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妈妈的爱
八月的长沙,如同架在火炉上,日夜烘烤。
晓灵走在繁华的大街上,没有一丝风,后背的衬衫被汗水洇透,粘在背上,斑斑点点。她没打遮阳伞,也没有打伞的习惯。在老家乡下,打遮阳伞会被人笑话,再说哪有打伞干农活的,没那么娇情。可她不愿被紫外线晒黑,毕竟买防晒膏要花钱,何况她没钱。于是,绕来绕去,直往路边荫凉处钻,快步向旅店走去。
妈妈病了,晓灵不放心,利用课间休息,回旅店匆匆看一眼。要不,心老提溜着。
妈妈肥胖,做事费劲。自从去年爸爸得肝癌去世后,妈妈为养家糊口,为了自己上学,在县城同时打两份工。今年,妈妈明显手脚迟缓,没了先前风风火火的劲儿,似乎有些力不从心。可妈妈倔强,从不服输。
一日,晓灵说:“妈,我不想读了,去广东打工挣钱。”
不承想,妈妈很生气,这是妈妈第一次如此生气。妈妈要晓灵专心读书,不要想家里的事。妈妈是个认死理的人,虽读书不多,但明白上学比什么都重要。尤其是今年堂哥考上湖南大学后,叔叔婶婶那得意劲儿,深深刺激了母亲,更坚定了母亲要晓灵读书考大学的决心。
可晓灵成绩不突出,尤其是化学和物理拖后腿。妈妈心急如焚,想方设法要提高晓灵的成绩。省吃俭用,攒钱给晓灵补课。听人说,长沙有暑期补课班,名师授课,效果相当不错。十五天,一门课需交一千八百元,加上住店、吃住和来回盘缠,花费不少,需要妈妈打工三四个月工资。妈妈毫不犹豫,赶忙请人在网上报了名,对外谎称在县城帮人做事。
学校在旅店附近,步行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晓灵共补习三门,物理、化学和英语,每门每天两节课。上午八点半到十点半,上化学,其余两门在下午。因此,每天上午放学早。
刚到长沙的第二天,晓灵上午放学后回家,妈不在,到十二点妈才回来。妈提着两个盒饭,一个盛饭,一个盛菜,疲惫不堪的样子,满头大汗。
“妈,你忙啥呢?那么疲惫。”晓灵关心地问。
“哎。找事做,看看有没有临时工,结果跑遍了,没一个合适的。人家不是嫌我老,就是嫌我胖。这么大的城市,工作忒难找。下午我还得去,碰碰运气。”妈妈坐在床沿大口大口喘气。
“妈,天这么热,别去外面跑,中了暑怎么办?你看你出这么多汗。”晓灵心疼妈妈,拿毛巾给妈妈擦拭额头上的汗。
妈笑呵呵地说:“没事,你妈没那么娇贵。我不是怕你饿着,赶紧跑回来。吃饭吧。”
这次,妈妈又不在,晓灵纳闷。当看到妈妈唯一一件像样一点的裙子,挂在床头的衣架上,更加狐疑。妈妈病了,能去哪儿?
