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婵奶奶
一
李婵奶奶又老又弱,再也干不动活了。当然,李婵奶奶无需再靠劳动吃饭,她已劳碌了一辈子。这天,她坐在阳台门外,瞇縫着眼晒太阳,心中思索着一些往事——她是到了靠回忆过去来打发日子的年龄。然而,往事在她脑中也很模糊、不连贯。有时她仿佛看到一个小男孩正跟着一位年轻的母亲学儿歌——
摇啊摇,摇啊摇,
一摇摇到外婆桥……
时而她也想到了自己的外婆家和小时候的家,此时她双眼里会不知不觉地噙满泪花……
“妈妈,”小儿媳妇这时叫着从房子里出来道,“你换下了衣服也不说一声了;本来能一起冼掉的!”
李婵奶奶的其它感觉都已迟钝,唯独这耳朵还好像特别尖;听了媳妇的话,她又羞愧又懊丧。过去,她到时间换一次内衣,很有规律,也不用告诉人,自己洗;还洗了儿子的、孙子的,甚至儿媳妇的。现在她感到自己是个无用的人了,处处惹人讨厌了。
“你放着,我自己洗!”她从小儿媳妇手里抢过来衣服,一滴大大的泪水随之滚落下来。
“我又没说要你自己洗。”小儿媳妇又把衣服抢了回去。
她用劳碌了一辈子、如今已满是皱纹、只剩下几根粗壮骨头的手掌抹去眼泪。
李婵奶奶又几乎寂寞地坐了整整一天。小儿子回家,没与她说了两句,就忙于干自己的事了,孙子回来也忙着功课。晚饭后,孙子又出门去了。谁也没有功夫与她多说上什么,这使她很伤心。
晚上,她又独自坐在电视机前看节目,但除了感到好笑过一回外,几乎什么也没看懂,只感到眼睛模糊、发痛。她决定明天去看看住得有点远的孙女儿,这是大儿子所生的。李婵奶奶打心眼里喜爱这位孙女儿。她总认为孙女儿与自己一样能干、有勇气。她们一老一少在一起也总有话说。
“她家里是不是会有人呢?”小儿子为难地道。
“她明天休息,我知道!”
“谁陪你去呢?也没有人陪你去呀!”
“我还走得动。”李婵奶奶固执地道。李婵奶奶从来就这么固执、任性:你不让干,她偏要干!她又道,“等我爬不动了,你们再送我走!”她一不高兴话里就带刺了。
第二天,她上路了。她柱杖而行——踽踽地走向车站,可好像走向着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地方。
二、
这天晚上,她没有回来。大家都感到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明天你打个电话,问一问。”小儿媳妇对丈夫道。那时的通讯没有现在这么发达,没有几家人家里有电话的。他家也申请了(装电活),还预付了几千元初装费,但不知要等到哪时哪月才轮得到安装。
第二天,小儿子到单位后,在办公室先往哥哥家挂了个电话,没人接,再打到了哥哥单位。
“没有来过啊!”
“没有来过?那到哪里去了?”汗珠顿时从小儿子的头发根里冒出来。
两家人全行动起来,但找了一天也没到。
兄弟俩人决定第二天去一次母亲的老家。
他们谁也没去过。在大儿子的感觉中,母亲的老家应该在一个山路崎岖的偏僻小山村。他从小到大,母亲给他讲的往事,信息是零乱而模糊的,甚至是相互矛盾的;但还是能理出一个大概的故事:
小山村很贫困,小时候母亲经常在山里摘野果子果腹。八岁时她就到一家人家去当童养媳。由于不满未来的丈夫是一个痨病鬼,跟了人家逃出了山里。逃到上海后,先是被骗到乡下卖给了一个抽鸦片的人为妻。天不亮,就出门去纱厂打工。而那男人为抽大烟,先是把田地都陆续卖光,后来又把两个女儿半卖半送地换了钱,可还是欠了一屁股债。大烟鬼死后,还有人上门讨债。母亲实在无法过下去,跑了出来帮人。
母亲在一家开咸货行的人家帮工,老板娘很赏识母亲会做事,也同情母亲的遭遇,说母亲孤苦零仃的,定要收母亲为养女。老板娘自己已有两个女儿,一个叫吴玉姣,一个叫吴玉娟,就给母亲改名为吴玉婵。后来,又把店里一个伙计介绍给了母亲,开始母亲不肯。母亲放心不下两个送了人的女儿,直到偷偷回去看了一次后,才似乎放下了心。后来怀上了现在的大儿子后,母亲一直深锁的眉心也渐渐打开,仿佛又看到了无限希望。可母亲给大小姐吴玉姣揣冼脚水时,因突然恶心呕吐,动作慢了点,大小姐就对母亲大发脾气,拍着桌子对母亲骂道:“你不要以为自己也是小姐了!”
