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尽他一只鹅(小说)
该来的终归会来。柳叶在家里做作业,听到鹅嘎嘎叫唤,开门去看,原来是二饼被鹅堵在屋场外面。起初是那只麻灰色鹅发现二饼,叫了一声,像是厉声呵斥,紧接着其他的鹅也跟着叫起来,它们伸长脖子勇敢地迎住二饼,那气势就如战场上冲峰陷阵的千军万马。看到鹅啄人,很凶狠的样子,二饼害怕,不敢往前走,就在屋场外大声叫:“老嘎!老嘎!”
老嘎以为二饼来是因为托他帮忙的事有了着落,急忙应声而出。柳叶也跟出来。她听到二饼在咒骂:“呆头鹅”“笨鹅”。
柳叶就回敬这个不受欢迎的家伙,说:“你才呆。你才笨。”
二饼说:“小小年纪这么刁,长大嫁不出去。”
柳叶骂:“鬼打你十八餐。”
柳叶认为二饼登门从来不带好事。果然,二饼说:“老嘎,你答应用只鹅请客的事就今天来你家吃晚餐吧。”
老嘎说:“我托你办的事呢,有结果了吗?”
二饼说:“暂时没有,这晌不是忙着收谷,抽不出空。”
老嘎说:“那不行,我们当时说好是你帮到忙,我才杀鹅请你客的咧。”
二饼说:“老嘎,你这是不够朋友啊,你说句话,不要我帮,我抽身就走,没人勉强。”
见二饼这么说,老嘎赶紧说:“你总得给个期限啊。”
二饼说:“半个月吧。”
老嘎说:“那就一言为定。”
二饼腔调就像个领导,他说:“我陪镇领导搓几把,老嘎你准备,我们到时光临你的家庭晚宴。”走了几步,他又返回来说,“老嘎,你有酒么?”
老嘎是个酒癫子,家里备有自酿的水酒自是不消说,随时去随时有。提起这个,他骄傲地说:“你放一百个心。”
二饼了解老嘎,平时是个小气鬼,心里只有自己,从不关心别人,如果要他放点血,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他反复交待,说:“料实一点啊。”
老嘎说:“按照说好的约定,我宰一只鹅,我尽能力来,倒是提醒你,鹅这么大,别到时撑死你。”

这是一个慵懒的午后,秋阳轻纱一样撒在老嘎身上,有些薄凉。老嘎打起精神叫柳叶,却听不到回答,鹅也不见了。就想一定是柳叶到茶山放鹅去了。柳叶平时喜欢去那里放鹅。可是,老嘎找遍茶山没见柳叶和鹅的踪影。
老嘎慌了,人家那么多人等着吃鹅。而且是镇里的领导,是稀罕你才来吃你的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得罪就是一大片。老嘎想,一定要找着柳叶和鹅。
他把手窝成喇叭放到嘴边扯开喉咙呼喊:“柳叶,柳叶宝哎!”
他的声音被秋风捎带着在茶树间游走,如果柳叶在附近,相信她一定听得到。叫了一阵,没听到柳叶回应,他急得像疯子一样到处找,自言自语:“柳叶宝呃,柳叶宝,出不得纰漏咧,千万啊。”
最终,老嘎在茶山背后的一口池塘边找到柳叶和鹅。
鹅们正在池塘里戏水。它们掠开翅膀互相追逐,嘎嘎嘎地叫唤,特别是那麻灰色的鹅,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水,玩得更欢,水洗过的它,毛发干净,透过展开的翅膀,它身上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都有,比那九只白鹅,越加迷幻。柳叶坐在池塘边,怏怏地投小石子。她恨可恶的二饼,二饼是个畜生。投着投着,她用上力,不是投而是砸,仿佛二饼就是那池水,她想把他砸个稀巴烂。
老嘎把柳叶搂在怀里,说:“柳叶宝呃,你会有好人做的,你听爷老子的话啊。”
柳叶恨恨地说:“我的鹅宁可给别人吃也不给二饼吃。”
老嘎:“二饼得罪你啦?”
