉之后，知道小江是可以开玩笑的人，就跟小江说，现代丈母娘当得真是有些不值，统统变成了给人家白看孩子不拿工钱的老妈子了。还好咱养的都是儿子，将来即使是看孩子，因为孩子姓的是咱家姓，所以说，苦啊累啊也不会觉得太委屈。
　　 小江听这话之后笑着悄悄告诉我说，我丈母娘才不干活。衣服我洗，饭我烧，有时间娃也我带……
　　 小江是很能干很勤快一个年青人，具有所有南方人的特点，个不高，长得瘦，一天到晚不闲着，不是手动就是脚动。修车卖车洗衣做饭带娃，看到他这样子，我们这几个当地的土著都表示了后悔，知道南方的男人这么能干，当初组团去南方找个老公，小江就和我们嘻皮笑脸，现在也不晚。
　　 小江的丈母娘果然什么事也不做，她天天眼珠子好像掉到手机里了似的，看电视剧，斗地主，看那些搞笑的视频，还跟女儿互相分享。
　　 清早起来坐在门口，一只脚抬起来踩到屁股底下的凳子边上，拖鞋甩出挺远，一条腿跟一段木头一样伸出去，脚指张开，拖鞋挂在脚掌上晃啊晃啊，随着腿在不停地抖，有的时候两只脚上的拖鞋就干脆撇到一边去不管了，张着两只脚丫子对着脚心搓来搓去，样子非常享受，而她的两只眼睛还是那样永远盯着手里的手机不肯离开。
　　 小江走过来，妈早上吃什么？
　　 丈母娘说随便。
　　 喝稀粥行吗？
　　 丈母娘说随便。
　　 吃什么馅包子？素的还是荤的？
　　 丈母娘还是眼睛不离手机，跟女婿说，哎呀你随便买来吃就好了啊。
　　 小江很讨厌随便这样的答复，却也无法，丈母娘不是亲妈，有话也得放在肚子里一些，来女婿家住一段时间就会走的，不必要惹她不高兴。于是煮好了粥，又去买来荤的素的两种馅的包子。
　　 一天中午，小江媳妇去后院烧饭了，小江修车忙，他也忘了孩子小毛头了，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小毛头身上带着学步车一个人已走出三百来米远了。大道上人来人车往的，小江脸都吓白了，赶紧跑出去抱回了孩子。丈母娘从手机上抬起头看了看外孙小毛头，又低下了头，手机里她和别人地主斗得正酣。
　　 我看不过，把小毛头带到我这边来，小江感激地看了看了我，又快快忙他的去了。
　　 五十岁的女人，又不老又不小，自己有手有脚，怎么能躺下来甘当寄生虫，不靠劳动过日子？看着气不忿我们难免跟小江进谗言，你这丈母娘也够了，就瞪着眼什么也不做，一天到晚干干地呆着？让她回家去吧。
　　 小江说，她没有家了，房子长时间没有人住，倒了。
　　 我很吃惊，房子倒了，那她平时都在哪里？
　　 小江说，她四个女儿，这里住几天那里住几天一个月就过去了，这里再住几天那里再住几天一年就过去了，这十来年她基本就这样过来的。
　　 也不做事？
　　 十年来什么事也不做了。
　　 那你们都不生气啊？
　　 小江挤着眼睛说，不生气啊，就拿她当自己的妈妈呀。
　　 我上下看了看小江，当谁的妈也没这么干的啊，儿女忙成这样，连孩子都不帮忙抓一把。
　　 小江往回瞅了瞅，见媳妇不在跟前，就说，我也看不顺眼，这要是我自己妈我早就说她了！
　　 说着，他使劲咳了一声，抱起小毛头走了。小毛头边走还边回头对着我的电动机器猫恋恋不舍，我追着跑了几步，把机器猫送到了孩子扬着的小手里。
　　 小江他们在这里做了不到一年就回老家去了，这几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实体经济非常不好做，电动车行业也一样，好像商业这一块整体下滑了似的。连我都想收手不干了，后来又传出拆迁的风来，索性就再忍一忍了吧。
　　 小江他们走后我们就没有什么联系了。
　　 那小毛头这会儿应该是上幼儿班的年纪了，看那聪明样学习肯定差不了。却不知他的丈母娘现在什么样了，还是那样看手机混日子吗？
　　
　　 三
