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手帕
“你不要说了……”他伸手道别;然后各自上路。
五
那年肖玫跟她姑妈走后,他与母亲也回到了梅庐。不久,母亲就去世了。他怕肖玫会伤心,迟迟没把这噩耗在信上告诉她。他一面打着短工,一面读着存在主义等西方的哲学著作。
一天,肖玫又从美国来信。她高兴地告诉他:在最近一次手术后,她已能扶着东西走路了。还告诉他,不久前姑妈陪她到西海岸的旧金山、洛杉矶等地游览观光,她很喜欢那里的奇特风光——一面临海,碧波无边无际;一面傍山,时而郁郁葱葱,时而沙丘绵亘。因为她喜欢,姑妈打算买下旧金山南面、一个叫卡梅尔地方的一座别墅,以后每年都可以去住上一些日子……
他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下来读书了。他明白肖玫再也不会回来了。当然他也为肖玫的康复而感到高兴;可他那颗曾被肖玫的姑母伤害过的自尊心,却使他深感悲哀和屈辱,感到是该向肖玫提出分手的时候了。“不然,还保持联系,真要被肖玫的姑妈看成是我想赖住肖玫不放,想‘高攀’了……”他怀着一种隐痛想,甚至感到了肉体上也在隐隐作疼。他又把肖玫以前给他的信都取出来,重新读着。
肖玫在给他的这些信上,除了充满着恋人的柔情和思念之情外,总是描绘、赞美着西方世界的高度物质文明和制度文明。这一方面大大开了他的眼界;另一方面,也使他深深感到痛苦。他越看到一种境况的悬殊,自尊心越不好受,也想到过中断关系。而且在他看来,肖玫否定过去、否定自己,也丧失了自己。在感情上,他也憎恶背叛和抛弃祖国的人,鄙夷逃离祖国去寻求物质享受。他认为,一个内心深处里爱着祖国的人,不管是受损伤,还是忍受了多少不应得的屈辱,都不会贬低自己祖国的。
“现在真的到了该了断的时候了!”他伤心地想,“不能再拖了!”于是,他给肖玫写了一封数千字的长信,把自己内心的想法都写上去了——这等于是在指责肖玫是一个背弃了祖国的人。他还发誓在自己“有出息”之前,也不会再与她通信了。
“你也不用再来信,”他最后写道,“来了,我也不会看的。”他还把肖玫的那些来信都付之一焚。
可在信寄出后,他就有点后悔了。他感到自己是言重了。冷静想来,他觉得肖玫并没有有意贬低中国,更没有说过一句看轻过他的话,倒是强调姑妈听了她一次次的诉说,有点松口:将来她的去留、婚姻都让她自己完全作主……他等待起来,他希望肖玫给他回信,可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总无音息。他也感到过屈辱、痛苦,忿恨。在与肖玫中断通信的第二年夏天,他考上了大学。他不甘现状,不肯服气:他要学习、要奋斗、要崛起!
大学毕业后,他被分到一所大型国企的职工大学教书,开始谁也没把他放他眼里,不用说那些正在挑大梁的中年教师,连那些被称为“晚生小辈”的青年教师也不把他放眼中,因为都比他毕业早、教龄长。可他很快以自己的努力和才能引起了同事和领导的重视。他也挑起大梁,并在提拔年轻人的热潮中被提拔到了校领导岗位上。他与千千万万被称之为“老三届”的同代人一样,奋斗了,也崛起了!诚然,他身上也早已不再有过去那种“共产主义”热情……
在这一年,他终于给肖玫去了一封信。他感到自己已有了“出息”,此时展现在他面前的前景也是无限的希望和光明——改革给整个社会带来了勃勃生机,又有多少人相信起奇迹,相信不久将跨入“高度文明”、“高度民主”!他的信也写得很自信。首先申明是为了践行当初的诺言才写这封信的,然后又自尊心十足地写道:“我们要不要拻复过去的关系,由你决定,我都将乐意地接受。”
肖玫过了很久才给他回了信。一面表示为他能有今天而感到高兴,一面又问:你认为的“有出息”就是当“官”吗?并表示:“既然你让我决定,我想就算了!”
他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他感到羞辱、愤怒,发誓要找一个比她更好、更漂亮的女人,也要在学问上取得成就、取得荣誉,让她看到自己也有出息!可他又在下意识支配下,走到那条曾经用轮椅推着肖玫散心的林荫道上。他痛苦万分起来。他恨她,思念她,呼唤她。
“小玫!小玫,我爱你!回来吧……”
他一直思念着她,也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思想上、观念上狭隘性是那么幼稚可笑;也越来越深深地自责着。他也想过写信去说明一切;然而,每次自尊心总让他又这样想:还是等在学问上、事业上取得了值得称道的成绩和荣誉后再说吧!
