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迎山红
一
早春四月,正当迎山红花撇开冰冷的春寒,争先恐后竞相绽放时节,我奔回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
还未来得及招呼久违了的父老乡亲,我便踏破迎山红花环绕的山径,匆匆赶赴小姐姐墓地,祭奠她过早逝去的亡灵。
我异常悲凄地伫立在小姐姐墓前,默默凝视那的孑然孤寂墓碑和令人心碎的丘冢。
许久,我收回凝视,收回空旷且纷乱的思绪。
我将洁白洁白的手帕,轻轻地、轻轻地揩去散落小姐姐墓碑上的尘埃。我从背包里取出早已备好的一方红红的丝巾,轻轻地、轻轻地系上小姐姐墓碑的腰间。因为,小姐姐喜欢红得醉人心扉的迎山红花,所以,我要在她永恒的去处,增添充满红的色彩。然后,我面对小姐姐,深鞠一弓,声音颤抖地说:
“小姐姐,我看你来了。”
只说出这一句话,我便止不住失声痛哭。因为,我舍不得小姐姐走呀!
二
小姐姐乳名秀韵,大我三岁。
1953年,也是早春四月,也是迎山红花争先恐后竞相绽放时节,也是今天,不幸病逝,只有十岁。
小姐姐得的急性肺炎,并不是什么治不了的大病,要是现在,压根儿死不了人。可是,那时新中国刚刚建立,百废待兴,又打起了朝鲜战争,所以,农村还没有办法一下子走出贫困,缺医少药更是司空见惯。
我家住在紧靠鸭绿江边的一个穷山村,与朝鲜只有一江之隔。村子里除一名自称能跳大神治病的巫婆外,再没有人会瞧病。爹妈知道巫婆身手不精,装神弄鬼治死村子里好几个人。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求她的。
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拿不出一分钱。走投无路的妈兜着三十几个鸡蛋,跑二十多里地山路,从外村郎中那里换回五六粒牛黄解毒丸。可是,妈不懂,肺炎吃牛黄解毒丸能顶什么用呢?小姐姐不停的发高烧,不停的咳嗽,不停的说胡话,只两三天功夫,就折磨得只剩下一双绝望而无神的大眼睛。爹坐在板凳上一锅接一锅的抽旱烟,妈抱着小姐姐一声接一声叹气。小姐姐是我的主心骨,她一病,我便没了章程,打不起一点精神。我寸步不离地守在小姐姐身旁,谁撵也不走,盼望她快点好起来。
实在没辙了,这天夜黑,爹不得不去请巫婆。
坐在炕上满脸死灰瘦得鬼似的巫婆见有人请,立马庄重起来。她挺挺已经干瘪的胸脯,伸伸已经驼背的懒腰,头不抬眼不睁地说:
“神可是须敬香火钱的。”
爹低三下四一个劲点头说:
“那是,那是。”
巫婆这才回过身,将腚蹭到炕沿,一双小脚分别挪下炕,勾起炕沿下的绣花鞋,用手提进脚后跟。她慢腾腾走进堂屋,对准已经被香火缭绕得漆黑一片焦味刺鼻的“神坛”,双手合十低头静默。一会儿,她神色凝重地从“神坛”上请起施法的道具“神袋”和“神幌”,命令爹说:
“双手捧住,过顶!”
爹立马照办。
巫婆又从“神坛”抽屉里摸出一件器物,背过身往怀里揣。爹好奇刚想伸脖看,巫婆拉脸训斥道:
“看什么看!”
吓得爹即刻缩脖顺目,喏喏无声。
待巫婆准备停当,爹像一个投降了的士兵,两手高高举起“神袋”和“神幌”,弯腰屈膝,伺候皇上似的将颠着小脚一步三摇的巫婆请来我家,坐上炕头。
巫婆抬眼瞧瞧我家徒四壁的穷酸相,一脸的不屑。
巫婆撇撇嘴,眼帘垂下,吆喝:
“放桌!”