时间不多了,晓灵来不及多想,转身朝学校跑去。
下午一放学后,晓灵收拾好书包,就准备回旅店。却被同桌臻玫叫住了,要她陪臻玫逛街购物。臻玫说,她发现附近有一家精品店,有好多好多她们想要东西。晓灵虽惦记妈妈,但又不好意思拒绝臻玫,只得勉为其难地一同去。
穿过一条大街,拐两条小街,来到一条小巷。刚进巷口,路边坐着一个老太婆,很胖,像肉墩,弓着背,披头散发,乱得像野草。面前的地上摆放着一个硬纸做的牌子,牌子上写着字,旁边放着一个碗,碗里有几张皱褶的一元纸币。
那老太婆一直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孩子。
晓灵上前,拿出两元钱没往碗了丢,而是直接递给老太婆。老太婆没抬头,也没接,无动于衷。
臻玫见老太婆如此,一把夺走晓灵手中的钱,生气地说:“还嫌少,别给。”乜斜了一眼,呸了一声,露出轻蔑的眼神。过后悄悄地对晓灵说:“胖得像头肥猪,还好意思出来讨钱。现在的乞丐都是骗子,指不定他们住别墅,开豪车,比你有钱。”
晓灵觉得臻玫的话非常刺耳,因为老太婆与妈妈一样胖。
回到家,已七点多了。母亲已从饭店打饭回来,一荤一素,每天花样翻新。
“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晚。”妈妈轻轻责怪道。
“与同学玩了一会。”晓灵边吃饭边说。
“今后不要去玩,作业太多,回来吃了饭,赶紧做作业。”
“知道了。妈——”晓灵不耐烦。过了一会,说,“妈,你吃了没有?”
妈妈看着晓灵,微笑着说吃过了。
饭毕,晓灵说:“妈,下次少打些,剩下浪费了,怪可惜的。”
妈妈点点头,笑而不语。收拾碗筷,进卫生间,关上门,把饭倒进菜里,拌一拌,狼吞虎咽起来。
这几天,妈妈有些神秘,晓灵上午回家总看不到妈妈,不知妈妈干啥去了,难道又找工作去了?
上午放学后,晓灵独自一人走路回家,出校门没多远,远远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手里提着一个蛇皮袋,一会拐进小街。谁呀?莫非在长沙还有不知道的熟人?晓灵好奇,跟了上去。
越看越眼熟,从背影上看,那人模样像妈妈。更激起晓灵的猎奇性,不远不近,紧跟不舍。走了三条小街,来到一处僻静的大商场前,只见那人从蛇皮袋里拿出一块纸牌子,铺在地上。再拿出一个碗,放在牌子旁边,摸索了半天,从身上掏出三张一元的纸币,放在碗里。缓缓地下蹲,两腿一盘,跪在纸牌后的地上。最后松开脑后的发髻,将头发胡乱揉了几下,放下来遮住脸。动作生疏,笨拙,一看就是个新手。
就在那人松发髻的当儿,晓灵看清了,是妈妈,竟然是妈妈。晓灵目瞪口呆,半天没回过神来。妈妈怎么能干这种事呢?太丢人了。晓灵真想冲上去,把妈妈拉走,好好“教育”妈妈。可不知怎的,突然又怜悯妈妈,妈妈找不到工作,又不想闲着,为了她上学,只好出此下策。晓灵束手无策,坐在街边的长椅上,远远地看着。泪,涌出来,无声地滑落。
没人可怜妈妈,要么径直走过,要么嗤之以鼻,一脸鄙夷。阳光下,妈妈一直跪在那儿,一动不动,塑像似的杵着。
这时,一辆车停在妈妈跟前,下来几个戴大沿帽的人,气势汹汹地对妈妈喝道:“老太婆,谁让你在这儿摆摊要饭的?快滚!快滚!”
