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愿为芷草 ——上弦月
一
我叫清芷。
祖母说,给我起名的时候,她抱着我站听雨溪的岸边,风儿很轻,天光也很轻。空气中飘来芷草的香气,悠悠的,就像雨后洗涤了大地的感觉,又山岚般自在逍遥。她看到岸边,拂着溪流摇曳的青青小草。
它们是那么不起眼,却又明亮的不可忽视。
在轻柔的风中,任意舒展;在平和的雾中,任意卷曲。
青青得如同一幅画。在凉爽且朦胧的烟雨村落。明净的美丽。
“然后呢?”我用双手支着下巴,好奇地问。
“然后啊,我怀中的那个婴儿,她……”祖母慈祥地笑了。
祖母告诉我,她怀中的那个婴儿,流下了剔透的泪珠。
岸芷悠悠,心亦如是。
岸芷清清,心亦如是。
云雾淡淡,古刹尤新。
晚钟澈澈,轻风席席。
喜欢看泛黄的书卷静静摊在祖母腿上,如同叶落般翻动的书页,撒上阳光的碎屑。那些温暖的光线,让那些陈旧的诗歌,再现出作者美好的初衷,斑驳的字迹,斑驳的光影。
祖母的样子,永远那么慈爱。
二
我后来才知道,在那样一个被欲望束缚的大地,我拥有一个这样的祖母,是多么幸运的事。人们追求着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他们所想,并非易事。
高高的楼台,拆毁便不复。失去镇守的大地,有杀戮,和战火。王的地位,并不稳固。每个人们被卷入一场又一场浩劫而不自知。
年少的许多日子,我并不知道窗外的战火,飞扬是什么样子。我的家不是那片土地上最富裕的,但却也十分富足。但不比最为富裕的家庭,在属于我与祖母的那个庭院,一个叫做浅絮园的地方,有一切轻柔与美好。浮草的花与落日的扉,木叶的安与悠兰的芳,还有被阳光浸透的浅浅白絮,在风中飘扬,把午后时光,渲染的格外惬意闲适。
在祖母身边,总有安静的空气在流淌。我感觉到时光很漫长,用不完。世界很寂静,爱不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停下追寻的脚步,也没有什么迫我去追寻。
当我受伤时,祖母总是把我揽在她的臂弯里,她怀里有阳光的味道。就像受伤的鸟儿找到了栖息的巢,我觉得没有什么可害怕的,遂什么也不怕;没有什么可忧心,遂什么也不多想。
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我遇到了师傅。师傅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一袭白裙,好看的面容。她的长裙上,散发着温暖又舒心的香气,但她的眼中,似有写不尽的追寻的远方。
她每天刻苦练剑。
我看见在绿树如茵的庭院内,她一身云裳如雪,白的惊心。她舞剑的刹那,白色裙裾飞扬起来,灌满冷风后冽冽的响着。
她时而飞扬时而旋转,裙裾的那一抹颜色上下飘忽,翻飞不止。就如一只白色凤凰,百鸟之王且高贵不屈。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光,带着强势与聪慧向她追寻的世界张望。
在我去师傅住的地方——落木斋的时候,总是看到她在舞剑,从子夜到午时,从午时到日落。有一天我站在她院中,看她舞剑。木棉树上,江南温润的气候,孕育出了一颗颗木棉子,浅棕色的外壳,吐出白色的绒絮,落在地上,就像屋檐上的雨滴。我数着木棉落地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
可师傅还在舞,我不知道数了多少下寂寞的雨声,可那剑锋的光芒依旧在阳光下刺出一道道炫目的光,有好几次,都刺到了我的心。我很想叫师傅停下,因为我觉得她好累。
也许她真的,很累很累了。
提到师傅的时候,一向平和稳重的祖母眼中,竟有掩不去的担忧。我不知道她们之间,究竟有什么瓜葛或牵连,但我总看出祖母对师傅的失望与无奈。
三
我年幼时,不习灵术。我总是喜欢幻想银色的长剑,从我雪白的衣袖中飞扬,漫天繁花。
我很爱祖母,亦很爱师傅。我最喜欢她带着我,沿着园子里的一条幽深小径,通向远方的一座山脉,她轻车熟路地走过茂密的绿色树林,然后来到一处很美很安静的湿地。
我后来才知道,师傅可以掌控植物的生命,或者说,无论是树木或浮草,都被师傅,赋予了别样的灵性。师傅可以感知它们的心情,而有灵气的草木,会对师傅产生敬重与依恋。
在我们通向那处湿地之后,师傅让那些草木掩映着我们,长成一片茂密的绿色森林,把我们围在森林中央,没有其他人可以进得来。