爹赶紧把我家面翘腿晃破败不堪的矮腿饭桌摆到地面。
巫婆又吆喝:
“上人!”
爹赶紧把沉沉昏睡的小姐姐抱起平放到桌上。
巫婆摆摆手,爹心领神会,麻溜而小心翼翼地将“神袋”和“神幌”放到巫婆眼前,装锅旱烟,撩起衣襟擦干净烟嘴,恭恭敬敬递到她嘴边,划火点燃。然后,再恢复动作,仍将“神袋”和“神幌”举起过顶。
巫婆并不着急,她一脸死灰,双目半闭,叼住烟袋。她吐着烟圈,嘴角蠕动,反复叨念由于烟袋嘴阻拦含糊不清的“天灵灵,地灵灵”。
爹和妈谁也不说话,我更是紧握双拳,暗中助力巫婆尽快施法,好赶走残害小姐姐的病魔。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待一锅烟吸完,巫婆突然扔下烟袋,一跃而起,立马四肢抽搐面部扭曲,想必是大仙附体了。
但只见她一抻脖“噗嗤”一口浓痰射向地面,一把夺下爹高举的“神袋”和“神幌”,一个扔向小姐姐,一个插进自己的后脖领。紧接着,她抽冷子从怀里抽出那个器物,爹一眼认出就是不许他看的那东西,原来是一根尺把长因年久磨砺得油墨发亮传说可辟邪的桃木棒槌。
巫婆挥动干柴棒子似的两支胳膊,捣腾穿着免裆裤的两条小短腿,手舞足蹈,围住小姐姐乱转。她一边呼叫魔鬼缠身,命在旦夕,一边恐吓说,玉帝在此,诸鬼退位,倘若不然,魔棍侍候。疯狂一阵子后,她一反常态瞪圆从进屋也没睁过的眼睛,恶狠狠举起棒槌,毫不留情地在小姐姐头腰腿连击三下。只这三下,打得小姐姐猛地从昏睡中醒来,惊恐万状浑身打颤。这哪是治病,分明是行凶!恨得我真想冲上去踢她两脚,但哪里敢,爹还不揍死我。
爹按住小姐姐,妈好一番安抚,小姐姐才慢慢平静下来,继续昏睡。折腾一阵子后,巫婆打一圆场,揣起棒槌,收拢气息,整个人渐渐恢复原形。妈轻声问怎样?巫婆不耐烦地说,鬼已被她押到玉皇大帝那里做苦力,一时半晌不会回来。她从扔在小姐姐身上的“神袋”中取出一张黄表纸,信手在上面划拉几下说:
“这是玉皇大帝赐的神药,化灰冲服,明天就没事了。”
虽然半信半疑,爹还是从鸡窝里抓出一只正下蛋的大母鸡,妈找出家里仅有的少半袋小米,千恩万谢地送给巫婆。这点儿酬劳,巫婆哪里瞧得上。她一句话不说,气呼呼从小姐姐身上扯过“神袋”,从自己后脖领子扯下“神幌”,夹在腋下,乜斜着眼睛,拍拍屁股就走。
爹一脸愧疚,提起鸡和小米跟在巫婆身后送她回家。一路上,爹一个劲道歉说:
“对不住,暂时手头紧,以后宽绰一定重谢。”
可是,我们被巫婆骗了。
小姐姐的病不但没有起色,反而一阵重似一阵,她时而癫痫狂躁情绪失控,时而昏昏裕睡气若柔丝,我们全家束手无策。
一天下午,我正靠在沉沉昏睡的小姐姐身边打着瞌睡。突然,恍惚觉得有人摸我的脸。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定睛一看,小姐姐不但用小手从我脸上抹去不知什么时候渗出的泪花儿,而且还冲我笑呢。
我兴奋不已地跳起来,大喊爹妈:
“醒啦!醒啦!”