柳叶:“他一肚子坏水。”
她说二饼那天晚上持刀抢劫的事,她要去报案,让他恶人恶报。她还说二饼翘尾巴就知道他要下屎,尽干些空手套白狼的事,投机取巧,油嘴滑舌,没一句真话,爹你应当远离这种人。
老嘎听了柳叶的话,胆小地说,柳叶宝哎,你还小,不谙世事,千万别跟二饼怄气,他靠山硬,我们斗不过人家,眼下你遂了爹的意,把你娘找回来再说,好吗?爹求你了。柳叶当然也希望把娘找回来,娘回来了家就完整了,但她很不喜欢爹这种没骨头的样子,如果自己和爹在娘眼里还有份量,她就不会出走,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杳无音信,这么决绝,天下之大,你到哪去找呢。她怎么会回呢。这只是爹一厢情愿。一边她又理会爹的委曲求全。柳叶内心里对娘很不满,如果她不走,那她的鹅就不会被人算计。
“啰啰啰……”老嘎呼唤鹅上岸。
鹅们像是知道其中曲直,故意继续嬉耍得更欢,没理会他。老嘎叫不动鹅,急得用土坨子砸。看到爹着急发疯,柳叶忽然觉得爹好可怜,不忍心折磨他,毕竟爹是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毕竟他是想把娘找回来。她内心深处何尝不像爹一样,盼望娘回家。她常常梦到娘用针帮她挑出在野外玩耍时扎进肉里的刺,痛得她呲牙咧嘴……她的眼泪像虫子一样爬出来,她扬起那根长竹竿,挥几下,鹅鱼贯上岸。
太阳已经西斜,时间不早了。老嘎急于回家杀鹅准备晚宴,如果再耽搁就来不及了。他猛的向麻灰色鹅扑去,麻灰色鹅受惊,嘎的一声掠起翅膀飞走,反倒老嘎差点被它强劲的力量掀翻在地。众鹅到处乱蹿。塘岸上一片混乱。老嘎不甘心,大叫:“麻的皮,不信老子奈何不了你。”他撒开脚巴子追赶麻灰色鹅,追了几圈,麻灰色鹅望了望挥泪如雨的柳叶,停住奔跑团在地上,任由老嘎抱走。
老嘎宰杀过鸡鸭,但没宰杀过鹅。这么大一只鹅,他不知从何下手。他想如果像杀鸡一样杀鹅,到时鹅挣扎的力量自己控制不住,说不定还会伤到自己。他干脆把鹅放到地上,鹅以为老嘎想放过它,伸长脖子轻轻地嘎嘎叫唤。老嘎趁鹅放松警惕,一手抓住鹅的头部,封住鹅的眼睛,喃喃唱道“鹅呀鹅呀你莫怪,本是世上一道菜。”一手用锋利的刀刃往鹅的颌下一割,鲜血直流,鹅扑腾着翅膀挣扎挣扎……
鹅刚进锅,二饼就带着镇领导鱼贯而入。不但坐满一桌,还挂两只角。这么多的人,老嘎担心只搞一只鹅,少了,赶紧到地里扯来萝卜白菜,再打几个鹅蛋。心想,就这么多,够他们吃了。
柳叶和鹅归家的时候,村落已经黑透,道路模糊。二饼一干人团团围坐在屋里,谈笑风生。她正好听到二饼充满得意地说:“鹅——鹅——鹅,曲脖用刀割,白毛浮绿水,红枣炖猪脚。”桌上已经摆上自家种的土菜,鹅这道主菜还没上桌。柳叶很反感二饼,她在一个旧作业本上扯下一张纸,到鹅棚里包了一壶鹅粪,藏在背后。爹还在厨房忙活,她断不敢当着爹的面放,她不想让爹为难。佯装在厨房里帮忙,寻找机会。
老嘎支使柳叶送菜到餐桌上去,柳叶撅着嘴巴,不动。老嘎知道柳叶倔,叹口气,自已送上去了。柳叶犹豫一阵,打开纸包,把一坨鹅粪丢进炖鹅的锅里。嘴里骂:“遭天杀的二饼,我叫你得瑟。”但想起麻灰色鹅,眼泪又泉水一样冒出来。无论二饼他们怎么热闹,吆五喝六,她不吃饭早早睡了。
在等待中,半月的期限终于过去,老嘎没见婆娘影子。去找二饼。心想,你吃了我的鹅,有没有人,总该给个准信吧!有理走遍天下。老嘎胆气顿壮,直截了当问:“二饼,人什么时候能回啊?”
