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真色彩】长勇的诗与雪(征文·散文)
1
那天,朋友告诉我,说长勇提职履新了。我说,好嘛。其实,那次见面后,我知道这个好消息很快会来。
“路在脚下,更在心里。”
窗外,火红的木棉花恣意盛开,枝上像浮动着一片一片红色的云朵。拳头大的花朵,啪――啪――,一朵,又一朵,落地有声,树下慢慢铺排出一张艳红的毯子。寂静里的一地落花,优雅、隐忍、静默,让人觉得时间缓慢,绵长,没有走。还有紫荆、玉兰、蒲桃,纯净而缤纷,枝上鸟鸣婉转,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芬芳。这是生命的馨香与色彩。
也是这样一个木棉花开的春天,阳光,硬朗,帅气的长勇用这样一句话,开始了与我的交流。这年,他35岁,已在营长岗位摔打了5年。
长勇年轻,荣誉却多。比如,先后3次参加新型无人机定型,创造无人机训练领域5项全军第一,夺得全军电子对抗装备保障技能比武冠军,被表彰为全军爱军精武标兵、全军优秀指挥军官、全军十大学习成才标兵、广东省十大杰出青年、最美吴桥人……这些荣耀,像庄稼人一片片生动的原野,见证着季节与成长,让我眼前一片明亮,恍惚。但震颤、拨动我心弦,并让我久久激动的,却远远不止这些。
自古忠孝两难全。这是老话,也是一句常用不衰的感慨,他竟于一点一滴间给出了另一种荡气回肠的诠释。
2
战斗正处在胶着态势,航迹显示屏上的轨迹点却突然消失了。绿灯变成了急闪的红灯。
“飞行信号中断。”
“飞机去向不明。”
“别慌!”在一连串急促的报告声中,上尉连长李长勇顺势接过了操纵器。
他心里一怔忡,像针刺了一下。作为无人机操控现场指挥员,他心里当然清楚,如果飞机失控,就是一只断线的风筝,会随时撞向地面,价值几百万的装备瞬间粉身碎骨不说,携带的燃油,更是一枚重磅炸弹。
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现场一片寂静。长勇的脸上没有焦虑、慌乱,但也看不到十足的自信。他用“盲操”技术对无人机迅速展开搜索。
航迹和飞行参数都没了踪影,操纵器还有用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谁知道呢。一双双眼睛紧紧盯着操控界面,能听到每个人心脏跳得失了节奏的咚咚咚声。长勇口里不停地变换着操作口令,如静夜里屋檐上滴落的水珠,一滴,一滴,穿破空气,落地有声。
他运指如飞,表情沉静。但不易觉察的忧郁里,能隐隐感受到他崎岖的心情。
时间像凝滞的河流,艰难而漫长。官兵们心急如焚,都觉得飞机可能已在某个陌生地域摔掉了,村庄,旷野,河流,深谷,也许山头。
似玩笑,更像一个阴谋与陷阱。阴沉沉的天地倏然起雾了,丘陵、丛林、河流、田野,很快藏进了厚重的浓雾里。细细密密的小雨,像湿漉漉的丝网,在天地间弥漫,撕扯。远方也许是朗阔的,但眼前梦幻般的迷蒙让大家很绝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到86分钟时,测控机指示灯突然闪动起来,电平表指针也开始微弱地摆动,如微风轻轻抚摸一根草茎。随之,一个亮点悄然跳上了航迹显示屏。
像一个斜刺里飞来的神话,无人机从雾里钻了出来,如迷途归来的孩子。
现场一片欢呼。
“太惊险了,换别人,10分钟找不到飞机,恐怕就失去信心了,他不放弃,硬把飞机从失联的迷途上拽了回来,奇迹!”现场,一位领导这样夸赞他。
埋头整理飞行数据的长勇没吱声。心说,我的追求就是不断消除、降低风险,让飞机像雄鹰一样,按我给出的航线飞翔。
奇迹突然从空中降落大地,惊叹,纳闷,不解是必然的。因为,他还太年轻,刚走出校门短短3年,又在基层连队带兵,何来这般神奇本领?