　　 小江走后不久，蓬蓬他们家的房子住进来了一对中年夫妻。这是对从下面农村来的农民夫妇，男的看着厚道稳重，女的灵巧能干，长头发在头顶盘着，走路带风，脚下带着一溜小跑。看着她轻盈的体态，我以为这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后来熟悉之后聊起天才知道，她已经四十多快五十岁了，原来是在广场前面住，冬天回农村老家，夏天来广场摆地摊卖些玩具等一些小玩意。看到这个房子闲下来决定搬到这里，就着学校近，想做学生的生意，做烤肠，手抓饼，烤冷面这些小零食。
　　 我笑了笑，现在的生意不好做，如果只靠着这个养家，那是不可能的。
　　 好在他们农村还有地，到了春种秋收的时候，他们再回去干农活，平时，那些地都是家里的亲戚帮着照看。
　　 看得出来，他们的日子过得挺艰难。
　　 后来才知道，他们家的男人身体不好。得过脑血栓，虽然治过来了，但是，也是一块心病。
　　 难怪呢，看着他们家男人走路发笨，不像正常人，只不过我原来没往那想，毕竟才五十岁不到的壮年人。
　　 那家的男人姓史，按着习惯我们大家都称呼他们史哥史姐，史姐不让史哥干重活，小菜园里，翻地打垄都是史姐跑来跑去的一个人干，史姐在门口的大道边摆了一个小摊，用一个三轮车把一些瓶装水和饮料什么的放在上面，再把冰柜推到跟前，再放一个凳子，史哥坐着看摊，再照应着家门。
　　 我坐在家里，天天从窗口看出去就能看到道边摆摊的史哥。朋友来我家时用下颏点着道边说，真是，他们怎么还在你这正道口摆上摊了，这不截了你的客了吗，你不好也把冰柜推出去？
　　 我叹了一口气，摇了摇手，到不是我有多大量，统共买东西的人也没几个，何必弄得那么难看呢？
　　 快上秋的时候，史哥他们家好些日子没出出摊，家里门也锁了。等他们再回来的时候，是一辆出租车送他们到家门口的，史姐扶着史哥下了车。
　　 这是去哪了这么长时间？
　　 史姐说，唉，犯病了，住院十八天，刚回来。
　　 我晃然，对史姐说，我还以为你们回家看地了呢。
　　 看病回来的史哥行动更迟缓了，刚五十岁的壮汉，如果身体好好的，正是生龙活虎的好时候，如今看着史哥这样子，真是可惜。居家过日子艰难的事多了，哪哪都要伸手，有些活适合女人干，有些事就得男人来做，史哥这一有病了之后，所有的事都得史姐来做了，这个小个子的女人，就算走路再快，浑身是铁，也得有需要歇息的时候啊。她常常是手里还拿着炒菜的锅铲子呢，这边史哥喊她拿这个那个，病人脾气急，一时也等不得，史姐就只好把锅子先端下来放在一边，来打对史哥。
　　 有一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脑血栓的人怕二犯，越重犯越严重，看着史姐愁眉不展的样子，我们都有些心动。
　　 但是想不到的是，等到了冬天之后，史哥看史姐在外面清雪，他也来帮忙，脚下一滑，史哥又摔倒了，这一摔倒就严重了，我们几个人也扶不起来，只好叫来救护车，又把史哥送进了医院。从前我们不懂，都以为这样病的人是摔倒了摔出的毛病，所以常听见有这样病人的家庭说，可好好看着啊，别让他摔倒了，这样的病人就怕摔，摔倒了人就完了。
　　 医院的大夫说，是病人本来病了，自己身体掌握不好平衡才会摔倒的，好好的人怎么可能摔倒？
　　 从医院往回走的时候，天空中静静地飘着雪花，四外一片安静，好像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从身体深处传来，看看走在身边的丈夫想想远在外地念大学的儿子，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感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