一年之后,他却突然收到了肖玫的信。信笺上有明显被泪水洇过的痕迹。信上说到她姑妈要给她介绍男友,这使她回忆起了往事,泪水流湿了枕衾……她问他:“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她几乎是丢开了女性的自尊和面子,要的只是他一句话!他明白这点,因此也更感到矛盾、痛苦和不安。在回信上,他怀着悲哀、屈辱和愤怒,一面向她表示“祝贺”;一面荒唐地虚构、并大肆地加以吹嘘自己也有了一位漂亮的女友!
“她会痛苦的。”当他这样想时,自尊心仿佛得到了一种满足。但绝望的情绪,又像一股难以抵挡的寒冷一直透入他的骨髓。他清楚信一出去,他也休想再见到她了!“小玫!你快回来,我爱你……”他在心中呼叫起来。他也迟迟没把信寄出去;然而他又感到别无选择,一天,几乎含着泪把信投入了信箱。多少年里,他也幻想、也渴望过能够又一次地突然收到她的信,可什么也没等到。
六
他仿佛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梅翁山渡口。
由于几乎下了一夜的雨,梅江里的水变成了一股湍急的浊流,在孤峰突起的梅翁山脚下冲入东去的晴川江;汇合口,惊涛拍岸,出现了回流、漩涡……
他看着这一个个漩涡,那仿佛是一个个圆圈的漩涡。
他感到自己正随着漩涡向水底沉去、向着另外一个世界沉去。什么事业、地位、前途、爱情,与他还有什么相干?他生活过的那个充满悲欢离合的世界,离他已是那么那么地遥远,几乎已记不得什么了。这世界已被他远远地抛到身后去了……
“哈哈哈!”他突然暴发出一声大笑。码头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眼光投向了他。
这时他好像突然从梦中醒转,目瞪着大家,泪水聚满双眶。
幸好就在这时,那只渡船靠上码头,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但也有一、两个人还不时地看看他,也许以为他是一个“疯子”、“半疯子”。
“我真能让个人的痛苦压倒吗?”他不住地想着。
天上乱云飞渡。
他上了渡船。小小的蓬舱里很热闹:这些在镇上办完事回家的村妇农夫,碰在一起谈买卖、谈收成、谈儿女,也有的发牢骚、骂天骂地……他坐在蓬舱口,听着这些素不相识的乡亲们的闲谈骂娘,冰凉的心中也仿佛微微漾起了一种温馨的亲切感。
江面上的一圈圈的漩涡,此时像一个个迅速转动着、缩小着的问号。
“……只有您,为您献出一片心……”突然有一阵歌声从河岸上传来——是一位老乡刚从镇上购来的廉价“半导体”里送出来的——这几年,小青年中早已不时兴拎着录音机到处逛了;而眼下到处可见一些个体户开的摊档、店铺,用它开足了音量以招徕顾客。这梅庐镇上也有那么好几家。
那岸上的歌声由远变近,又从近变远——
“古国,中华;中华,古国……”
他不知这首歌的名字叫什么,可他理解,他懂。
梅翁山上盘旋曲折的青石级,被雨水洗得湿漉漉的。他拾级而上着,恍若感到这里的一切还留有肖玫旧时的足迹、手泽和气息。这时,对岸还有歌声隐隐地飘来。
走上山巅,他回头向山下眺望着肖家的那幢白色的楼和远处掩映在绿树中的红顶白墙的母校,他又仿佛看到学生时代的肖玫梳着两根整齐的短辫,向他微笑着走来……对肖玫的这种不可磨灭的记忆,将永远是他的一种幸福、一种力量,曾经蒙在上面的黯淡色彩早已荡然无存,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以往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她啊!当然,他也似乎意识到了,这也可能成为一种沉重的包袱。不过,他仍在心中想着、念着:“小玫,小玫!小玫……我会去看你,我一定要去看你……过十年,也许十几年、几十年……”他心目中的这个时候,也许是他能以争得的荣光作为对她的献礼之时,也许是国家真正中兴之时,或者说,当“大陆”这个词不再使某些人联想到贫穷、落后、尤其是愚昧的时候……此时他也好像比任何时候更明白了自身肩负的历史使命和命运。这时,云层中又射下几道金光灿灿的阳光;满山遍野的草木上,水珠映照着阳光,闪闪发亮。他用由于激动而有些微微颤抖的手指抹去眼角处的泪液,抬眼向更远处放目:山脊一重又一重,最远处的仿佛是天上淡淡的云层——令人心旷神怡。大自然总是以其恢弘宽阔的气派,令人振奋,追求崇高与博大。他希望自己的一生,也能像山下浩荡的江水一样波澜壮阔……
他走到了那天小邵落帕的崖边。面对滚滚江水,激风触摸着他的脸。他又仿佛看到了那块翩翩飘飞的手帕。
“呜——”山下去兰镇的客轮即将起航。他想到了自己也该下山了,他又一次放眼远望。悠悠的汽笛,在群山间久久颤荡……
他回到了宾馆不久,小邵她们从灵幻仙洞回来了。小邵玩得很高兴,还带回了当地人用竹根制的几件小玩意儿。
“你一直没出去过吗?”她问他。
“我也刚回来不久。”他笑笑。
“你去了哪里?”
