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手帕
箱子里除了一些闪闪发亮的首饰外,还有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普通小手帕。
她久久地望着这块红色的手帕,有时还把它拿在手中看了又看,仿佛这是本无字天书,可以从上面读到许多许多的秘密。眼泪突然从她眼里涌了出来,又突然地变成了一场伤心的恸哭。她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她变成了一个刚会走路不久的小女孩子。
“妈妈、妈妈!”她叫着一个男孩的母亲。小男孩看着她,笑着、喊着……
三、
晴川江真是一条神奇的河,它那神秘的汩汩声,到了白天就会消失殆尽。像有的人一样,在黑夜,为往事、思念、命运所困扰,叹息着;一到白天可要为更好地生存而奋斗,或去尽情地享受生命赋予的欢乐。
他回梅庐已有几天,他与小邵也越来越熟悉起来。小邵也几乎形影不离地在他身边。他又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变得又幼稚又快活。他好像已从晴川江水得到了关于日后命运的某种启迪。张明总劝说他可找个人了。
“小邵也不错,你要我……”
“别,别,别!”他急着道。
“别这样,我只是与你开开玩笑。”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今天我会碰到倒霉事!”星期六早餐时,坐在他身旁的小邵吃到了一个空心馒头,脸上顿时失去了笑容对他说道。
他笑了笑道:“那你去求梅翁保佑吧!”
他们相视了一下,她笑了,也用开玩笑的口吻道:“梅翁保佑保佑我吧,阿门!”她又很快活了,又问他,“我很迷信吗?”
见她快活,他也快活。“你们这些年轻人……”他想到了自己在这个年龄时正在为肖玫的病而苦恼、奔忙。
她侧起头看着他:“你……也算老了?”
“怎么不老,你想?”他看着她的眼睛。他要比她大十来岁。
“不老,我看你还不和我们一样?只是太追求事业,不大懂生活……”
他似很吃惊似地看着她,又笑着道:“你说我到底是怎么不懂生活?”她总给他一种陌生感、新鲜感,这也使他感到接近她是愉快的。
小邵也笑了。她坚持生活要比事业重要,嘲笑他对事业太认真、活得太累。
“你是女孩,”他这时又笑笑道,“我也认为女的还是把生活放前面好,但男人总是要把事业放前面的。我真害怕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他又显得沉重起来。
她无法理解他身上的这种沉重感。她的生命正年轻,追求着无拘无束地享受生命的欢乐,对责任、义务、荣誉,甚至名利都抱超然的无所谓态度,对政治什么的更是不感兴趣;但她又对他嫣然笑着,道:“要是上面也提拔我当什么科长、处长的,我也是会高兴的。”
他也笑了。“我不否认,人总是多少会有世俗的爱虚荣的一面。有时我也想:算啦,可以啦!可问题是还有另外一面,我总感到,好像什么事也还没有做过……”他说时脸上始终挂着一种笑容,可心里又想到了常常令他焦灼的问题:将入不惑之年了,在学问上、事业上还一事无成,或者说没有什么可向肖玫值得夸耀的成绩。眼前的这次写书计划也可能要泡汤!他是多渴望成功,渴望成就,渴望荣誉啊!
她又似莞尔一笑道:“我倒感到还没有好好享受过……当然,当然,”她受不了他由于猜忌而变得陌生了起来的目光,她怕他生了气,忙解释了一句,“享受在程度上差别是很大的……”她的眼睛此时也在诉说,好像在说她要的享受只是最起码的。
他眼里又有了她已熟识了的和所喜爱的光彩。他想到自己不是也常觉得一事无成、什么也没得到过吗?不过,这时他心中又有她像一个谜似的感觉。感到她与自己和肖玫是属于多么不同的一代啊!
这天傍晚,张明从外面回来找他道,“我看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张明显得很兴奋。“马路上有人贴了一张征婚启事,看的人足有半马路。你猜上面写了些什么?”张明停顿下来,看着他。
“我猜不出。”他一脸困惑。
张明笑了。“我知道谁也猜不到的。这人一定是个发了大财的个体户。他说家有存款十万,有存折为证。他本人三十八,要找一位三十岁以下的未婚女子做老婆,但又说什么‘属鸡属龙的不要,本人高攀不上’,你们说这人还好玩吗?”
“这说明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摇着头道。
“你们在说啥?”小邵这时来了。
张明把征婚启事又说了一遍,又对小邵笑道,“当然你是他不要的。”
“去!”小邵笑嘻嘻的,她是属龙的。又问,“写在哪里?”