“我没有……”母亲想作解释,自己既没有认为是小姐了,也没有要怠慢任何人。
但大小姐根本不要听母亲的,又对母亲道:“你不要以为我妈喜欢你!她吃素念佛,乱施慈悲,是脑子坏的!我脑子可没有坏……”
母亲的眉心又紧锁起来。随着母亲的肚皮越来越大,父亲把母亲送回家,托他的老母亲照顾。老母亲本来是反对他娶“二婚头”的,见母亲快生养,也接受了母亲。写户口时,母亲不想叫吴玉婵,就改成李婵。李可是母亲最初的姓。母亲生了一个男孩(即大儿子)后,婆婆完全接受了她。在日后的岁月中,母亲把大儿子视为带来好运的“麒麟贵子”,一直痛爱有加。
当儿子满月之后,母亲本想再回养母家帮工的;但随着抗战胜利,养母家因在生意上与日本人来往过密,有汉奸之嫌。在大部份财产打点光后,留下的一部份财产虽没作敌产处理,但规模已大幅收缩,生意也一蹶不振。因此,不仅母亲回不去,连父亲也不想在那里干下去了。
可母亲一直不肯忘了养母的恩典,在以后日子好过后,逢年过节时都会去探望,直到养母谢世……
大儿子也记得,小时候见人家小孩都有外婆家。当他吵着也要去外婆家时,母亲一直告诉他外婆家已没有人了。但在三十多前,母亲匆匆回过老家一次。第二天就回来的,神情有点沮丧,给人的感觉她什么也没有找到。从此以后,母亲再也没回去过。
在几年后,却有一位在外乡谋生的大侄子来看母亲。当时弟弟和他在“一片红”中都去了农村,没能见到这位表哥。当他回家探亲时,母亲也只告诉他,你有一个小舅舅还活着,过去在国民党部队烧过几年饭的,小舅舅的儿子(在外乡谋生的大侄子)前些日子来过。这时的大儿子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渴望也有一个外婆(舅舅)家,何况正谈女朋友,心思都在这还未向父母公开的初恋上,听了母亲的话,虽有点感到意外,也只是“嗯”了一声说“是被抓壮丁了”。大概是见儿子这样不在心上,母亲也含糊地“嗯”了一声,不再说下去。
当这位表哥的儿子,考上了军校,路过上海也来看望母亲时,他和弟弟已从农村回城,并成了家。母亲这时又对他说,你舅舅是国民党的连长,不过现在没事了,他孙子也能参军,还考上了军校,路过上海也来看过我们。
“那你让他(舅舅)也来玩吧。”儿子道。
“好吧。”可又轻轻摇起头,母亲知道弟弟不会来看她的,而她也没有精力再回去了。
三、
根据舅舅的孙子上军校时留下的地址,他们在第二天傍晚时分,终于找到一座大宅子前,里面似乎已没有人住了。他们很吃惊。在他们的感觉中,母亲的家应该是农村常见的那种矮平房。而眼前的宅子虽破旧,但高大气派,高高的墙头上有十分讲究的砖雕。这不是书上、电影里地主老财家的房子吗?这时,大儿子还想到小时候听母亲讲的一个故事:一个财主人家的小姐,因不满父母安排的婚姻,看中了来当陪读的一位远戚。眼看着要到成婚年龄时,她跟着这位远戚私奔了。但没走出多远,被抓了回来。大概是恪守家丑不外扬的古训,这财主家给这位远戚喂下了几条泥鳅后,把他赶回了家去。此事就好像平平淡淡地解决了,但泥鳅里是扎满锈花针的,这位远戚回到家不久就剧痛身亡。大儿子心想,难道母亲说的是自己?