“梅翁山。”
“你又去那了?你一定在那里怀念什么人吧?”她甜美地笑着。
他看着她,犹豫了一会道:“不要瞎说,我没有什么人可怀念了。”他心中有一种刺痛的感觉。
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同情地看着他道:“她太忘恩负义啦!”显然,在去灵幻仙洞的路上,已听过张明介绍过肖玫与他的一些往事了。
可他大怒起来:“不准你这样说她!你没有资格说她!”
她很吃惊,瞪视着他。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起了转。她为他感到伤心,也为自己感到伤心;在她的感觉中,他们是被人抛弃的一对!见她这样伤心,他心里非常不安起来;可他又怎么能忘得了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啊!
七
在他还是个刚懂事的孩提时,就每天跟着母亲去肖家那座美丽的大房子。他帮着母亲做点小事情,递一个盒子、找一只篮子什么的。但更多的时候是伴着肖玫玩,从房间到园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是他们玩的地方。一棵草、一朵花、一把土、一张纸,也都是他们可玩上半天的玩具。念书后,他仍几乎天天去肖家,直到去省城念了高中。然而,每次回来,相互间更感到分外亲切。肖玫总对他快活地眨着眼。当然,再也不可能无拘无束地跑遍每个角落地玩了,也不会再对一把土、一张纸感兴趣。肖玫这时最感兴趣的“玩具”,已是客厅里的那架钢琴了。她三句话就离不开练琴啊,曲子啊,她还一定要教他弹琴,可他试了几次,表示不想学。六六年的寒假,他又回来时,出现在他面前的肖玫好像突然长高了,长成一个大姑娘啦!这使他感到有点陌生起来。肖玫大概也有这种感觉,话没有过去那么多了。有时,在她自以为说错了什么时,还红起脸来。她的琴已弹得很好。他一次次久久地看着她坐在钢琴前,弹奏舒伯特或肖邦的曲子。她每弹完一支,总要抬起头来,含笑着用又亮又温柔的双眸瞅着他。这时,他血管里的血液就会流得急速起来,从内心深处里感到一种喜悦。可他还没有明确意识到肉体里有一种力正在觉醒着。
一天,他们又一块上了梅翁山。在山顶上,肖玫只顾着与他说话,踩着一块碎石把脚扭伤了。她痛得蹲在地上起不来。他急得不知如何办好。“怎么办?要不让我背你下山……”
她抬起流着泪的脸,笑道:“我们去求求梅翁吧!”
“我不去。这是迷信!”他似乎很认真、很严肃。
“我又不是真的说要去……”肖玫很伤心地揉着自己扭伤的脚踝。
他站在一旁等着她,过了一会才柔声地问:“好点了吗?”
“好像没有刚才那么痛了。”肖玫停住了揉动。“我试试。”她拉住他的手,试着要站立起来。
泪水又从她眼里涌出来。“痛,还要等一会。”她又蹲下去继续揉搓那只脚踝。“我要是成瘸子,可怎么办?”她抬起头问他。
四目长长地对视起来。他的目光进入她的双瞳、她的身体,在里面探索着、吮吸着……“她会成我的妻子吗?”他这样想时,脸发红了。
傍晚时分,他把她背下了山。
那天晚上,母亲郑重其事地把他叫到了面前,他感到很纳闷,问着:“什么事,妈妈?”
“唉,阿平,”母亲端视了他一会道,“你可不要欺侮了人家——小玫还小,你与她一起玩玩还可以,我也从小把她当作女儿一样的。可不要有别的意思,懂吗?我看,你也不要太傻啦,她父母知道了还不怪你?以后还是不要去找她的好,也让我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母亲深陷的眼窝里已浸满了泪水。她很满意于眼前的安宁生活。她是肖家的保姆,但肖家从来不把她当下人看待的。肖玫也总是跟着儿子一起叫她作母亲。“不,你不能再这样叫了,你已长大了。”在肖玫稍大后,她怕肖玫的父母会有想法,曾几次企图纠正。肖玫的父亲是县里工商界的头面人物,在县人大、政协都有头衔。肖家的祖辈是这梅庐镇上最有钱的富商之一,在国外也有产业,肖玫的父亲本来是可以去美国继承一笔遗产的,但他没去,那笔遗产都留给了在国外的他妹妹。可肖玫还是亲热地叫她作母亲。肖玫的母亲也说,叫叫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