3
“点火――”20秒过去了,无人机像一个哑巴,静默着,毫无反应。长勇再下第2道命令,飞机仍未正常点火。
呐,这不是普通的日常训练。是什么?是一场装备成果展示,更是实战环境下的实装实兵演习。上百名将校齐刷刷地抬头仰望着天空。
“取消飞行!”指挥部传来了指令。
伤心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在长勇的心头拍打着。他的痛苦,不是因为单位的诫勉谈话,亦非一年之内不得提拔使用的打击。
“这是啥年代的装备,有问题正常,没有才不正常,再说,也没造成任何损失,处理这么重,以后咋训练?”战友们都为他鸣不平。
“起飞命令就是战斗命令,信息化战争分秒必争。这一仗,失败责任在我。”夜里,长勇重重地在电脑上敲下这行字。这是他第二次在演兵场上受挫。
第一次,是他硕士研究生毕业那年。刚回部队,正赶上连排指挥军官比武,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亮相会出“洋相”——综合成绩排名全团倒数第三。官兵们火辣辣的目光,他不敢看,心如刀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有人说,人心里装着什么,就会更多地发现什么。态度与态度的不同,取决于你的心里更多装着什么。他心里的诗与远方,他心里清楚。
长勇没有气馁,静心苦苦琢磨了两天。找准突围方向后,他不声不响地将床铺搬到了机库。
他把图纸一张张贴上墙,一条线路一条线路地梳理,一个节点一个节点地定位。岭南的夏日,酷热难耐,近40℃高温,室内闷得几乎喘不过气,衣衫上能拧出水,人几近虚脱。
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他不舍昼夜,拧着一股劲,非要把绊倒自己的这道坎儿削平不可。因为,他心里还装着一些更为阔大的事情。
咬着牙猛冲猛打一个月后,数百张电路图、上万条电缆和元器件,检修排障,他不看图纸,一摸皆准。
飞行操控训练,别人需要观察员协助提供数据,他不要,一边操控,一边观察多个屏幕,数据在脑海里能飞速形成三维动画。
第一个实现无目测辅助操控实飞。第二年初,参加全团排站长比武,长勇雄踞榜首,一跃升任连长。
官兵们笑说,古有庖丁解牛,今有长勇解机,牛人!
人只有平静、淡定地面对自己,才能勇敢面对脚下崎岖坎坷、充满荆棘的路。他觉得,自己梦想的翅膀才刚刚打开。
有没有搞错,敢开这种玩笑?飞机摔了,你的前途就彻底毁了!有一年,听说长勇要搞“双控双飞”,全团一片哗然。
研发该型无人机的总设计师劝他:这个机型当初设计的就是单控单飞,两年前有部队试飞,飞机都摔了,你最好别冒这个险!
惊诧、质疑、劝阻并非没理由,我军无人机装备发展较晚,与世界军事强国存在代差。这种老型号的无人机已装备多年,能不能上战场都两说,而且“双控双飞”是全军性难题,他出校门才几天,敢碰这个?
平时不敢啃硬骨头,战场上只能当软骨头,不闯不试咋知道不行?他不服气,反问别人:外军无人机可以多机协同,咱为啥只能单控单飞?
“每一次发射、飞行,不光是智慧的较量与考验,更是胆魄与勇气的挑战,一旦失败,你的军旅生涯可能真的就画句号了,当时真没顾虑?”我问他。
“压力当然有,但有些事,我们需要自己去知道,不能总等着别人来填补空白。”他望着窗外怒放的木棉,神情松弛,目光明亮,“什么是勇气,就是你心里很明白作出这个抉择之后,会付出很大的代价,但是你经过细密的分析、计算,有希冀和一些把握,仍然选择要走这条路。”
实际上,此前,他已默默地进行过多次建模仿真和可行性论证。他在孤独里执拗地探索着,即便结果不一定是快乐与幸福的。
这年秋天实装演习,他操作两架无人机连续多批次实现同空域侦察干扰协同作战。现场观摩的专家感叹:不简单,没想到这个全军性难题,被一个基层连长攻克了!
已经临近春节,伴随某新型无人机首次列装而来的,还有一纸命令:两个月后,赴某地域参加飞行集训。
长勇和官兵们立即丢下过年的欢喜,奔向训练场。时间短,骨干缺,大部分官兵连新装备的天线怎么装都弄不明白。装备生产厂家承诺:需要保障飞行,随时来电话。
承诺无疑是温暖的,也是一个省心省力的捷径。但长勇不愿接这个暖心的承诺,他心里有想法:不要厂家保障,首飞自己干。
目前全军还没有哪个单位敢丢开厂家保障这根“拐杖”,况且,这是新装备首飞,风险太大了!
每个部队都让厂家保障,战场上哪来那么多专家?长勇这样反问劝他的领导。
他向旅里立下军令状:两个月后我们自己首飞。
军中无戏言,万一搞砸了呢?
每天从机库和训练场归来,他和战友们身上远远就会漂过一股浓烈的汗酸味,那是旺盛的汗腺散发出来的,是青春与梦想的味道。
首飞成功,计专家颇为吃惊:列装时间这么短就能独立首飞,不光开创了全军先河,也是我们厂历史上的首次。
现实有时近,有时远。你的心底何来这般奔腾的豪情壮志?