妈从灶台跑过来,一把抱起小姐姐,乐得直流眼泪,说可算缓过来了。正在院子里干活的爹听到喊声,扔下手中的活计直奔进屋,摸着小姐姐的头憨笑。
小姐姐目不转睛深沉地望住爹妈和我,好一会儿,她说饿了要吃白面饼。妈一愣神,家里哪有白面呀?就在妈愣神的功夫,我一脚跨出门,跑到张爷爷家,借来一小碗荞麦粉。妈拍拍我,没说话,急速到鸡架摸出一个母鸡刚下的鸡蛋,打在碗里,和上荞麦粉,烙了一张饼。妈一边递给小姐姐一边说,几天没吃东西饿坏了。见到饼,小姐姐两眼放出一丝亮光,她伸出颤微微的小手,接过饼。但是,小姐姐没把饼往自己嘴里送,而是把眼睛转向我,有气无力地把拿饼的手伸给我,我明白,这是给我吃。我哪里肯要,伸手将她的手推回去说:
“我不饿,你吃吧。”
小姐姐又转过头对爹说:
“爹,抱抱我。”
爹从妈的怀中揽过小姐姐。
小姐姐吃力地咬了一口饼,还没等咽下,就只见她的头一歪,没了气息。
天哪!我大惊失色,抓起小姐姐的胳膊,连哭带嚎使劲摇晃,企图把她摇醒。爹一屁股坐到地上捶打自己的头,妈捶胸顿足哭喊道:
“苦命的孩子呀!我以为好了呢,原来是回光返照啊!”
小姐姐死了。
三
小姐姐长得好看,而且心灵手巧勤快董事。
小姐姐虽然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但一张美丽的小脸儿,人见人夸,都说她像画上的美人儿似的。
小姐姐小小年纪,却家里家外所有的活计都会做,是妈的好帮手。她跟妈学绣一手好活儿,只要描好画样,她就能绣出活灵活现的花儿鸟儿。小姐姐绣花时一点儿线也舍不得浪费,因为家里穷,买不起五彩线,仅有的一点五彩线,还是妈与爹成亲前省吃俭用绣嫁妆枕头时余下的。
记得小姐姐头死那年刚过完春节的一天,她神秘地告诉我,爹妈答应让她秋季上学了。我说上学有啥用,她说学文化呀,有文化就可干大事呀。我问学校在哪儿,她说十多里地远呢。我说我要跟她一起上学,她说不行学校不让带小孩。我厥起嘴生气,小姐姐劝我别生气,说我是小子,爹妈不会让我挨到她那样晚才上学,还说爹妈一高兴,或许让俺两上秋一起上学呢。
爹妈虽然允许小姐姐上学,但是一年只能勉强负担书本费和两学季四元钱学费,其它是无从供应的。
小姐姐知道家里没钱,她把妈过年给的两千元压岁钱(旧版人民币,相当于现在的两角)叠得板板正正放好说留着上学用。我一激动,把我的两千元压岁钱也拿出来送给她,助她增加积蓄。小姐姐开始说什么也不要,说她用不着那么多钱,急得我要哭了,她才收下。钱给了小姐姐,不用说我两手空空,看到来村里卖货的货郎,我曾后悔了好一阵子,因为那两千元钱能买两串糖糖葫芦或者十块最好的夹馅糖呢。可是,再后悔也不能往回要啊!后来货郎又来村子卖货,我围住货郞担子转,馋相毕露。小姐姐看出我的心思,她跑回家,又手握钱跑回来。她用一千元钱给我买了五块挟心糖,将另一千元钱揣进我衣兜,嘱咐我别丢了。送人的钱又回归,我既不好意思,又感动不已。
小姐姐知道家里不可能给学习用具,她开始自己准备书包。所谓的书包,就是用妈成亲前绣枕头没用完的一块浅黄色麻布,自己描上一技梅花样儿,又跑到村里唯一会写字的张爷爷家,请他写上几个毛笔字,绣好了放入妈送给她专用的斑痕累累的小梳头匣里。小姐姐的梳头匣可是个百宝囊,那里有她绣的枕头顶儿,在河边拾到的花色繁多的石子儿,还有用张爷爷给的一本旧书压扁了的枫叶儿迎山红花朵儿等等。