大儿子又发现,当地政府还在大门边立了一块石碑,原来这李宅还是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在他们吃惊之际,有人来找他们了。说起来来人正是他们的表哥,那位上军校的就是他的儿子。
许多谜似乎都解开了。
四十年前,母亲匆匆回来时,只知道一位妹妹和两位弟弟名字,父母的名字她从来就不知道的,只记得父亲目光清锐,说话声音很大,头戴瓜皮帽,胸前胡须飘飘;而母亲常面带病容,但穿着整洁,头也梳得很光亮的。出了依稀还记得的火车站,一路上问着讯摸到了记忆中的家。祖屋已很破旧,但与记忆中的样子还一样,高大的墙上的雕花仍清晰可辨。父母都已不在了,妹妹嫁到了别的村庄去了,两个弟弟中的大弟弟,在前几年修水库时出事故死了,留下一个有点傻乎乎的老婆和两个女儿、两个儿子,仍住在这老宅里,日子过得不无艰难。
小弟弟也有两个儿子,老婆已在前几年死了。一个大的儿子已去了远乡谋生,只有小儿子与他一起,也住在这老宅子里。弟弟为她打扫清了一间房,但她没有睡,与弟弟说了整整一夜。弟弟告诉她,母亲一直想着她,还哭瞎了眼,临终前一直叫着她的小名。
她听着默然落泪。她八岁时,强势的父亲作了一个决定,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那时,也是一个非常动荡不安的年代,即便是偏僻的小山村也有人谈救亡、谈革命。可她父亲仍然相当守旧,不准小孩叫大人的名字,也从来不告诉她(父母的)名字,更不准女孩识字。当时人还相信亲上加亲,父亲也不顾母亲的反对,按当地的风俗习惯,硬把她送给了一家沈姓的亲戚做童养媳。
可她不喜欢亲戚家的儿子,这位未来的丈夫被她认为是生痨病的。她心目中的男子,应该像外婆家的大表哥那样,生得又高大又英俊,又会讲一套套理论、故事。后来听说大表哥去了广州,进了黄埔军校,寄来过一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的照片。她多希望嫁大表哥这样的丈夫,更希望自己也读书识字,也能出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我和大表哥在上海也找过你,”弟弟道,“想不到你把姓名都改了!”她这位小弟弟本来是在村塾里教书的,却被回来探亲的、已是淞沪警备司令部里一名将军的大表哥,带到上海当副官。大表哥在北伐战争中、抗日战争中,都受过伤。在解放前夕,大表哥本来要这小弟一起去台湾的。弟弟回到家中接妻儿,但晚了一步没走成。解放初时还没什么,后来就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份子的帽子。
“你们就算找到我,”母亲此时愤怒地道,“我也不会跟你们走的!是你们,是万恶的旧社会,让我吃尽了苦!只是娘与我是一样苦命人!”