妈妈一瞅,吓了一跳,赶紧想站起来,可腿麻了,不听使唤,加之太胖,行动迟缓。
他们当中一人以为妈妈有意作对,上前一推妈妈的头,凶形恶煞地说:“咋啦,磨磨蹭蹭,不想走,找死啊,老太婆。”
妈妈刚要站起来,被猛一推,歪倒在地,像个肉球,连滚了两下,良久,才慢慢爬起来。这滑稽的表演,如同耍猴似的,逗得他们几个哄堂大笑,围观的人也跟着嬉笑,紧张的气氛一下子轻松缓和起来。
晓灵却笑不起来,心像麻花,拧得紧紧的。
可能妈妈没有他们想象中的“落荒而逃”或“逃得比兔子还快”,另一个上前照妈妈身上连踢两脚,愤愤地说:“我叫你磨蹭,我叫你磨蹭。”
晓灵真想冲上去,去帮助妈妈,与他们理论。可,可是,她没有勇气。她毕竟还是个学生,没有应对“突发事件”的经验。何况晓灵知道,妈妈绝对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尴尬和惨状。否则,妈妈觉得很没面子。
泪,模糊了双眼。晓灵愣在那儿,久久的,久久的。
纸牌飞了,蛇皮袋飞了,碗被扔得远远地。妈妈头发凌乱,蹒跚地走了。后面的骂声追着妈妈:“赶紧滚走,别影响市容。老——太——婆。”
经过一家药房时,晓灵买了一瓶红花油。回到旅店,晓灵心事重重,无精打采。
妈妈问:“灵儿,咋啦?不舒服。”
“没什么。”晓灵看到妈妈手臂上的伤痕,忙拿出红花油,给妈妈抹上。而后明知故问,“妈,咋回事?这儿擦伤了。”
“不小心,摔倒,伤着了。”妈妈平静地说。
晓灵偷看了妈妈一眼,眼里满是爱怜,心想,妈妈,你受苦了。眼眶又湿润了,忙转过身,装作放红花油。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了上次的遭遇,晓灵以为妈妈不会外出做事,会安安静静呆在店里,吹吹空调。如此一想,晓灵心中安然了许多。
课间休息,晓灵站在三楼的窗前,凝视窗外,放松紧绷的神经。无意中瞟往校园左侧拐角处,有人在翻捡垃圾。那是带盖大垃圾箱,上侧是旋转翻盖。那人矮胖,够不着里头的垃圾,于是打开盖子,把半个身子探进去,尽量够着里头。不巧的是,那盖子倒了下来,压在那人身上。好像猛兽把人的上半身吞进肚里,只有下半身还在外头。
那人挣扎着想爬出来,无奈推不开盖子,就这样一直挣扎着,让人忍俊不禁。
晓灵笑了笑,一看周围没人,就飞奔下楼,帮那人把盖子打开,刺鼻的酸臭味迎面扑来,几欲把她熏倒。
那人终于钻了出来,一身污垢,头发上粘着碎屑。她回过头来,笑着说谢谢。当四目相对时,都怔住了。
“妈,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灵儿?”
妈妈羞愧万分,呢喃地说:“我赶紧走。我赶紧走。哎,我老糊涂了,怎么捡到你学校来了。”说完,头也没抬,背着荒活出了校门,逃似的走了。
晓灵愣在那儿,上课铃响了都没听到。
晓灵不放心,尾随而去。妈妈朝去旅店的相反方向走去,完全没留意晓灵跟踪自己。妈妈衣服陈旧,背着荒活,像乞丐,与街上穿着时尚的行人相比,显得另类,格格不入。
意外发生了,妈妈突然倒在地上,路人纷纷避让。
晓灵惊慌失措,失声叫道:“妈——”连忙跑上前去,扶起晕厥的妈妈,靠在自己怀里。这时,有好心人围过来,出主意,要晓灵克住人中穴。
克了一会,妈妈苏醒过来,冷汗直流。晓灵明白怎么回事,从自己兜里拿出一块硬糖,剥开,塞进妈妈嘴里,让妈含着。然后长舒一口气,对围观的人说:“我妈妈是饿了,她有低血糖,饿不得。现在没事了,谢谢你们!”
“灵儿,我怎么啦?”妈妈问。
晓灵含泪说:“妈,你吓死我了。你是不是没吃早饭?”
“我,我吃了,吃了。”妈妈目光游离,闪烁。
“妈,我们回家吧。”晓灵哭着说,泪水滴着妈妈的脸上。
“不行。绝对不行。你回学校,上课去。”妈妈虚弱地说,既像命令,又像乞求。
晓灵这次没听妈妈的,背着荒活,搀扶妈妈,向旅店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