夏天,小姐姐领我到野地里玩,她捉住蝴蝶儿蜻蜓儿放在手上边端详边说,这东西压扁在书里很好看。说完,她扬手放飞它们,我说那你为什么不留着?她说,蝴蝶儿蜻蜓儿也是命,活一回不容易,咱不能伤害它。
在我心里,小姐姐的梳头匣是我们家最贵重的物件,我老想打开看看,她就是不允许,所以我只能在她拾掇梳头匣时,贪婪地多瞅几眼。
小姐姐无私无畏是我的保护神。
朝鲜战争打得正凶时,我们村也随着烽火连天。
离我家不远的大黑山山头驻守着好几支苏联炮兵部队,守卫鸭绿江上的“水丰”发电站。
美国为首的联合国侵略军,隔三差五派飞机轰炸,飞机一来,苏联炮阵地就集中火力狙击。白天在院外,炮声一响,小姐姐拉起我急速跑进屋,有时走得远来不及回家,她就推我躲到石砬子底下。因为大炮一响,炸碎的炮弹皮子四处飞溅,一旦落到头上就没命了。一次炮声响起,我们两人正走在路上无处躲避,小姐姐毫不犹豫地将我压在身下,阻挡可能飞落到我身上的炮弹皮子。现在想起来,我觉得她当时真是一位英雄。
小姐姐经常领我到苏联兵营“拣饭”。
什么叫“拣饭”?苏联兵不吃剩饭,吃不完的饭菜全部扔掉,那时就是他们扔掉的饭菜,也是我们从来没吃过的。后来长大了才明白,其实他们吃的和扔掉的饭菜,都是中国政府无偿供给的,那是中国老百姓的血汗哪!
看到苏联兵营扔掉的饭菜太可惜,村政府就组织全村家家户户带上筐和水桶轮流到苏联兵营收拾他们扔掉的饭菜。苏联炊事兵见有人等,就把剩饭菜分开,直接倒进我们放在那儿的筐和水桶里。我家大人不去,都是小姐姐和我的差事,只要轮到我家,小姐姐和我都会风雨不误地准时守在那里。
到苏联兵营“拣饭”也担风险。
遇苏联炊事兵高兴了,能送我们一个枕头似的大面包。每逢这时,我都会乐不可支地扛起大面包,趔趔趄趄往家跑。大面包酸溜溜甜滋滋,一个足够我们全家吃两顿。
遇苏联炊事兵不高兴,就糟了。他们不但不给我们剩饭菜,而且还哇啦哇啦连喊带叫放出狼狗嘶鸣地追过来。狼狗一来,不用说我们屁滚尿流没命地逃。眼看狼狗张着血盆大口要追上我们,吓得我们哭天喊地的时候,苏联炊事兵又一声口哨将狼狗唤回去。这时,我们已瘫软在地动弹不得。等苏联炊事兵和狗走远了,我们还得小心翼翼地潜伏回去,因为我们的筐和水桶还在那儿放着哪!
日久天长,我们村子里的小伙伴见的苏联兵多了,虽然还是害怕他们,但是恐惧感逐渐减轻。有时遇见苏联兵,我们小伙伴竟敢三五成群跟在他们腚后,连蹦带唱不知从哪儿得来的顺口溜:
苏联老大哥
挣钱挣得多
开辆破汽车
四处混酒喝
苏联老大嫂
挣钱挣得少
披件破皮袄
四处颠颠跑
我们连蹦带唱的怪模样,苏联兵回头看看,摊开双手不得要领,还以为我们对他们表达友谊呢。有苏联兵一兴奋,还能撒我们一把糖。这时,我们谁也不顾谁,一窝蜂拥上去,噼里啪啦从地上抢起来。这等事,小姐姐绝对不参与,也不赞成我参与。我却理直气壮地觉得,谁让他们放狗咬我们,这又解气又有糖吃,一举两得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