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手帕
这时,海风又送来了一阵海滩上的欢语笑声。她走进客厅里,在一架钢琴前坐下来,她想弹一支轻快的曲子。可她只是机械地弹着,毫无感情;也无助于她排解内心的哀伤。她心中回一次故土的念头更强烈了。
九
孟治平的编书提纲在最后一天的会上被通过了,并得到了很高的评价。这正是他一直所期待的。尽管需要垫支的三万元钱还没有着落,但他还是感到很高兴。
当天晚上,会议的东道主为祝贺这次会议的圆满结束,又安排了一顿“聚餐”,酒菜相当丰盛。
“这是‘最后的晚餐’。”坐在他左侧的小邵嫣然笑着,悄声对他说道。
他只是笑了笑。
“谁是‘犹大’?”小邵迅速地扫了一周其他同桌人,含笑的目光又回到了他身上。“你是‘犹大’吗?”
“我是‘上帝’!”
“你是‘上帝’?”
“对,我是‘上帝’!”他不愿改口说是耶苏。
“好,那你应该为大家背‘十字架’。”
“我是在为人类的不幸受苦。”他含笑着道。
“喂,你们在说什么?”坐在桌子对面的张明高声问道。“来,为你的成功干杯!”张明举杯站了起来。
他起身,举杯与张明碰了杯,又与同桌的其他人碰了碰,最后侧身与小邵轻轻碰了一下,把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张明却一口气把满满一杯都喝尽了。小邵也跟着喝下去,脸变得红喷喷的,更加鲜润了。张明盯着他,嘴里喊着:“一口气!一口气!这是为你的成功……”
他脸上却突然失去了血色,放下还剩下一小半的酒杯坐下来,仿佛很恼怒地说不能再喝了。张明看了看小邵,表示很扫兴。
“你怎么啦?”过了一会,小邵碰了碰他的手问。
“没什么,我太累了。”
“这酒你就不要喝了,吃些菜。”
他点了点头,心中很沮丧。
在吃饭前,他接到了校长亲自给他打来的电话,告诉他垫支二、三万块钱问题不是太大的。这时他心里是多么高兴、多么激动啊!可这时他也想到了肖玫,他感到悲楚,感到无限地惆怅起来。一种忍不住想哭的感觉冒上他心头……
我不能这样!我要表现得高兴点。他还想,不要让张明、小邵他们看出点什么。“明天就要分手了,不要给人家留下一个愁眉苦脸的印象。”因此,他又拼命地让自己高兴起来,努力去回忆上午会上人家对他编书提纲的一些肯定、称赞的话。他还破例在这饭前洗了一个澡,刮了脸。这时在他的感觉中,今晚的‘会餐’仅是为他开的庆功会似的。在一种自我麻醉中,他脸上浮出笑容来。可当张明对着他大叫“为了你的成功”时,他又想到已永远失去肖玫,心头涌上一种十分悲哀的情绪来,泪水也从心头直往上涌。
他感到自己的一切努力是多么没有意义!他的成功,他的喜悦,他的痛苦,她都不会知道!
“你好点了吗?”酒席散了后,小邵很不放心地问他。“要不要到小会议室去坐一会儿。”
“对,那里清静些。”张明在一旁附和。
“好吧。”他点了点头。他心中渴望安慰和温暖,他想着自己的命运。
“明天还是跟我们一块走吧!把你的船票退了。”在会议室里坐下后,小邵劝他道。
他沉默,心中有点动。
“就跟我们一块走吧!你去过了,正好可以作我们的‘导游’”。
他看着小邵真诚的脸,真有些感到依依不舍。他也羡慕、甚至有点妒嫉小邵这一代人对什么都好像无所谓的超脱和正当青春。
“我现在是很想跟你们一块走。”他浅浅地笑道:“可既然已那样决定了,我还是一个人走的好。”他心里想着:我要再努力、再奋斗,要做出第一流的工程,写出第一流的书,一定要惊天动地!一定要让她听到、知道……
小邵似乎有点生他的气:“你为什么要这样想!”
“喔!”他楞了楞才明白小邵发问的真正意思。“恐怕也没有位置了。”
“我们可以挤一挤。”
可他又垂下了目光,道:“算了,一个人应该乐意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命运?命运是什么?”小邵自问自答着,“命运不过是一些偶然性的偶然组合!”
他和张明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小邵。小邵大概觉得自己说得太严肃、太认真,对他们傻乎乎地笑笑。他这时想应该重新看眼前这位女孩子了,也许在这之前自己把她看得过于幼稚、简单了。
张明则笑着对小邵道:“你道出了个好观点,59分!”
“啊?还是不及格!”小邵装着很伤心的样子笑道。
“依我看,”张明道,“一个人的命运是由他的性格所决定的。”张明又带着一种责备而又深为惋惜的口气对他道:“你吃亏就吃在自尊心太强。”
他没作出反应。他想着命运究竟是什么?