生活是一种永恒的沉重的努力。不是吗?他用米兰昆德拉的话答我。
4
眼前的长勇,英俊,健谈,淡定,性格开朗,神态洒脱,孩子般的笑容总浮在脸上,让我的心头不时落进一缕缕阳光,就像阳光穿过浓荫,将碎金铺在地上。
很小的时候,你就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湍流,那些创痛在你心灵深处落下过怎样的斑驳与忧伤?我问长勇。
迎难而上,不懈冲锋,是责任使命,也是我的性格使然。他笑着说,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勇敢、坚强、善良、执著,只是在生活的拍打中,有的丢失了,有的被关在心底,人生其实没什么艰难,每寸光阴都有用。也许内心经过湍流拍打的人,更能从容面对挫折与考验。
河北吴桥,是享誉国内外的杂技之乡。在长勇童年的记忆里,是曾经有过一小段快活时光的。上世纪80年代初,大部分农村家庭都还在为吃饱饭挣扎着,父亲已买了车跑运输,在河北吴桥县南徐王乡连十庄一带,他家的生活已提前翻开了崭新一页。
改变发生在1986年代,29岁的父亲在一次车祸中去世,母亲无法面对突如其来的噩耗,丢下他和2岁的弟弟走了。这一年,他5岁。
幸福时光如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奶奶体弱多病,爷爷亦患着重病。命运的湍流突然把长勇卷进了漩涡。
上学背着弟弟,哭闹时赶紧领到教室外边去哄,等安静或睡着了,自己再回教室学习。放学后,他用布带把弟弟捆在背上,帮家里干农活和家务。
扶犁耕地、喷洒农药、捡破烂、砖厂搬砖……他渴望用自己稚嫩的肩膀尽可能多地帮家爷爷奶奶担一些生活的重负。别人用过的作业本,他翻过来在背面写作业;同学扔掉的铅笔头,他捡起来,绑一节竹棍继续用,衣服更是补丁摞补丁。
爷爷癌症晚期,奶奶患病无法下床,他不忍再念书,要出门打工挣钱,被奶奶一顿打,又含着泪水回到了学校。他的身上背负着这个苦难家庭的全部希望与责任。
“村支书在大喇叭里动员左邻右舍为我家捐助,我在教室里低头听着,咬着牙不让眼泪落下。”他说,“爷爷奶奶治病没有钱,父亲买车还欠着别人2000多元外债。”
村支书拿来900元,说钱是村民捐的,不用还。“钱是有数的,情是无价的,不管日子多难,这些钱咱都得慢慢还上。”奶奶让他去村支书那里抄了一份捐款名单。
12岁时,爷爷病逝,破碎的家更是雪上加霜。
每次还钱时,他会领着弟弟按奶奶的吩咐,为每家买一份礼物表达谢意。不管还多还少,礼物一家都不能少。
在贫穷与苦难的岁月里,家人的爱、乡亲的爱、老师的爱,像温暖的阳光,照亮了他奋力前行的路,也将一粒粒爱的种子悄然埋进了他的心底。
高中毕业,长勇以高分考入解放军军械工程学院。但津贴一分都舍不得花,他要攒着为奶奶治病,还乡亲们的账。一直到大学毕业这年,一堆烂账才还清。
2005年,他返回母校攻读硕士研究生。谁知刚开学,就传来了坏消息,奶奶突发脑血栓,瘫痪在床。弟弟也在当兵,谁来照顾奶奶?他没任何犹豫,就决定将奶奶接到身边自己照顾。
“离开村子时,奶奶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脖颈上,说自己这一走,有生之年可能再回不到家乡的老屋了,不走,又怕影响我上学。那天,奶奶哭,我也哭。”说罢,他扭过脸去,静静地望着窗外。
背着奶奶上学的日子,很苦,也很甜。学校附近的房子租不起,他在郊区租了间小屋,一边发奋读书,一边精心照顾奶奶。
尽管他每月有1000多元的工资,但房租、生活费和医药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为了给奶奶补充营养,他每天开水泡馒头,总会给奶奶炖一碗肉汤。他还省吃俭用,买回一台小电视,让奶奶搅心慌。周末天气好的时候,会背着奶奶去公园散散心。
学校与出租屋,一辆破单车,一天两头跑,风雨无阻。他不光要为奶奶洗衣做饭,端屎端尿,擦拭身体,还要不停地背着奶奶四处求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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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碰见长勇,他的眼神里能看到隐隐的忧郁,但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吸引人的力量。”一直坐在旁边像听古典音乐一样,静静地聆听我们聊天的妻子王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