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人约黄昏后(小说)
两排红枫,远望,像是火烧云。一对老年人手挽手正行走在其中,满头银发,低头慢慢向前走着。
老人中的男性,河南人,已过七旬两载,名为任富贵,家中长子;身边的老伴,江苏人,名曰谢玉翠,比他小三岁。
两人走不动了,就坐在枫林道路的长椅上休息,望着片片红枫叶,紧紧握着手,回忆起了曾经的那些刻骨铭心的故事……
四十五年前,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A市文工团,负责搞宣传工作。任富贵当时长得是一表人才,可谓是风流倜傥,没有哪个女孩不愿意多看他两眼,甚至想方设法接近他、讨好他,不乏有给他织围巾、手套的,还有写情书的。说来也怪,任富贵只是笑笑而已,原封不动地退还,物归原主。慢慢地,这些女孩就不再对他奢望了。
直到有一天早上,任富贵去文工团院子后面的小树林锻炼身体,忽闻一阵悦耳的声音顺风而来,他惊呆了,自语道:“谁唱歌这么好听?”然而,他又怕惊扰了唱歌者,就轻手轻脚地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渐渐的,看到了唱歌者的背影,穿一件白底碎花衬衫、蓝色裤子,两条又粗又长的黑辫子,一前一后放在肩膀上,这么清秀的模样,加上动听的歌声,令任富贵陶醉,半天他回不过神来,他猛然发现,这个女孩才是自己要找的对象。
等到那女孩唱完歌,转身要回家的时候,忽然发现身后站着一位男子,着实受惊不小,“你,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任富贵急忙露出笑脸说:“别,别怕,我是文工团的二胡师,名叫任富贵。”
“任富贵?”
“嗯。”
“哈哈哈,你爸给你取这名字,是不是你家很穷,希望你大富大贵啊?”话说出来了,她又觉得失态,一片绯红悄然爬上脸庞,低头不语。
两人沉默了一会,任富贵打破了窘态,说道:“我喜欢听你唱歌,改天你唱,我给你拉二胡伴奏,怎么样?”
她低头,双手的拇指和食指不停地卷动衣襟下角,用三分声音“嗯”了一下。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谢——玉——翠。”她前边跑了。
任富贵望着她的两条长辫子在背上上下跳跃着,他的心里痒痒的。
回到宿舍,任富贵的脑海里总抹不掉谢玉翠的影子。虽然她长得还没有团里的个别女孩好看,但是却能让他心动,他心里清楚,他就喜欢这样的女孩。
于是,在一次排练场,任富贵正大光明地为谢玉翠伴奏,她的声音赛过百灵鸟,飘荡在房子上空,用“绕梁三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任富贵听着她唱歌,就是一种美妙的享受。接下来,任富贵找机会陪谢玉翠练习,等到正式演出的时候,她发挥出了最好水平,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她回头用噙满热泪的双目注视任富贵数秒。此时,两人心知肚明。
时间成了催化剂,两人萌生了爱情。
那个年代的恋爱也不好意思太明目张胆了,毕竟都在一个单位,可是,终究纸包不住火,很快,两人的事情就被领导知道了。先是分别找他们谈话,后来直接下命令。两人表面上是服从,可内心却割舍不掉。
他们就靠着书信来表达自己近在咫尺无法相恋的痛苦,看得泪湿信纸。
被压抑的爱,成了他们一种渴望冲破的藩篱,他们约好时间、地点,来到第一次相见的小树林,互诉心中的相思之情。
二十几岁的男女正值体内激素旺盛期,于是,便偷尝了禁果,四十天后,谢玉翠发现自己怀孕了,她被吓得哭啼不止,任富贵也束手无策,心里极为害怕,这要是在单位生孩子,又没结婚怎么办?
“任哥,要不咱们结婚吧?”
“别急,让我想一想!”
任富贵的心里一阵慌乱,家里母亲前一阵子来信说,给他找了一户人家,说好春节回去见面,现在他又自由恋爱,这可怎么办呢?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谁敢违抗?任富贵头疼得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心里乱如麻。
“要么咱们去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不行,那我父母怎么办?”
“你自私,我也有父母,我都能扔下,你就不能为咱们的爱情,咱们的孩子想一想,呜呜呜……”
谢玉翠越哭,任富贵的心里越乱,他忍住胸中无名的乱和痛,站了起来,把谢玉翠抱在怀里,安慰道:“别怕,这不还有我呢!”
