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妈妈何媛媛跟着木材厂老板张大胆的弟弟跑了，那年我八岁。
　　 那一天，我奶奶黑着脸，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大骂何媛媛不守妇道，跟着野男人不会有好下场的。我爸爸韩满仓蹲在墙角，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不时挠挠头，那头发一撮一撮被揪起，乱得跟个鸡窝似的，一言不发。
　　 奶奶骂急了，爸爸抬起头，有点不耐烦地说：“妈，你能不能歇一会，说得那么损干啥？”
　　 “你呀，就是个老实疙瘩，以前你没看出你媳妇有跑的心思吗？不是你三姑说，咱还蒙在鼓里。你媳妇跟人跑了，你说我能不生气吗？何媛媛能狠心地留下这么乖的娃，你说还有回来的可能吗？除非……”我奶奶用右手食指指着我，说话像倒核桃似的，又觉得这话令儿子伤心，后面的话没再说，拉着我出去了。
　　 说起木材厂，那是一个外省叫张大胆的在我们村子附近建的，主要是把长的不成器的木头收来粉碎成锯末，运到城里家俱厂，做压缩板，厂子一天进进出出的车辆很多。由于张大胆的生意火爆，他的弟弟张石头也赶来帮忙了。张石头右眼有个萝卜花，那朵花似乎要蹦出来，让人看了很不舒服。我去木材厂找过一次妈妈，张石头给了我几个大大泡泡糖，吓得我赶紧往妈妈的身后躲。或许是这个张石头长相太吓人，我再也没去找过妈妈，倒是妈妈几次给厂里做饭回来拿着一些好吃的，都是我们这里没有的，比如火龙果、荔枝什么的。后来我才知道，那都是张石头给我妈妈何媛媛的。
　　 一来二去，我妈妈何媛媛就和张石头好上了，但我妈妈做得不显山不露水，以至于她和张石头跑了，奶奶和爸爸眼睛都瞪得铜铃大。我妈妈何媛媛在木材厂做饭，按时去按时回，厂子和村子就二里路，从没听到什么风言风语，突然就跟着张石头跑了，怎能不令人惊讶？这下子十里八村都轰动了。听说木材厂在我们那里红火了四五个年头，2005年就萧条了，到2006年开春，张大胆变卖了厂里的所有东西，结清了周围木头贩子的帐，先回家了。
　　 张石头是6月8号走的，当然他还带了个女人叫何媛媛。我知道后，和我奶奶一样，也恨何媛媛是个狠心的女人；恨张石头是个小三，破坏了我们幸福的家，让我成了一个没妈的孩子。后来我长大了，视野开阔了，或许也是时间这剂疗伤药治愈了我的伤口，对他们，我不爱也不恨。贫贱夫妻百事哀，何媛媛不跟张石头跑，也会跟李石头跑，都一样。只要何媛媛有了二心，谁也挡不住她。
　　 转眼2008年春节到了，外地打工的二爸回来了，听说了这事，很是生气。春节刚过，硬拽着爸爸去了张石头的老家，找到了何媛媛，她挺着大肚子，在暖气片前取暖，见爸爸兄弟俩来了，不知道是站着好还是坐着好。张石头更是热情异常，又是上前握手又是递烟，都被二爸用手甩开了，香烟掉在地上成了两截。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媛媛再有两个月就生了，别伤了她，有啥事冲我来。”张石头唯恐他兄弟俩伤到何媛媛，一个劲地解释。
　　 二爸越听越生气，上去就给了两拳，打得张石头嘴角流血，但他始终没有还手，一个劲地说：“你打，你打，都怪我。”
　　 爸爸拉住了二爸，这时张石头的哥哥张大胆进来了，一看这架势，挥起拳头就朝二爸来了：“你啥玩意，跑来我家门上撒野来了。”
　　 张石头一把抱住了他哥哥，连拉带拽出了门：“我的事，你别管，我自己来解决。”
　　 “你再动一下我弟弟，老子让你爬着出去！”张石头的哥哥留下一句狠话走了。
　　 二爸拿起一个凳子准备出去拼命，被我爸爸拦住了。张石头擦了擦嘴角的血说：“都坐下，有话好好说，韩欢的抚养费我出，一直到孩子大学毕业。”
　　 “你拐走了我嫂子，不，这不要脸的女人，你让我好好说，换做是你，你老婆跟着人跑了，肚子还被搞大了，你会好好说话吗？”二爸气得两手叉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是是是，怪我，但你看，娃都快出生了，你就……”张石头伸着两只手，手掌朝上，不停地在空中抖着。
　　 “我就不上告你了？你这是重婚罪，你知道不？你这是拐骗妇女罪，你知道不？你这是破坏别人家庭罪，你知道不？给几个钱就行了？你家很有钱吗？比李嘉诚钱多吗？”据听说当时二爸说话像机关枪一样，骂了张石头一个狗血喷头。