命运果真仅是性格决定的吗?他想,不,应该还有环境。命运,应该是环境与人——个人的活动和努力,相互作用的一种必然结果;因此,一个人越明确自己肩负的使命,意志愈坚强,那末,留下的努力痕迹也会越深一些……
他的沉默使张明感到不安起来,以为刚才的那句话又触痛了他心上的伤疤。“你们再坐一会吧,”张明仿佛只对小邵一人说着,“我约好了辽宁的老王聊聊的。”
张明走后,小邵换了个位置,坐到他坐着的那张长沙发上。
“他的话又使你想起了她吗?”小邵这次显得有点小心翼翼地提到“她”。
“没有,他没有……”
“没有,你怎么突然不响了?”
“真没有……”
俩人眼对着眼,久久地相互凝视……小邵突然倒进他怀里,仿佛痛苦不堪地叫着:“我爱你!我爱你……”眼里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旌摇荡的火焰。
他仿佛犹豫了一下,把她搂住了。
小邵幸福地、也好像疲惫地微微闭上眼睛。
他不时地看看臂弯中的她,每看一次都情不自禁地去吻她的脸、唇和脸,还有散发着淡淡香味的头发。他感到像在梦中一般,她与“她”已溶为了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都已静悄悄的。她睁开了眼睛,问着他:“你爱我吗?爱我吗?你为什么不说?你爱我吗?”
他看着她,只是抚摸着她。他的手指触到她臀部上停住了。她仿佛颤栗着道:“你要怎样就怎样……”她眼里烧着欲火……
当他们又回到原来坐的那只沙发里时,他对她道:“我们结婚吧!”
可她眼里突然失去了光彩。“为什么要结婚?难道你不是爱我,只是为了结婚才……”
“这不矛盾啊!”
她流起了泪。“我不能……”
“你是怎么啦!”他有点吃惊地看着她。
“我爱你!”她紧紧勾住他的头颈吻着他。
“我们结婚吧!”他又道。
“你太好了,你太好了……”她看着他,又流起泪。
“你也好……”他用双手从她背后捧住她头,给了她一个长长的吻,但他看到她眼里有一片阴翳。
“我不好,我不好,你好……”
“你到底怎么啦?”他发觉她浑身在发抖。
“我都告诉你……”她看着他又问,“你真的爱我吗?”
他看着她显得稚嫩姣艳的脸,怜爱地把她搂了搂紧道:“我永远爱你!你看……”他取出那天她掉下山去的手帕。
“是我的!”她惊喜地瞪视着他。他向她显示了怎样一个世界啊!深邃而又充满真实的柔情。她心底里被激起一阵巨大波澜。她感到他的所作所为是她所陌生的,但又似乎朦胧地感到这样的男子正是她在海堤时就曾梦想过的。她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他。
她急促地道:“我已有朋友……”
他仿佛不信地端量着她,但双手松开来了。内心里,他是多么吃惊啊!
“我多么爱你啊!”她把头紧紧地贴在他胸膛上。
可他的手已无力地搁在沙发上,接着又轻轻地推开着她。她慢慢地站起来,伤心地看着他。他低垂下头,万分沮丧。
她悄悄走了。
他感到后悔起来:为什么不问问清楚?也许她说的只是有过男朋友,或者她已不再爱他,或者是我把她夺了过来……他心中渐渐高兴了起来,还不时地陷入一种如痴如醉的回味中。他为拥有她感到起自豪,仿佛生命的享乐就是一切的一切了。
他几乎彻夜不眠。
第二天,在去晴川湖的车出发之前,他把小邵叫到了昨夜那间会议室里。小邵的眼光尽量不朝他看。
“我问你,你的那位朋友现在哪里?”
“你还问这干什么?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在美国,本来这个暑假里要回来与我结婚,然后我就跟出去伴读,再设法在那里定居。现在,当然……”她脸上出现了一下无可奈何的苦涩表情,“还要等多少时候,现在谁知道!”可她又像无忧无虑地笑了一下。
他知道,她指的是一些留美学生在北京的那场风波后表示不愿再回来的情况。他又涨红了脸,感到又羞又恼。想到自己竟要娶一个不贞的女孩……他感到痛苦,垂下了目光。可他又想到自己为什么不先提出结婚就与她发生关系,便自责了起来。“你恨我吧?”他问道。“昨晚都是我太冲动……”
“不,”小邵这时脸上展出了一种妩媚的笑容,“我不会恨你,我本来就没想一定要你与我结婚。我喜欢你、爱你,你也能爱我,我已太满足了。”
他惊异地瞧着她,不无困惑:这就是新观念吗?可一幕幕往事、特别是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都涌现在他脑海,他又怜爱地把她揽过来,轻轻地搂在胸前。这时他也惊异地发觉,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中换了一个人——对这个新的自我,他也不无陌生。
她让他吻了吻脸后,挣脱了开来道:“我爱你,可惜……”她没有说下去。
“你不爱他了,就应该与他断掉……”
“我不爱他,可我要出去。”
他为她感到难过。“你父母怎么看?”