两人商量,找到任富贵的姥姥,好说歹说,终于答应在她家生孩子。
接下来的几个月,谢玉翠就得穿宽大的衣服,多亏她本身就瘦,妊娠反应不重,才逃过了大多数人的眼睛,临近产期,她请假去了任富贵姥姥家顺利生下一男婴,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在单位那边伙食不好营养不良,体格看起来很小。刚赶上河南收黄豆季节,任富贵的姥姥索性给取名为黄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谢玉翠未婚先孕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了江苏娘家耳中,她母亲几经辗转找到任富贵姥姥家,哭哭啼啼,大闹几番,一赌气,抓起月子中的女儿就走。
谢玉翠望着床上的儿子,心如刀绞,泪如雨下,硬是被母亲拽出门。“你以后再不要和这家人来往,否则,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谢玉翠被领回家后,就再也没去文工团,被娘家软禁在家,她母亲四处托媒,恨不得赶紧把她嫁出去,哪怕不要彩礼都行。她呆在房子里,牵挂孩子,思念任富贵,写信托同村的姐妹捎出去邮寄,后来还被她母亲发现,把家里能写字的东西统统拿走。
谢玉翠以泪洗面多日,母亲充耳不闻。
第二年,找到一位比她大五岁的男人嫁了。出嫁那天,她把任富贵寄到村里姐妹那的黄豆的照片还有信件归还。任富贵收到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明白了其中的事情,他撕心裂肺的心痛,无人能知,他蹲在墙角,拿着谢玉翠当年写给自己的信,一遍又一遍地读。
谢玉翠嫁到别家后,相夫教子,日子也过得去,她不想欺骗现在的丈夫,也亲口告诉了实情,得到男人的谅解,一家人也算过得有滋有味,一双儿女很乖。
而任富贵这边,也在第三年,他心灰意冷,无奈地答应了父母的包办婚姻。他把与谢玉翠的信件、黄豆的照片用一张红纸包起来,锁进箱子底,从不当着媳妇面打开。
任富贵和现任媳妇没有共同语言,他一拉二胡,媳妇就抱怨拉这个吵人,又不能吃不能喝,这让他心中更加思念谢玉翠了。
春节一天,他趁着媳妇不在家,他拿出当年陪谢玉翠练习的曲子来,拿出二胡,拉得正起劲,他媳妇回来了,一把扯断二胡琴弦,夫妻两人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了。
任富贵节后回到单位,有人拿旧事说事,吵得沸沸扬扬,加上他媳妇来单位闹腾,最后任富贵被开除回家。
任富贵对媳妇的容忍达到了最大程度,回家后,除了去地里干活,就去外边拉二胡,基本上不和媳妇多说话,久而久之,媳妇回了娘家。
任富贵的母亲赶紧督促儿子去娘家请她回来,他不想去,又拗不过母亲,只好前往。复制过几次,他说什么就不想再去了,你愿意住娘家就住着去。
日子淡如水的过了几十年,黄豆长成了大小伙,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任富贵主张自由恋爱。
谢玉翠的两个孩子先后成家,老两口看着孩子、孙子,心里乐开了花。她把任富贵渐渐淡忘了,但在记忆深处仍旧还有一抹影子。
谢玉翠的老伴身体出现了状况,在他六十来岁的时候撒手人间,留下她一人独居在一处家属院里,深居简出,过着平淡的生活。儿女们有空了过来看看她,她给做上一顿好饭,大家彼此聊聊天。人散后,她看着电视节目,索然无味,空气里弥漫的是孤独和寂寞。
她有养花的爱好,看着那些花花草草,好像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模样,而那个养花人现在不知身在何处,暂且全权由她代替。她的心里对任富贵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了,可是总会被无数个念头打下去。
黄豆现在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也更加懂事了。幼时,没见过母亲模样,被别的孩子欺负也就罢了,被后来的母亲(继母)虐待,他几乎是在奶奶家、任富贵的姥姥家长大,这让他发誓要在有生之年找到亲生母亲。
无巧不成书,任富贵的媳妇也走在了他的前边。任富贵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就打开台灯翻出箱子底的照片和书信细读,这些成了他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偶然一次,被黄豆看到了,他更明白了父亲对母亲刻骨铭心的思念。
黄豆偷拍了母亲的一张照片,拿到A市文工团去找那些老人打听,也无果。可是,他坚信,母亲还活着,他不能,决不能放弃!
有一天,去媳妇娘家玩,晚上跟着岳母看一个亲情节目,忽然,让他灵机一动。
他回到家把想法给父亲任富贵刚一说,就看到父亲的眼珠子放光,他知道这也是父亲的心愿。于是,黄豆和父亲合力通过节目组,寻找至亲。好事多磨,终于在安徽找到了谢玉翠。
“我不管你经历了什么,只要你现在愿意和我一起生活,我依然接受!”任富贵和谢玉翠异口同声。
一旁的黄豆大声呼喊着“妈——”扑向了谢玉翠的怀抱。
“等了多少年,终于见到了你,今生今世我们再不分离……”任富贵朴实的爱情表白不亚于当年,感动得谢玉翠涕泪飘零,一家三口紧紧相拥……
“任哥,现在咱们终于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谢玉翠拿手拍了拍握在她手中的任富贵的另一只手,满脸幸福地说。
“你看你还像当年小姑娘的模样……”说着,任富贵在谢玉翠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谢玉翠心中的幸福感无以言表,又哼唱起那首文工团里排练的歌曲来,任富贵松开她的手,拿起长椅上的二胡拉了起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此刻,一轮夕阳将金辉洒在了两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