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轧场
天哑哑的没一丝风,篱笆围成的小院朴素原始,篱笆墙里墙外种着时令蔬菜,绕篱笆野生出五颜六色的小花与蔬菜缠绵相绕,惹蝶引蜂,飘着浓浓果蔬香。
渐近麦收的“三夏”天,坐在院里大槐树荫凉下小圆桌边吃饭的小文和他爹赤裸着上身,一人手里攥把蒲扇,尽管不停地摇着,还是挡不着浑身大汗淋漓。
爹,这天咋恁热?像下火。
嗯,快到麦收了,能不热!
哼,蒲扇也不管用,这扇来扇去的咋扇出的都是热风?吃完饭,我就叫上小伙伴去村前的河里洗澡去,耳朵和鼻孔用棉花堵实了,站在河沿上眼睛一闭,“噗通”一下跳进河水里,嘿嘿,凉快,真爽!嗯,我这一个猛子就能游到河对岸,他们几个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哈哈。小文边说边手舞足蹈来回瞎比划着。说到高兴开心时,他索性扔掉蒲扇,端起娘特意做的、已冷的一大碗地瓜粉做的“漏漏子面”,急急火火往嘴里扒拉,不经细嚼、狼吞虎咽……嗯,好吃!这要是白面做的,一定更好吃喽。
唉!就是个馋心不退。儿啊,看看你,说起游泳兴奋的像丢了魂!刚才听你这样一说,那咱村里和你大小不差的孩子就数你能了,是不?现在河水深不深?让娘说,你最好是在河边简单的洗洗,不就是图个凉爽吗?小文的娘有点担心,用蒲扇轻拍几下儿子的脑袋,好生相劝。
哎呀,娘,你还不知道啊,咱这村前的河都几年没挖了,那从黄河里放过来水泥沙多、混的很,现在最深的河心,也就刚到俺肚挤眼。嘿嘿,再说了,俺不傻,水深了谁也不敢、不能去,俺和小伙伴都知道,真要是因为洗澡让家里的大人不省心,还能有下一回?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哼,再说了,开学俺就上初一,快成大人了,爹娘咋老把俺看成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您就别操那么多闲心了,行不?
哎吆吆,说你一句,你顶回三句,啥时学会和大人犟嘴啦。
娘,这那是犟嘴,是讲道理好不?哼哼,小文回着娘的话,脸上带着些不服气,往嘴里扒拉饭的节奏明显快了许多。
唉唉,谁给你争、还是给你抢了,慢点吃行不?当心吃呛了,憋成“猴屁股”脸。
哼,憋成“猴屁股”脸才好呢,看您还整天不放心、唠叨不?
“咕咚咕咚”喝下碗里的“漏漏子”汤。小文丢下碗,手背抹抹嘴,爹、娘,您慢慢吃,我要叫上伙伴去河里游泳去喽。
唉!停会。爹瞪起眼,晃着蒲扇指着小文的鼻子,示意他有话要说,先坐下。
呀,又咋啦!爹。
哼,咋啦?我问你,这大热天的洗澡游泳我不反对,可不许像上次那样再玩打水仗了,看看你们上次办的好事吧,咋能把邻居二黑的二小子用稀泥巴涂巴成个“黑猩猩”样。这满脸满头都是稀泥巴,要是让他有点二半吊子的爹碰上,还不抽烂你们几个顽皮小子的屁股?还有,你们几个小子赤条条光着屁股不怕羞,可要离河边玩耍的女孩子远一点,更不能和她们瞎掺合,知道不?给我记着了,要是不听话,惹了点啥事,当心回来爹收拾你……
哎呀,爹,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这还能不知道,我听您的话还不行吗?
嗯,知道就好,算你聪明!真记下了?
爹,放心,保证记下了!
那,还愣着干啥?去去去,滚吧。呵呵。
小文穿着个娘做的花裤衩子,光着脚丫,吹着连自己都不一定懂的小口哨,屁颠屁颠、麻溜的走了。
……
小文故乡老家的五月末六月初,平原大地广袤的原野上,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浪随风滚动,处处散发着诱人的麦香。
小文的爹在自家的责任田里来回溜着圈,东瞅瞅、西望望,眼睛亮着异样的光,脸上漾着笑意,心里美滋滋,嗯,是个不错丰收年!
咕咕、咕咕,麦子要熟……
唱着一声声捻熟的乡音,布谷鸟儿飞还久违的故乡。
咦!爹,你听,这是不是布谷鸟的声音?
嗯,你爹耳不聋眼不花的,还能听不见?
呃呃,布谷鸟来啦!麦子熟了,要收麦子喽,有白面馒头吃喽。哈哈。
爹夸张地用筷子的另一头敲了儿子一下,嘿嘿一笑,家里咋养了你这么个小馋猫,肚里长馋虫了?赶明儿新麦子下来,让您娘给你蒸上一锅白面馍馍、炸一馍筐子白面粉条丸子,让你敞开了肚皮吃,行不?
