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梁家河,渐行渐远的故乡(散文)
梁家河,生我养我的地方,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的视野里,却未曾出现在我的文字里,今天终于鼓起勇气,用我拙劣的文字描述家乡梁家河几十年的风雨变迁。
或许随着城乡布局的调整、改革的推进,家乡的名字会在行政区域图上消失,到那时,梁家河就会成为历史,成为一个消失的村落。不仅仅是家乡,祖国大地许多村子已经消失或者正在消失,毗邻家乡的几个村子的居民已被搬迁,成了无人村,没了人烟,村名还有存在的价值吗?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我想,那些常年在外打拼的游子有朝一日回家,却在手机地图上搜不到家乡,找不到那个小小的黑点,该是多么地失落,就像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连家也没了。他们魂牵梦绕,他们朝思暮想,他们根系所在的家乡啊,怎么就没了?
我的家乡梁家河村中间有一条河由北往南蜿蜒穿过,两岸全是连绵的山,河的流向是个“S”形,整个村子也是“S”形布局,只是尾巴比较长而已。“S”的第一个弯道处有两片人家,河的东面是坝上(因为居住的北面有前咀子水坝,所以叫坝上),西面是北河,都是依山而居。在“S”的中间是东西走向,大约二百多米的中村,居住集中,是梁家河的中间地带,地势平缓,周围全是水浇良田。在“S”的第二个弯道处,河的西面是我家住的地方,有十几户人家;河的东面偏南是南河,南河沿河向南三百多米,在河的西面的山沟里,还住着几户人家。
听我奶奶一辈人描述,我们梁家河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周围十里八村还是个“小香港”,许多平原上的人都愿意把女儿嫁到我们这山沟沟里来了,不为别的,只为能让饥肠辘辘的肚子填饱,我母亲就是其中一个,后来我舅舅、大姨、小姨都对我妈说:“咱妈当初咋能把你嫁到这山沟沟?不是上坡,就是过河,都能把人累死。”这是后话,先不提。
六七十年的梁家河是个衣食丰足的地方,沿河两岸是一排排柿子树和伟岸的白杨树,再往河两边延伸,就是一块块良田,种着时令的蔬菜。春天最早上市的是韭菜和前一年种的菠菜,紧接着就是西葫芦、“五月先”豆角、蒜苔、笋、黄瓜、西红柿、茄子……一直持续到初冬。乡亲们把这些蔬菜运到乡上的街道换些钱,日子过得虽不富裕,但是解决了温饱,有个别家里还有千儿八百的存钱,这在当时已经很不错了。听外婆说,当时平原上主要靠天吃饭,遇上大灾之年,分到的粮食早早地就吃完了,家里又没个经济来源,有的人家连买盐的钱都没有。
想想我们梁家河,那时在王队长的带领下,一年四季都有菜卖,一担担、一车车换来了多少块块毛毛钱,就是这些块块毛毛钱又换来了生活必需品,换来了生产必需品。
说起王队长,我们这些七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都知道,他是我们村很有威望的队长,也是县上的先进人物。据说当年去县上乡上开会,由于不认识字,他腰里别着个旱烟锅子和旱烟袋子就去了,县乡领导安排的事情,他都是靠脑子记,竟然一个不漏,回来落实得头头是道。他带领乡亲们在山坡土地肥沃处开荒,撒上麦子、玉米、高粱,队上粮食总产量一下子提高了,乡亲们虽累点、苦点,但是没有饥饿之忧。
六七十年代,中国许许多多的地方粮食短缺,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除了饥饿还是饥饿。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里面,主人公孙少平上中学,饿得眼前发黑,课间就去宿舍扣吃一丁点黑馒头,这一细节令人难忘,令人心酸。如果把这讲给今天的孩子,他们还以为你是在编写一个穷人的故事。想想家乡这样一个小山沟,虽然贫穷,但是基本能吃饱,平原上的人又怎能不羡慕呢?毕竟人是铁,饭是钢!
那时我们梁家河环境特别美。春季,河两岸山坡首先盛放的是连翘花,黄色的小花点缀着枯黄的山头,就像给山穿上了印有黄色小花的裙衫,随后开的是野桃花、杏花、洋槐花,一个春季,山坡上花开不断,尤其是槐花开了,放眼望去,整个山都白了。置身其中,蜜蜂的劳动交响乐充盈耳旁,槐香扑鼻而来,令人心醉神怡!