“就在这里过去不远,离汽车站很近的地方。”张明又道,“你们要去看,我可以带你们去。”
小邵看看他后,对张明道:“不去了,今天不想去了。”
张明感到有点扫兴似的,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满腹牢骚地道:“现在这些人多有钱(当时“万元户”已令人艳羡了)!我们都将是穷光蛋啦!我们也要想办法赚点钱,不然,将来真的怎么办?我好不容易积了二、三千块钱,现在一看,还能买什么?再过两年,更不能买什么啦!一本薄薄的书也涨了几倍啦!”
他心头被吹进了一片阴云。但也顿悟到了社会上疯狂追逐金钱的大潮背后,除了贪欲外,还有芸芸众生的恐惧心理。当然,他也想到了出版社那个虽然也出于无奈、但总令人丧气的决定——真要每位作者包销五千本书和垫支三万现金!他虽已想好拿出所有积蓄和向朋友借(凑不足再与学校商量),但又怎么去推销这五千本书呢?
可他嘴里却道:“它涨,我就少买,不买!”还极力地笑笑。
“我们的改革就便宜了个体户、倒爷!这也算‘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吗!”小邵此时仿佛信口开河地、又愤愤不平地道。
“你不是也要到国外去发洋财了吗?”张明笑道,“和你一块去怎么样?借借光!”
“嘻嘻,”小邵笑道,“我还只是说说的。”
他把仿佛有点紧张的目光从小邵脸上移开。
“其实,”小邵又发起感慨,“个体户赚钱也凭本事,现在这个社会里,谁赚得到钱谁就是有本事!”
他这时在心里想:她真是一个“谜”!
临睡前他洗了衣服,缺少衣架,他想到了小邵。小邵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衣给他开了门。他看着洁白、颀长、梦幻一般的身影,怔住了。“小玫!”他差点儿叫出来。
“你进来呀,”小邵看他站在门外不动,又道,“我要去露台收回来,你先坐一会。”
他坐进沙发椅里等着,拿起桌上的一份杂志。
小邵从露台回来,走向他道:“你还因早上……”她想做些解释。
“喔,”他放下手中杂志,望着她仿佛稚气未尽的脸,浅浅一笑道,“人家只有‘吃空心汤团’的,你却吃空心馒头!”
“你还这样说!”小邵抬眼望着他,目光是那么悲哀、失望,而又仿佛渴望着什么。
他的心好像颤抖了一下,想安慰她,甚至想象对待受委屈小孩一样把她紧紧楼在怀里告诉她,他不是要故意伤害她。
可她又十分沮丧似地道:“我大概会倒霉的,不是死于车祸,就是癌症!”
“你不要瞎说!”他显得很紧张起来,仿佛小邵真会从他面前立即消失似的。“你怎么可能呢?不会的!不会的……”
小邵轻柔地笑起来:“真的吗?”他看着她呼吸越来越急促。小邵目光里的渴望也越来越强烈。
“乒”一声,风把房间的门碰上了。“哦,这风!”他掉头看了看。他站起来时,小邵又害怕又兴奋地望着他。可他却走向门口,把门重新打了开来。小邵瞅着他,又羞又气,内心里充满一种痛苦:原来自己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一个幼稚的黄毛丫头!可当他回到她身边时,她又恢复了平时那种无忧无虑的样子,嫣然一笑道:“你要几个衣架?”
“两、三个够了。”他要了衣架,像逃一样离开。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老是会把这位像个“谜”似的姑娘当成肖玫!也许是她的眼睛,也许是她的青春年华,也许是她与肖玫说过一些同样的话……他把滴着水的衬衫套到衣架上去时,脑子里又想到了小邵刚才说自己会死于车祸、死于癌症的那些话。躺到了床上后,他又想:“她们为什么会说这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话啊!”
他也已经找过那个给他写信的肖家亲戚,可这位肖家亲戚出门去了。而其家里人对他的讯问,不是支支吾吾说不清,就是干脆回答不知道——也许她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也许怕说错了什么,将来会无法弥补。这使他更感到奇怪,觉得里面一定有蹊跷,他想过:信上问的什么“你成家了吧?”“生活很好吧?”“不会再回到梅庐这种小地方吧”等等,也许正是肖玫让问的!