呀,真的!爹说话算数不?那可得先问问娘。
忘了?去年麦收后,不是给你蒸白馍、炸丸子了嘛。只要你好好学习、听大人的话,今年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照舅)”,要是“秃子打伞——无法无天(无发无天)”调皮捣蛋、不听话,哼,门都没有……
娘,儿子哪敢“无法无天”,您一定要“照旧”。哈哈,有白面馍吃了,有丸子吃了。小文放下手里的碗筷,嘴里流着哈喇子,拍着巴掌、蹦着高,高兴的绕着娘转圈圈。
那个在当时农村土里刨食的岁月,村里大多家庭都不富裕,过着穷苦单调的生活。没啥其它收入,养家糊口、全靠在自家耕种的几亩责任田里刨食,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来说,一年里眼巴巴盼望的麦收,是一件幸福开心、天大的事!
天刚破晓,日出的晨辉里,少了骄阳下的酷热难耐,不时还有一丝丝凉爽的风儿吹过。轻盈扭着腰肢、勤劳善良的家庭主妇们简单的梳洗后,开始生火做一家人的早饭,不一会,有炊烟渐渐升起,充满生机的小村迎来新一天蓬勃的朝阳。
这个遍地金灿灿的收获季节里,不绝于耳的阵阵笑声荡漾在整个村庄的上空,左邻右舍、家家户户往来穿梭的忙碌身影里,透着勤劳善良、透着对丰收的无比渴望。
鸡鸣狗叫声,唤醒了小文稀里糊涂的美梦,他揉揉眼睛、慢腾腾、乐悠悠爬起床。打着哈欠,伸个懒腰。呀!爹咋起恁早?
小文快走两步,带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站在了爹的身后。猫起腰、吧嗒着眼睛仔细盯着爹蹲在地上、手法娴熟磨着镰刀的手。街头巷尾走动的乡亲,喜不自禁、乐呵呵相互打招呼的话,不时飘进他家的篱笆小院……
啊,二叔早,吃饭没?
哦,他大嫂,还没吃。这不,刚从麦地里转悠了一圈回来。
嗯,咋样?
哈哈,好!今年雨水足,肥料使上劲了,麦子没倒伏,穗穗实诚、粒粒饱满,好收成。
呃,大哥,麦子熟了!今天你瞅个空给我磨磨镰刀呗。
呀,二弟啊,都成家立业、独立门户了,自己不会磨?唉!行行,一会把收麦能用上排场的镰刀、铁铲啥的一块拿来我家,哥给你拾掇拾掇,保管误不了收麦。
行!那先谢谢哥了。正好,我也跟哥学学这“技术”活,明年一准能麻溜的自己来,不会再麻烦哥。嘿嘿。
爹,麦子熟了,我要去捡麦穗,捡好多好多,让娘磨成面,给我蒸上一锅白馍馍,行不?
嘿嘿,妮子,当真去拾麦穗,不怕累、不怕太阳晒?
嗯嗯,真的,要不,我和爹拉钩。
行,爹答应俺闺女,麦收了一定让你娘给你蒸一大锅白面馍,管你吃够,好不?
哈哈,好,爹真好!麦子熟了,有白面馒头吃了……
女孩甜美柔柔的话入了小文的耳,他直起猫着的腰、挺挺脖子,左手摸摸脑门,哼,小妮子才多打点的人,点子还不少,成人精了?说啥要去拾麦穗,让她娘蒸馍馍,咋比我还馋!揉揉眼睛,小文说他能听出来,这个女孩是隔壁三叔家小他五岁的雯雯妹妹。
……
爹磨亮飞快地镰刀,接着开始修铁铲、木叉、铲杆、竹耙子。
小文他爹,忙乎的咋样了,好了吗?娘喊吃饭了。
嗯,安牢这个铲杆,就成了。
行!你快点,我已经舀碗盛饭了。要不,吃了饭在干剩下的活。
呃,吃饭急个啥?不差这半袋烟功夫,不等饭冷凉,准能安好喽。
那年月,开镰割麦前,要腾出个地、轧空场。
腾做麦场的地。那天一大早,太阳还没露脸,小文就扛着家什,跌跌撞撞跟在爹身后,去了村西头他家那块足有二亩地大的麦田。选好地方,他和爹甩开膀子连根拔起地里的麦子,腾出有二分大小的一块地,用铁锨铲平,用筲桶提来河沟的水,不留空挡浇水阴湿好,已到了吃早饭的点。娘走了大半截子路快到麦场时,手卷起喇叭状冲着不停大声喊着“吃饭喽”……
娘,知道了,你回吧,我和爹这就走。小文大声回应娘的话。
爹用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满脸的汗水,快速地整理好了干农活的家什。一路上,我牵着爹粗糙温暖的大手,一蹦一跳回家走。
那天傍晚时分,疯狂了一天的毒日头溜回家。
爹、娘和我用力拉动石磙子碾轧空场地。先是从外到里,再从里到外,压着大约三分之一轧过的辙,不厌其烦、一圈一圈反复碾轧,直到“月上柳梢头”,一个散发着泥土芳香、结实、平整的轧麦场完美收工。
卸了“套”,歇了工。爹掏出一颗劣质香烟,美美的吸着,又慢悠悠在轧好的空场地上转了至少三圈,还不时若无其事地用脚跺跺这、跺跺那,生怕有些地方不硬实。
娘,不就是轧场吗?爹咋能走心!小文一脸疑惑,问娘。
唉,这打轧麦场是咱农村庄稼人丰收的寄托,整个麦收里几乎全在麦场度过,容不得半点马虎大意。你爹在方圆十里八乡是个出了名的老庄稼把式,他对这轧场的活看得重,比任何一家都要求的细致、严格。
“嗯,成了!”随着爹一声底气十足的自言自语。小文知道,这应该是爹传递给娘和他该收工回家的信号了。哈哈,回家了。
那时收麦,全靠一双手。
天不亮,披星戴月,走在蜿蜒、熟悉的乡间小路上。小文的爹娘手拿镰刀,肩扛木叉,头戴草帽。小文紧跟后面,手里拿着一块条形磨刀石。
瞄一眼田地里熟透的希望,爹娘穿上一件早已准备好的、只露出双手的长褂,一人把两拢麦子,哈哈,开镰喽!