春天来了,牛羊满坡,牛儿、羊儿的叫声此起彼伏,回荡在山沟沟。在地里劳作的大人们,有的一听就知道自己的牛羊在什么位置,有点不住地向山坡眺望,瞅瞅自己开挖的私人田里有没有牛羊,那可是他们明年能否等到分粮食时的救命田。放牛的孩子们也不闲着,拿着个小䦆头在山坡挖起了柴胡、黄琴,赚点油盐钱。洋槐花含苞欲放,孩子们就拿个袋子,把那些未开的槐花摘下来,拿回去晾晒,等到寒冬腊月,做槐花饭,也可以当菜吃。山沟里,一年四季溪水长流、清澈透亮,溪水两边长满了水芹菜,孩子们趁嫩采摘回去,用水煮后凉拌着吃充饥。
进入八九十年代,全国土地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之风吹遍了大江南北,人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思想也放生了变化。平原上的公路一公里一公里延伸,电线一千米一千米架起,兴修的水利渠延伸到家家地头,庄稼种植慢慢地实现了机械化,粮食产量大大地提高了。许多脑子活泛的人开始跑运输、栽果树、做生意、搞建筑……致富路子也广了,脸色不再蜡黄,而是洋溢着作为一个平原子民幸福的微笑。
我的家乡梁家河虽土地分到各家了,似乎与外界隔离了,似乎没有什么变化。种的蔬菜被大棚菜挤出了市场,人们的经济来源受到了冲击。遇到收种更是辛苦异常,有句顺口溜就很能说明问题:“梁家河,九道弯,不是人担,就是驴驮。”当乡亲们还在麦场碾打麦子时,平原上的人们已经拿着板凳在树荫下扇着扇子乘凉,昔日的“小香港”一去不复返,而且还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许多小伙子娶不到媳妇,作父母亲的为此整宿整宿愁得睡不着。
为了生存和生活,七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小伙、姑娘,初高中一毕业就背起铺盖远走他乡谋个工作挣点钱。有的靠自己的努力,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有的生意做得小有成就,有的甚至定居北上广。和我小学一个年级的同学,这几年远在云南,承包了土地种植蔬菜。他在朋友圈发的茄子有一尺来长,大棚菜带给他的不仅仅是袋子里的钱多了,还有作为一个中年人精神上的富足、快乐,和我同龄的还有在西安、上海等地的,他们工作不一样,但这几年在社会上的历练,让我这个孩子王见了都自觉惭愧,因为他们的阅历、见识能写成长篇小说了。
也有的孩子为了改变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他们选择了求学,第一个大学生让乡亲们激动了好长一段时间,因为梁家河自诞生起,没出过一个才子或者举人,后来竟有一个是我县当年的理科状元,村上、镇上敲锣打鼓表示祝贺,村里一位能人也感慨地说:“咱们充其量会种地,可这些娃娃们有知识有文化,将来飞机大炮都能造出来,那才叫有出息!”
一个个、一批批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零零后走出了梁家河,有的定居在都市,有的倒插门入赘到其它村子,有的挣钱把家搬到了平原上,新农村建设又把一大批父老乡亲搬走了。
这几年,逢年过节和妻子女儿回家看望父母,越来越感觉到村子的静谧。我们住的这一块原来有十一家,现在搬得就剩下四户人家了。领着女儿在我们这一块转了转,那些牛羊满院畔的院子长满了杂草,有的窑洞倒塌已不成样子。
走过王牛子大哥居住的地方,就剩下了一孔破窑,窑洞前土木结构房子早已荡然无存。想当年,他带领儿子长江和女儿小绒在山坡开垦荒地二十多亩,每逢收麦时节,他挥着杆子割麦子,小绒在后面捆,长江往地头扛麦捆,三口人干得热火朝天。十二点回到家里,傻嫂子端上来的饭,我们这些人看了都没了胃口,他们饥肠辘辘,也只好填饱肚子,有人做饭总比没人做强。有时候就能听见傻嫂一声声悲戚的惨叫声,不用问,那肯定是饭做得不成样子了,王牛哥用棍子的在暴打。
整个梁家河,就王牛哥家麦子多。有一次王牛子大哥开着手扶拖拉机,拉着一车麦子沿山坡往回走,扶手猛地扬起,把他甩了出去。我拉着架子车正在上坡,看见这架势,扔下车子爬上地畔。结果王牛子大哥爬起来,追上了拖拉机,刹住了车,就像战士夺回了阵地一样。他坐在车上,依旧笑眯眯对我说:“这手扶拖拉机是个坏坏腰,扶手把我打下去了。”我惊魂未定,却对王哥充满了敬意。庄稼人,干的是最累的活,最平凡的事,但是许多举动令我们感动、敬畏,因为他们才是大自然的改造者、生活的创造者!
今年端午假,我回了趟南河三娘家,整个南河,我和三娘算了一下,原来有十九户,如今就剩下四户人家了。毫无疑问,那十五户乡亲已搬到其他村子或者城市,融入了新的大家庭。三伯说:“精准扶贫工作组来了几次,说要把咱这儿剩下的人都搬到原上去住,这儿将来就成了林区,无人居住区。”
只讲穿不讲究吃的肖哥在西安打工二十个年头了,一家三代人已经定居西安,他弟弟前几年搬走了。刘氏兄弟一个在贵州,一个在淳化……三娘给我讲了半天,我还是想不起刘氏兄弟中的老二,几十年未曾谋面,况且他们走时还是个孩子,现在见了也不认识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古代的一幕,今天也同样上演着,前者外出创业立家,从此根系他乡,故乡已经成了记忆,最后恐怕连记忆也没有了;后者是外出为官立业,最终落叶归根,回归故里,故乡还是一片记忆的温床,给失去的岁月留下了储存的空间。
许多在外的乡亲们,每次回来都要回梁家河转一转、看一看,我想就是为了找寻早年那些往事,拜访生活多年的乡亲。与一位老乡在西安偶遇,他告诉我:“父母在时,再忙都要回咱们梁家河,那里有我的牵挂!父母亲如今不在了,回去却增了不少伤感,自己成了没妈没爹的孩子,没有家可回了。”我笑着说:“你回去还有咱们一起长大的伙伴呀!”他反问道:“咱们一起长大的谁在梁家河?你在吗?我找谁去?”说得我一时无语。
是啊,岁月流逝,我们的父辈们逐渐地老去,作为我们这些离开土地外出谋生的后辈们,就像断线的风筝,没了根基,到处漂泊,若干年后想落叶归根,我的家乡梁家河还是当年那个牛羊满坡、田间往来种作的梁家河吗?
未来几年,梁家河剩下的乡亲们,随着村庄布局调整,老的老去,搬的搬走,最终就剩下孤零零的一个村庄,一个无人居住的村庄!
到那时,一个无人居住的梁家河,我的家乡,我在哪里去找寻少年时代那些鲜活的记忆?我在哪里找寻我可爱可敬的伙伴和乡亲们?
梁家河,渐行渐远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