　　 最后的结局大家也知道，何媛媛没有回来，张石头给了爸爸五万元，爸爸随手扔在了地上，二爸捡了起来：“哥，为啥不要？这点钱还不够你的精神和名誉损失费呢？再说韩欢上学不花钱吗？”在那场争斗中，我爸爸韩满仓和妈妈何媛媛一句话没有说，他们只是沉默着。临走的时候，何媛媛没有出来，仍旧坐在暖气片前，低着头，悄悄地抹着眼泪。
　　 这些细节都是二爸回到家里和奶奶聊天时，我偷听到的。
　　 那天，二爸回到家里，生气地对我爸说：“你去了一句话也不说，你说老实有啥用？为啥不要钱？老婆都跟别人快生娃了，你还指望她回来，再说要那破鞋回来干嘛？咱现在就找律师起诉何媛媛。”
　　 “好了，你还嫌不够丢人。咱去一下，这心思也就了了。满仓，你就是个木头疙瘩，钱不要白不要，你看咱这家境，抬头都能看见天。”奶奶拽了拽二爸，示意我在门口站着。
　　 “哎！还是怪咱穷，你看张石头家，那院子那房子阔气的，咱这儿没一家能比。”这是爸爸回来说的唯一一句话。
　　 “那萝卜花有啥好的，有你帅气？”二爸说完自己先笑了，“哎，这社会，钱这玩意把啥都打败了。”
　　
　　 二
　　 二爸第二天就外出打工了，我也开学了。
　　 一天放学，奶奶让我去爬席，是西村张叔的孩子结婚，场面异常热闹。张叔两口子坐在婚礼现场正中间，两位新人向他们敬酒，老两口乐得合不拢嘴。最搞笑的是他们被村里人涂成了红脸蛋，用锅底黑把眉毛涂得又黑又粗，还是上挑型，每人戴一个秦腔戏曲中丑角头上那样的帽子，不过颜色特别的红，象征着喜气。
　　 对于我，就是等婚礼结束时，主持人撒下婚礼桌上那两碟子糖果，捡两个吃。好不容易等到撒糖果，心仪的阿尔卑斯糖刚捡到手，就被一个胖男孩抢走了。奶奶看见了，上前夺回了糖，撕开一个口，取出糖，塞到我嘴里。那个胖男孩哭了，她妈妈走过来拉起儿子，扭头走了，还撇下一句脏话：“几十岁了，跟碎娃抢东西，真是老不要脸。”
　　 奶奶上前要理论，帮忙端盘子的爸爸制止了，瞪了我一眼：“看你丢人不？糖有啥好吃的？吃多了牙长虫子。”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当着那么多人，我被爸爸骂了一顿，“哇”一声哭了，糖从嘴里掉在了地上。周围许多人都瞅着我，有的愣住了，有的在偷笑，有的只是寻声看了看。
　　 “你再给我哭。”爸爸红着脸，伸出手就要打。
　　 “走，跟奶奶去爬席。”奶奶一手拉开了我爸爸，一手拉着我朝棚里的餐桌走去。
　　 “欢欢这娃真懂事，别哭了，婶子这儿有几个糖，来，装上。”我家院子前排的李婶边说边给我衣兜里装，我这才停止了哭声。
　　 晚上我正在做作业，爸爸进来了，依旧黑着脸：“以后你不准要妈妈，听见了吗？“
　　 我低着头，也不敢看爸爸，一声不吭，只是用手侍弄着铅笔。
　　 “别吓唬娃，怪娃啥事？还不是那个嫌贫爱富的东西惹的祸。欢欢，以后不要在人多处要妈妈了，你妈妈她不爱你了，走了，去很远的地方了，知道不？”奶奶闻声进来了。
　　 “我妈妈每次爬席回来都给我拿糖果，她在木材厂带回来好多好吃的，咱这儿都没有，倒是爸爸一个也不拿。”有奶奶在，我有了胆量。
　　 “别给我提那个王八蛋，再提你爸爸打你，奶奶不管了。”我的话一说出口，奶奶脸色就变了，头歪向一边。
　　 我再也没有说话，他们都出去了。
　　 没一会，我趴在作业本上睡着了，梦见了妈妈带着好多好吃的回来了，还买了白雪公主布娃娃和我最爱的紫色蝴蝶结。妈妈给我剥好荔枝，又给我梳好了辫子，戴上了蝴蝶结，头一歪，对着我说；“蝴蝶结一闪一闪还发光呢，欢欢带上它真漂亮，像个小美女！”突然妈妈不见了，我哭了起来，奶奶听见哭声赶紧跑了进来，摸摸我的脸：“呀，发烧了，这么烫！”
　　 爸爸把我带到诊所，打了一针，配了些药就回来了。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想去爬席了。
　　 转眼2007年结束了，学校召开家长会，要求爸爸或者妈妈必须来，不巧的是，爸爸自从工地停工，就去城里电器厂做零工，奶奶只好去了。
　　 我把奶奶领进我的教室，坐在我的位置上，帮奶奶翻开我的作业本，奶奶看起来，其实她也不认识几个字，也就是装装样子，让老师觉得她很认真。
　　 新换的班主任贾老师走过来：“欢欢，你妈妈怎么没来？”
　　 “她妈妈跟人跑了，她没妈了。”我后面的男生曹小刚插了一句。
　　 “你胡说！”我立马纠正道，脸也气得红红的。
　　 “哎，小子，你胡说啥呢？”奶奶也有点生气，扭过头说了一句。