师傅的神识是很强大的,在那样的年代,强者都在外征战,但师傅却十分隐忍,躲避着外界的纷争,但我觉得,她有更深远的打算。
总而言之,那片湿地,就成了我最初的乐园。师傅待我很好,她站在风中,衣袂飘扬,她坐在青草里,衣带柔软。我喜欢和她并肩坐下,在微风拂起的草浪中,夕阳温暖的金色洒下来,洒在草地上,洒在她的身上。
“师傅,师傅……”一根毛茸茸的青草从很高的天空飘落。
“我在。”草儿打着旋儿,翩翩飞舞。
“师傅,你会一直陪我吗?”风止,草儿落向大地。
“会,当然会。”师傅冲我温暖的笑,她伸出手指比画了一个优美的动作,幻化出一阵微风,眼见就要落地的草儿,飘飘的飞到我眼前,柔软的茎叶轻摇。
师傅用灵术让那草儿长高,但草儿摆摆绒绒的絮,竟没有同意。那真是少见的倔强的草,因为师傅的灵气独特,能使草木以之为王,可这只草儿,却不听从师傅的灵识。
正当师傅无奈之时,那只草儿微微伸了下叶片,竟生出了花苞,花苞向外舒展,又缓缓打开,竟开出了一朵美丽的花,花瓣轻轻颤着,似在迎接新的世界。花朵透明,显出丝丝的脉络,好像还在轻微的跳动,那是很小、很柔弱的温热生命。当时是夕阳西下的黄昏,但阳光不是落日的沉重,而是温暖的金色。我没有分清楚,那只花朵,究竟是纯粹的白色,还是夕阳的浅金色。
我能感觉到,在那朵花的周围,有一种很美很动人的灵气,在轻轻萦绕着。就像它的颜色一样,温暖如午后的香茶。我暗暗想着,这是一朵来历不浅的花。
师傅把我抱在怀里,我的脸埋在她白色的衣襟中,我又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香气,就像山茶花淡淡的在山岗上盛开。那时候,太阳落下山,黑色沉静下来。月亮出来了,照在师傅身上,流淌着一种银色的美丽。
师傅的面容,也变得格外好看,淡淡的、宁静的轮廓,柔和的月光,撒在她白皙的脸上,那样平和,那样美好。我始终觉得,这是她最美的样子。
“清芷。”
“师傅?”
“你……害怕吗?”
“为什么要害怕呢,师傅,月儿很亮啊,天不黑。”
在稀疏的虫鸣中,一只萤火虫飞过夜空。
那一瞬间,月亮似乎收起了她的光芒,我看不见。
“芷儿,我会让你不怕一切。”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师傅的保护,原来是一种深深的伤害。
四
师傅的聪明,让许多见过她的人为之叹服。在我住的梨落轩的院落里,春天的梨花,簌簌的飘落。一片片翩跹如白色蝴蝶的梨花,散发着甜蜜的香气。师傅坐在纺车上,教我织布,纺纱。
那些轻扬的丝线,细密的针脚,并不是简单的织衣,而是一种强大的灵术。师傅让她身上的灵气,流进我的体内,直到我可以轻易控制那些飞扬的丝线。
师傅熟识百草,本可以采集草木的精华,用那些幻化的灵气,让我学会丝术,但是,她却让自己凝聚的灵气,流进我的体内。
在纷纷扬扬的白色花瓣中,我问她,为什么。
她俯身,乌发软软的落下来,她的笑容,就像她月白色的裙,柔和而美好。她用手扶着我的头说,那是因为,我说过,我会让我的清芷,不再害怕。
在师傅教我丝术的时候,我总是一遍遍想起落木斋的那个她。她让我不断重复着,期待我用樱竹丝织就一条完美的绸,因为竹丝是极坚硬的丝线,千刀不断。但是我从未让她满意过,因为她用一只手甚至是极下等的丝线,都比我织的好过百倍。
后来我才知道,师傅拥有整个未知之陆上,几乎是最厉害的灵术。但是我,却是一个灵力普通至极,习术者之中的凡人。
也许是因为,年幼的时候,祖母从不教我习术,却是凡人的东西,我不胜了解。
后来,她为了让我在她那里练习丝术,不顾祖母阻拦,让我搬去了落木斋。我知道在我织布的时候,她一遍遍急切期待着我织出一匹完美的绸,但是得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那是我第二次看见,师傅的眼里,有一种尖锐的光芒,就像初见时,她在落木斋舞剑一样。她的手紧紧抓住纺车的角,惨白的几乎没有血色,她说,清芷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笨。
漫天枯黄的木叶,落得凄凄惨惨。消失了师傅的踪影,我看不见。
五
我第一次为别人,有一种如此的失落,是为师傅。如果我很笨,如果我达不到师傅的期许,那么,我愿意,为了师傅让自己变强。也许是在某一个清冷的黑夜,那个念头,让我紧紧攥住手中的樱草色竹丝。