她告诉了弟弟,逃到上海后所吃的许多苦。
“你是吃了不少苦,”弟弟对她道,“要是当初你不出走呢,你说人家生痨病,人家不是到现在还好好的?不过,初解放时也会因成份问题吃些苦的。”
她听着低垂下头。那年抽大烟的男人死时,她是想过反正“东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吃人”,还是不要逃……
“不!”她又突然抬起头,恨恨地道,“我与沈家有说不尽的阶级仇、阶级恨!我与你们不是一条道的……”说着她又流起泪,脑海里想到了许许多多往事,想到了许许多多的苦,也想到了那个一起逃到上海谋生的小姐妹,被人骗进堂子(妓院)里,因不服从,被活活打死。
第二天吃过早饭,她就一定要弟弟儿子把她送到火车站,匆匆回了家。
她这次回老家,本来是想证实自己不是隐瞒成份的不明不白的人,想不到这位还戴着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的弟弟,却使她不得不赶快离开;因为她绝对不能让这位小弟弟也连累了自己的子女。
“哦!”大儿子心里想怪不得母亲回到家什么也不说。
四、
一天,孙子首先在一份报纸上看到奶奶的照片和招认启事。
“……一星期前,这位老人由路人送到我院,现已脱离危险。可她一直不肯说出姓名与住址……”大儿子读着眼泪滚落出来。
李婵奶奶从医院回家那天,大儿子一家和一些亲戚也来了。李婵奶奶又坚持着自己走楼梯,走进家里感到有点累,坐在她的专用藤椅里,看着热热闹闹的场面,惬意地一动也不想动。特别是看孙女儿的一举一动、微笑,感到赏心悦目。她总在这孙女儿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笑了,几乎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在笑。可她有点为孙女儿担心起来。
“你还天天去挤车吗?”她不安地问。
“还做几天就休息了,”挺着一个偌大肚皮的孙女儿说。她在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当财务主管,很怕休息长了位置被人顶替掉。不过,她又雄心勃勃地说,“在家也正好可以温习温习,先把注册会计师证考出来!”
她的潜台词,李婵奶奶还听得懂。李婵奶奶又笑了。
“你爹待你娘好吗?”
“好,”孙女儿知道奶奶的真正意思,狡黠地笑着说,“你放心,我爹是我们家的重点保护对象!叔叔也很忙吧?”
“他们都算有出息了!”她语调里却流露着高兴。
“嘿嘿,谁不知道是奶奶用棒头打出来的!”孙女儿笑道。
“嘿嘿,死丫头!”李婵奶奶又皱成了一张笑脸,“人家都在背后骂我这只老太婆凶,对吗?”
“大家都夸你哩!奶奶养了两个有出息的儿子。”
“死丫头!要你又来哄我!嘿嘿,可我知道,我这一辈子还不算白活。”
“那当然,还有谁比奶奶干得多的?”
“嘿嘿,小梁待你还好吗?”
“还可以。”孙女儿笑道。
“可以就好。”李婵奶奶笑着,感到很愉快、很舒畅。
晚饭后,客人们陆续走了。大儿媳妇也陪着孙女儿先走了。
“你也走吧。”李婵奶奶对大儿子道。
“还坐一会,再走。”大儿子知道她心里是不想让他走的,又道,“大表哥他们很想你啊!”
她看着儿子,轻轻叹了口气。四十多年前,她匆匆回去与弟弟见过一次面后,再也没回去过。她唯一还活着的弟弟也没有来看过她。二年前她弟弟去世时,她也病了好长一段时间,从此她脑海里常常会出现弟弟那忧郁、求恕似的目光……
“表哥他们也许会来看你的。”大儿子又对她道。
“叫他们不要来,现在大家都忙……”她看着大儿子的脸,她觉得随着年龄增长,大儿子的脸越来越像她那位弟弟了。
“你回去吧。”她正式催促儿子回去了,“明天还要上班的。”
五、
次日,她又默默无声地坐在阳台上,有时抬头久久地望着天空,仿佛要与弟弟的在天之灵沟通,诉说她内心里的痛苦,也要弟弟原谅她的那点自私……她也仿佛要与天上的佛菩萨对话,想知道自己这一世的缘是否已尽?她听了养母的活,文革前一直初一、十五吃素的,前几年丈夫去世后又恢复了吃素的生活;但从没在家设佛龛和烧香,最多有时念几句“南无阿弥陀佛”。
几个月后,李婵奶奶走了。临走前,她总说,看到大表哥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一身戎装来接她……好多年后,总有人提起她,有人说她命不好,有人说她太强势,也有人说她有点左,但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在儿子的心目中,她永远是善良、伟大的母亲。
2017.7.21修定于田园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