“他应该回来了吧?”他听着窗外传来的晴川江的汩汩声想。这晚的汩汩声也好像特别地响。这真是一条多么神奇的河啊!一到夜晚就响起来,几十年、几百年、也许几百万年都永远如此,给人们乃至一切生灵以命运的启示。
“要下雨啦!”他想。母亲在他小时候常对他讲,晴川江叫得最响时天要下大雨。
四、
这天半夜前果然下起大雨。第二天早晨仍然大雨如注,还雷声隆隆。整个梅江宾馆乱哄哄起来,因为本来说好这星期天组织大家去看一看灵幻仙洞的。现在有说去,有说要改日再去的,有点乱套。可在雨小了些后还是去了,只是比原定的时间推迟了一些时间发车。
他因去过而没有同去。几分钟前还热闹非凡的宾馆,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也显得空荡荡的,令人感到寂寞。他每次路过小邵住的房间门口时,更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有点后悔没跟着一块去了。可他不想同去,除了去过,还打算午后再次去肖玫那位亲戚家看看的。
“还是等他找我的好,本来这样说好的。”他走在半路上时又改变了主意,掉转头走回了大街上。
在踱到码头附近时,正好赶上从省城来的班轮到码头。街上,迎面而来的都是拎着大包小包、熙熙攘攘的人流。他远远看到了一个人就住了步。这人也看到了他,笑着向他走过来。
这人就是他要找的肖家那位亲戚,在小学和初中都与他是同学。此人的母亲家里与肖玫的母亲家有亲戚关系,因此两家虽然也可算亲戚;但很远,一直不大来住的,在肖家倒霉的时候,更是唯恐避之不及。这位肖家的远戚如今红光满面,两手拎满了东西。放下东西后,与他紧紧握着手,打量起他。
他也作着打量:“你身体看上去很不错啊!”
“看上去老虎也能打吧?空的,哈哈哈!”这位肖家的远戚得意地大笑。
“你也在跑点买卖吗?”他看了看地上那些包包问道。
“都是家里自己用的。你收到过我的信吗?”这位肖家的远戚眼珠在眼眶里转动着。
“前些时候才拿到的,因为我不在学校里。我又正好要来这里参加一个会议,因此也不想给你写回信了。对信上说的事,我有些不明白……”
“喔,我家里的人没对你说什么吗?”肖家的这位远戚显得有点紧张。
“她们什么也没说,只说你出门了。”他如实地回答。
“哦!”这位肖家的远戚好像大大松了一口气。“肖玫的情况你知道点吗?”
“不知道,一点不知道!”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可他又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希望人家提供她的情况。
“哦……”这位肖家的远戚一对小眼珠又在眼眶里转动着,多半心里盘算着把那件事跟他讲到什么程度。“肖玫倒一直与我们保持着联系。前些年我还为她家房子的归还问题忙了好一阵子,文革中搬进去的几家住户现在都已搬了出来,前些日子她又为这房子写信给我,她想卖了……”
“卖了?”
“是啊,卖了……”肖家这位这戚声音里含着一丝惊慌似的,可在捉摸了半天他的目光后,放了心地道:“她想卖了,她与你一样不会再回到梅庐这种小地方来啦!她在那里早成了家,轿车、洋房什么都有,是不会再想回来啦!”
“哦!”他默然无语。一时间里,他也许是麻木了,什么感觉好像都没有;也仿佛听到的是与他无关、也非常平淡的马路新闻似的,心里十分平静,不起一丝波澜。可很快这种平静就过去了,胸中厉害地翻腾起来:“天啊,天!她不是说过非我不嫁吗?天啊……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啊!我的天啊,为什么让我碰上他?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多少年不通信息,他也猜想过她已嫁人了。可那仅仅是一种猜想;而他更相信肖玫一直还爱他、想着他的。可现在肖玫嫁人已成了铁的事实!
他也感到后悔莫及:当初为什么要认为她是背叛祖国、不可救药?为什么不去信说明一下——那位“漂亮的女友”是瞎编出来的,结果就会与眼下完全不同啊!
肖家那位亲戚见他发楞,又转动了一会眼珠,问道:“你不到我家去坐坐吗?”
“不,不啦!我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哦!你要乘船去吗?”
他胡乱地点了点头,道:“你写信时不要说遇到过我!”他恳求地望着人家。他内心里非常痛苦。他本来想待到哪一天肖玫向他求助的时候,就挺身而出去救助的——现在看来这一天永远也不会来啦!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了……
他的这个要求也正中了这位老同学的下怀,可老同学装着叹气地说道:“我明白了,你们都是要讲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