　　 “就是，要不把你妈妈叫来呀？”曹小刚舌头一吐，翻了一个白眼。
　　 “你给我胡说！”曹小刚的妈妈拧住儿子的耳朵阻止道。
　　 “谁胡说？是你给我说的。”曹小刚嘴一咧，一手上去护住耳朵。
　　 “你再给我多嘴，我不把你耳朵拧掉。”曹小刚的妈妈加大了力道，企图阻止儿子，脸上表情也不自然起来，对着老师和我们笑了一下，“他婆他爷把这娃惯得不像样子了。”
　　 “啊，疼！”曹小刚喊了句，掰开妈妈的手，哭着一溜烟似的出去了。
　　 家长会就因为这，开得比以往都短。
　　 第二天我来到教室，准备打扫卫生，曹小刚他们四大金刚手拉手向我走来：“世上只有妈妈好，一、二、起！（合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停，我来接着唱。”
　　 曹小刚阻止了其他人，他一个人绕着我唱起来：“没妈的孩子像棵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幸福哪里找？”唱完，他一手装作抹眼泪，嘴里还哼哼唧唧地哭，惹得周围几个同学都大笑起来。曹小刚虽然调皮，但是他幽默、演技好、歌唱得好，年年演节目他都能拿个第一名。
　　 我拿起笤帚就向曹小刚扑了过去。
　　 “曹小刚，你们四个过来！”老师一声喝住了我们。
　　 很长时间过去了，曹小刚几个才返回教室，他们四个齐刷刷地向我行礼并道歉。
　　 小孩子的记性有时很好，就像我，八年没见妈妈何媛媛了，但我还记得妈妈的许多事；有时记性也很差，就像曹小刚他们，没过几天，就把老师的训诫忘了，还是嬉皮笑脸的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在我面前扭来扭去。时间长了，我也习惯了，就不理他们了。
　　
　　 三
　　 2007年春节，二爸领了个女孩子回家了，奶奶和爸爸自然很高兴，我也很高兴，他们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
　　 春节过了，二爸送走女孩返回了家，他们商量着盖房子。
　　 “庄基地村上批了几年了，没钱盖，在那儿荒着呢。满囤，你跟妈说，你这几年在外面打工，攒了几个钱？”奶奶问二爸。
　　 “我没攒多少钱，有两万元吧。”二爸不停地挠头，像是头上爬满了虱子。
　　 “娃，你出去八年了，攒了两万元，你一个月四千多元工资，要不乱花就够了。你看你抽的是黄鹤楼，穿的是啥外国牌子，一看你就是个败家子。你不知道家里房子没盖吗？我和你哥省吃俭用，还不是操心为你娶媳妇？如果你把钱攒起来，咱房子早盖了，你哥的媳妇能跑了？一个好汉两个帮，你弟兄两个相互扶持，这家慢慢就好起来了。”奶奶越说越生气，手指都要指到二爸的鼻子尖上了。
　　 “哎呀妈，你说现在咋办？王思思非要房子，其它的都无所谓。”二爸用手挡了一下。
　　 “无所谓？我给你说，你再这样吊儿郎当，以后就是结了婚，你能守住不？跟着你这败家子受罪吗？你看咱村里，好几个都是跑地跑，离地离，给你留个娃，别人一拍屁股走了，还能嫁个好人家。你呢，你带个拖油瓶，好找不？”奶奶越说越劲大，唾沫星子溅了二爸一脸。
　　 “妈，你说那些有啥用，把给欢欢那些钱拿出来，我还攒了三万，欢她妈走时还留了四万，总共十二万，盖房子就够了。我把梁三叫来，让他规划下。我跟他干了这么多年，他不会给咱多要的。”爸爸又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有条不紊地说起来。
　　 “妈，你看我哥多仗义，你总不能让我打光棍吧？”二爸在一旁说。
　　 “满囤，哥给你说，娃的九万元，你以后得还上，这是欢欢的学费，最起码在欢欢上高中之前你得给我，哥的三万元没了就算了。”
　　 “满囤，你都三十了，你哥是三十结的婚，为了娶你嫂子，费了多大的难，如今又成了光棍。你领着媳妇回来，妈很高兴，可是我心疼你哥，以后要是没我了，你哥回家能吃一口热饭不？衣服脏了谁给洗？被子潮了谁给晒？欢欢回来了还有依靠吗？你们都是大男人，管娃粗得很，女娃尤其要疼爱，你知道娃身上来了，咋安慰娃？教娃咋做不？你俩和你爸一样，都是大男子主义。我上次希望你俩能把欢欢妈领回来，好歹他们是一家子，何媛媛管欢欢我能不放心吗？要不人常说：‘能要一个要饭的娘，不要一个当官的爹。’”说着奶奶擦起了眼泪，爸爸、二爸一句话也没说，两个人就像个烟囱，不停地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