“是他们安排的。我对他没有感情,但能出去。在国内没有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指什么呢?他感到痛苦、悲哀。这时他又想到了他的肖玫,在他的感觉中曾时时将她们混为一人的,现在他感到她们是多么迥异啊!“不,”他又想,“结果都是一样,都一样!”但他心里还是清楚的,她俩是有很大不同的:肖玫是那么深沉,她也有过理想、有过热情、有过不幸、有过惨痛……是值得认真看待的;她的不归,他有难以推卸的责任——他会永远对她怀着深深的负疚感和怜悯之情。而小邵是浅薄的、实用主义的,心中没有神圣的东西;她的灵魂是无所归依的……
小邵要走了,他为她感到难过、担忧,想告诉她会白等的,想搂住她不让她走,可又想她会相信吗?自己又有什么权力不让她走呢?
他正犹豫之际,张明出现在门口,一方面是来找他道别,另一方面是来催小邵上车的。
“你们兴许在谈朋友吧?”张明半真半假地笑道。
他想装点笑,但没有装出来。
“这样吧,我们从晴川湖回来时去晴城看你!”张明又转脸问小邵,“好吗?”
“不,在那里我很忙!”他不愿再见到她:一种突然澎湃的愤怒,席卷了他全身。
小邵与他对视着,突然冲动地扑到他胸前,勾住他脖子,在他脸上飞快地吻了一下,回头对张明道:“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张明一时楞住了。他也楞住了,简直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但很快又觉得事情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张明也向他们祝贺起来,然后又对小邵道:“我先去看看车,过几分钟你就来。”
等张明走后,他把她紧紧搂住了。抑制了许久的感情,此时形成了一股狂暴的感情激流。
“你要把我憋死了。”她仰起头来,仿佛傻乎乎地笑着。
这时,他又感到不可思议起来:他与她是属于多么不同的一代啊!她身上有许多东西是与他的思想、信念格格不入的。可他意识到,也许她就是他不能不接受的现实。
他们走出门口时,一辆红色的轿车也刚好在门口的台阶前停下。他与小邵说着话走向台阶,突然感觉到轿车内好像有人看着他们。他掉眼向轿车内看去时,轿车却迅速开走了。
十
送走了小邵后,他回到房间整理了一下极简单的行李。看离开船的时间还早,想到日后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便向镇西走去,他要再去看看母亲的坟莹。
刚走到千山脚下,他呆掉了。他母亲的墓前已有七、八个人在祭扫,其中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正长跪在墓前。肖玫!他毫不怀疑她就是他日夜思念的肖玫!他还看清了那群人中有一位也正是肖玫的那位远戚。他心潮澎湃,含泪望着。
可当那位女子从地上站立起来时,他转身走了,步子快得像逃跑一般。
几天后,他在晴城工地上收到了肖玫的信。这封信看来是肖玫上飞机前,从机场寄出的。
“请原谅我,我一直不知道她老人家已死了。直到前些时候,我的一位亲戚为梅庐的老房子与我通信时,我请他找你们——我想知道她老人到年迈时还想不想回去住;可他来信说她老人家早已死了,也没有找到你。
我不知流了多少泪。我下了决心回国找找你和祭奠她老人家。我到了你的学校,又到了晴城,这时才知道你就在梅庐!那天一早我赶到了梅庐,在梅江宾馆的门口,我正要下车时,见到你与一位年轻姑娘从门口出来。她真年轻啊!我一直看着你们,直到可我怕被你发觉才让车开走。
那天我上了我父母和你母亲——也是我的母亲——的坟。我永远忘不了她对我的恩典,也忘不了你曾为我做的一切!
我也回老宅看了,那幢他们劝我卖掉的房子并没有像他信上所言的,因年久失修已摇摇欲坠。在归还我家前政府刚出资修理过。我险些上了他的当!他是为了从中渔利才对我进行了种种欺骗,他也骗了你吧?他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回来,这个可怜虫,为了一点钱他就这样!我把随身的一些钱给了他,我要他今后每年代我祭扫。那座房子我已捐送给了政府办幼儿园。
看在上帝份上原谅我吧!当知道你其实还没成家,本想找你……可想到你现在已是共产党干部,而我却是个‘大资本家’,你不会放弃你的信仰,我也不会放弃我拥有的财产,我们大概只能有这个悲剧性的结局了……”
读着信,他心中有点迷乱起来,甚至有点动摇了。“不,我不能不负责任,我一定要对小邵负责!”他心中还有一点清醒的意识在叫喊着。
看毕信,他默立在窗口处久久沉思。窗外,一场大雨刚过,月光不时从云端里透下来,照在江对面黑黝黝的山脊和晴川江上。他感到命运又一次作弄了他,可他心里少有的平静着想:这只是一种必然性通过偶然性表现出来而已。
他又把信重读了一遍。“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我们!”他心中几乎彻底动摇了——内心的天平上,那种刻骨铭心的爱终于重过了责任。当然,他对小邵也有爱,但怎么能与对肖玫的爱相比呢?
“有人来看你!”他的一位同事在门口外向他笑吟吟地招了一下手。“一定是她来了,”他想到一定是小邵从晴川湖回来了。
可当他走到门口处,像石头人似地站着不能动弹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肖玫,是他刻骨铭心爱过的肖玫!
这时,从敞开着的窗口里吹进的风,又传来着晴川江水神秘的、好像预示着什么汩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