二饼又在陪领导打麻将,不过换了一拨人。他一愣:“哪个要回?”过了这么多天,他差不多忘了这码事。二饼是落油不巴水的主,马上想起吃了老嘎一只鹅,遂打了个哈哈:“再等几天,等几天哈。”
老嘎虽嘎却不傻,明白鹅吞进黄鼠狼肚子里了。也不纠缠,掉头就走。那么多领导在咧,不就一只鹅,吃了就吃了,难不成让他吐出来?多让人笑话。
二饼没料老嘎说走就走,回过头看他焉里吧唧的身影,一丝嘲笑挂上嘴角:仅仅一只鹅,就想让我费心巴力帮你把老婆弄回来,哪有那么好的事。再说,找回来守不住,卵用。他手上没停,伸出右手在桌上抓了张牌,用大拇指一拧,感觉很好,是张二饼:自摸!
柳叶见老嘎一副蔫样,知道准没消息,她觉得没什么,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她只恨自己还太小,斗不过二饼。
柳叶相信“十”,如果每次遇到意外事故破了这个数,就像部队伤亡补员一样,她都主动要求老嘎赶场买来补起。这次,麻灰色鹅的缺,她从没提起,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老嘎感到有点不安,问柳叶,到底怎么回事。柳叶说再也不想放鹅。柳叶想起白被宰杀的麻灰色鹅,心痛,心神不宁,在教室里上课眼里都是鹅。
这已影响到柳叶的学习,柳叶是老嘎的天,老嘎就急,赶紧把鹅都卖了,反正柳叶读初中寄宿了。喜鹊镇地方,家家都种红薯,红薯堆积如山没人要,用来喂猪。于是,老嘎突发奇想,做生意,没本钱,干脆到县城立新桥下摆摊卖烤红薯。他知道自己力薄,干不动重活,只宜轻松的。立新桥下人流量大,他烤红薯用的是文火,把红薯放进推着走的流动烤箱,慢慢闷着,反正他不急,摆在外面卖的红薯,两面金黄,拉槑,火候拿捏恰到好处,吃起来香喷喷的。路人看到少不了驻足欣赏,看着看着就买下来了。他的烤红薯生意还马马虎虎,过得去。闲着没事时,老嘎喜欢坐在红薯摊边的街沿上,把收入从挂在脖子上的黑色人造革皮包里掏出,巴着口水一块一块细细抻理整齐。他想,细水长流,柳叶的学费不用愁了。
风吹在身上有点凉。老嘎弯腰忙着给烤炉里的红薯翻面。他老觉得脚后跟有什么东西在蹭,软软的,怯怯的。烤红薯的香味总能吸引不少流浪的小猫小狗,老嘎没在意。等他忙完定睛往地上一看,原来是一只麻灰的小鹅仔,应该是附近的农贸市场里走失的。这一路车多人挤,它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呢?天大的缘份咧。老嘎左顾右盼,没人来找。老嘎蹲下身子,把小鹅仔捧在手里,毛绒绒,暖乎乎。小鹅仔不挣扎也不闹腾,乖巧温驯地任老嘎捧着,一双小眼睛骨碌碌望住他,清澈,充满期盼。
几天不见柳叶了。老嘎自语:收完摊子带上小鹅仔看她去。
老嘎想柳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