那天夜里,我搬出了落木斋,但是我没有回梨落轩,而是去了祖母的静怡居。
走过那里曾伴我的浅浅落阳,飘飘白絮,我却没有再留恋。在我心底,盘旋着那个伤心的问题,我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已经这么努力,但师傅,却对我如此失望。
我用灵力将那些丝线封印在我双手的手背上,灵气汇聚成浅绿的竹叶形状。
丝术不仅是织就绝美布匹的技艺,也是一种美丽的灵术。我用灵力驱动竹丝,那些丝线,从我手背上轻盈飞出,带着一道道幻影的流光,和轻柔的樱草色,绕着我身周飞翔,翩跹流转。我穿着青色的裙,在丝线中旋转,就像与竹丝共舞一般。
浅青色长裙,樱草色丝线,让常年安静的静怡轩,染上一抹不同的颜色。慢慢的,我学会了用竹丝进攻和防御。
丝线飞出,虽不是山崩石裂,可对于灵力低于我的人,确是致命一击。
那些飞旋在我身周的丝线,密而不乱,是防御的绝佳武器。我终于明白师傅为什么要我学丝术,而她习剑术。
那是因为,剑术冷冽炫目,而丝术细腻周全,两者的实力都不可看轻,而合二为一,则是最为绝佳的武器。
本来我与祖母隐居于浅絮园,那个与战争杀戮隔绝的地方,我一直不知道世界的另一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因为我们家的背景,已足够让甚至一个庞大的家族,在世界上隐居下来。
但是在师傅身上,我似乎可以窥视外面的世界。
师傅灵力高强,常常早出晚归,隐没于灵气里,或是用草木做掩映,打探外面的情报,而从未被发现过。
在我日复一日的习术中,她告诉我,我的灵力已经胜过她在外面见到的所有孩子。包括王族的孩子。
我心想那是因为师傅的灵气扶持,或者是极为罕见的竹丝的功劳也未可知。
不过自打那之后,她不再要求我训练灵力,闲时带我采采灵草,教我医术上的知识,或者让一些美丽的、我从未曾见过的花草,盛放在我眼前。
师傅的灵力足够从一个地方通向另一个地方,金色的光环,让我们消失又出现在一个又一个世界里。她带我避开纷争的战火,有时去往简单但幸福的凡世,有时带我去看高大的城池,华丽的建筑。
在那些地方,我发现师傅是一个很快乐的人,聪明的很简单,因为她把她的聪明都注入幸福。她比我更会发现生活的乐趣。
我们居住的憩园,叫浅絮园。浅絮园所在的小镇,叫知语镇,是个凡人的小镇。这里的人简单而且直率,每天重复着相似的生活。他们种下一片片白杨树林,在碧绿凉爽的夏天,微风吹过树叶,在整个杨林的巨大笼罩下,就响起一阵海浪的涛声,哗啦啦,哗啦啦……
哗啦啦的带走人的遐思。
哗啦啦的卷起整个盛夏。
这时候不绝的蝉鸣,知了小镇的过去将来,知了世界的风生水起。
人们的收成,就是在绿意中的原野泛起金黄的时候,那些被种植的灵草,被一行行天空中的飞鸟送走,飞鸟拉起一架架云辇。云辇把灵草送往一个个大城市。
这个时候,我听到人们丰收的歌声,飘荡,带着热情与质朴,不散。
秋日里
盼丰收
万里原
映晴空
一搭搭黑喜鹊
翅追翅
一对对辇车飞
在云中
……
师傅还带我去了黑城。
黑城是我所见过最大的城市,那里漆黑坚硬的石筑成一座座高大的门楼,穿行其中的人们,穿着华丽。
曾经我在知语镇,和祖母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而在我九岁那年,师傅出现了,我命运的轨迹似乎也因她而改变了。在她的身上,我感受到外界的气息,带着隐隐的剑影。
师傅总是一遍又一遍对我说,芷儿,别怕,别怕……在她的笑容中,所有的刀光都融化成点点的星光,于是我不再害怕。
所以那一次在黑城,我一样没有害怕,师傅告诉我,那里可能出没着世界上灵力最高强的人,只不过极为高强的灵气,是可以掩藏的,例如师傅,但这也恰恰预示着,黑城中所有看似普通的凡人,都可能是灵力高强的高手。
不过这没有什么。因为我知道,灵力胜过师傅的人,只有王族的两个首领,和暗夜杀手。
王族的首领,有着财富和高贵的血统,他们在明处相互牵制;而暗夜杀手,他们潜伏在暗中,一击致命。
师傅潜伏暗中许多年了,虽有一些不确切的消息,但从未真正打探到暗夜杀手的行踪。
黑城里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杀手就像无形的阴影,只要有光,就会有潜伏在影子背后的杀戮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