小文紧跟在比赛割麦的爹娘身后,蹲在麦地爹娘将割倒的麦子,捆成一个个整齐的“麦个子”……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爹催促娘回家早饭。小文和爹留下继续干活。
饭来喽!娘拉着地排车来到地头。
停下手里的活,到地头的小沟河边洗把手、脸,开吃!
嗯,娘,今天您做的饭菜恁香甜?!
正午骄阳似火,炙烤的空气中都弥漫着炎热的味道,简直就是一个大“烤炉”!
割完、捆好的麦子要运往麦场里,一趟一趟来回拉,不能说是个轻松的活,但相对一个姿势躬身割麦、蹲着捆“麦个子”来说,要轻松、舒适了不少。
麦田里,小文专注架好地排车车杆,爹娘分别用木叉往车上装麦子。当一车麦装好,爹就接过地排车,小文和娘车后用力推,出了麦田上了路就轻松多了,这时爹一个人就能轻松把一车麦子拉到麦场里,小文和娘跟在车后面捡拾车上落下的麦穗。
嘿嘿,这时的路上,还会有意外收获呢,沿路能捡到别人家车路过时颠簸中遗落下麦穗那!小文觉得占了很大便宜,嘴角露出得意的笑。
呀,娘,你快看看,俺奶奶咋来了?快到自家的轧麦场时,小文一眼看见缠足的小脚奶奶挪着步,在轧麦场旁边捡麦穗。
嗯,你奶奶过过苦日子,对粮食的感情厚着那。娘的话很暖心。
……
爹说,铡“麦个子”是个有技巧的力气活。
为省些拉石磙子轧场的力气,爹找来铡刀,我们一家三口人配合默契,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将“麦个子”一个个拦腰铡断,只留下麦穗子。
娘说,这个办法还是您爹先想出来的,这只摊晒麦穗子比不铡轻松容易多了,翻晒省力,轧场更是省了不少力气,真是个不错的办法!难怪,咱村里的家家户户都效仿,还夸您爹那。
爹转换话题说,听广播里天气预报说,明天没雨。今天咱家的麦子都快晒焦了,晚上休息好,攒足劲,明天开轧场……
娘说,行。今个晚上饭,我捣鼓点好吃的,犒赏犒赏。
晚饭,是轧场吃的。
娘在家做好饭菜,用篮子拎到轧场来,一家人坐在麦场旁的大柳树下摆放好,开吃。
呀呀,我的个亲娘来,真好!您啥时舍得把这平日里舍不得吃的咸鸡蛋也带来了?一下子煮熟了四个,一人一个还多一个那?看看,您炒的这一碗辣子鸡块多香!您没走到咱轧场时,我都闻见飘来的香味了。嘿嘿。
嗯,傻小子,都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咱家底薄,就这点好吃的饭菜不用在这“轧场”上,难道平日里闲在时吃不成?
是是,娘说得都在理,我懂了!小王接过娘递来的咸鸡蛋,小鸡蚀米般点着头。
唉!儿子,给你吃了吧。爹把剩下的一个咸鸡蛋塞给小文。
小文的头摇晃得像个卜楞鼓。说,爹出力最大,应该爹吃……
其乐融融的话多于麦收有关!听爹说晚上要看轧场,小文吵着闹着非要留下来陪爹。
一张凉席,一床被单,一个手电筒,便是露宿轧场的全部家当。
轧场的夜,除了虫儿鸣叫、风儿歌唱,略显静谧空旷。
柳树下、凉席上。小文说,爹摇着蒲扇为我驱赶蚊虫,不知是在爹善良温馨的故事里,还是在我仰望天空数着微光闪烁的星星时,迷迷糊糊就入了梦乡……
是梦里笑醒了?还是累了翻身不小心蹬开了被单?睁开眼都见被单好好盖在身上!
……
麦收季节,真正最累、最辛苦,也是最幸福、最开心的要数轧场了。
自身经历,不敢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