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冤家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
牛毛镇李庄的李卜清和任家村的任本贵这对远近闻名的老冤家这会儿就相约在镇上最高档的有五排座位的“素友缘”饭馆碰面。
任、李两家可谓“冤”源流长。细究起来少说也有近百年历史。从李卜清和任本贵他们曾祖父那辈起,为了“首富”、“保长”之类的名份相争,两家就一直水火不相容。归根结底还是应证了一句话:一山容不了二虎。谁让李家和任家这些年都家发人兴,一直都是牛毛镇响当当的名门望族呢?这样想想,他们两家明争暗斗,相互打压打压对方也在情理之中。何况,他们两家一直都是文斗而不是武斗,所以不管在哪个时代,旁人都没啥理由横加指责他们破坏了社会的和谐。
其实,李卜清和任本贵完全有条件做朋友的,毕竟他们初、高中同窗六年,没有友情也有起码的人情。事实上,他们也都曾经为了摒弃两家的矛盾和仇怨而做出过“杯水车薪”般的小小努力。然而,两家的关系,并不是他们的良好愿望所能改变得了的。高中毕业回到家,他们不仅没有能够推动两家关系的和解,反而很快成了两大冤家各自阵营的主力军。
这还得从李卜清和任本贵“各自说不清、理还乱”的婚恋故事说起。
十九岁高中毕业那年,英俊的李卜清就处了个对象。女孩叫牛玲,牛毛镇牛家湾人。她人如其名,眉清目秀,活脱脱一个水灵灵的俏佳人。任本贵,虽然个头不高长相普通,但机灵善言,会讨女孩喜欢。他也在一次全镇基干民兵集训中找到了意中人。任本贵的女友叫林珑,也名符其实,长得小巧玲珑,俨然一个小鸟依人般的乖乖女。
正当李卜清和任本贵都沉醉在甜甜蜜蜜的恋爱中时,他们万万料想不到他们各自那对冤家父母左右了他们的婚姻。
李庄和任家村仅一溪之隔,相距不过两里。李卜清和任本贵都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友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不算是秘密。
这天夜里,李卜清的父亲对妻子说:“我说孩她娘,你说卜清处的这个对象咋样?”卜清母亲不假思索地说:“蛮漂亮的一个好闺女呀!”李卜清父亲一听这话脸马上一横:“蛮好个屁!依我看就是没有任家找的那个叫林珑的姑娘好。林珑母亲不是你的远房表姐吗?你看什么时候抽空去她家窜窜门。”李卜清母亲知道丈夫心里打什么算盘。她本来想说,那也得看人家年轻人愿不愿意嘛!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在专横的丈夫面前,永远都是有理讲不清的。
李卜清的父母在为孩子的婚姻操心。任本贵的父母也没有闲着。唯一不同的是任本贵家是由霸道的母亲首先提及这个话题。任本贵母亲半夜里把她丈夫从睡梦中推醒。任本贵父亲揉着迷迷糊糊的眼不解地问:“今晚咋回事,刚要了还想要呀?”话还没落音嘴上就着了妻子重重一巴掌。接着就是一顿骂:“老不正经的,老娘哪有闲心跟你谈那种事,我是要跟你说件正事。”任本贵父亲平白无故挨了一巴掌,心里满是委屈,就嘀咕着问:“有啥正事非得要现在说不可?”任本贵母亲揪住丈夫的耳朵大吼:“为孩子婚姻大事!行不?”
任本贵父亲触电般直起身子,他从妻子胸有成竹的眼神里猜出她一定又有了什么阴谋诡计。“孩子他爹,你看本贵处的那个对象咋样?”任本贵母亲问。是该说好还是该说不好呢?任本贵父亲不知妻子到底是哪种心思。“还可以吧!”他只好模棱两可地回答。“可以个鬼!”任本贵母亲怒目一睁:“我们家本贵本来就个头不高,再找这样一个小不点,你难道是想把未来的孙子培养成第二个潘长江啊?”任本贵父亲不敢申辩,只好小心翼翼恭维道:“那你一定有好主意吧?”“我看牛家湾那个叫牛玲的姑娘就挺好的。他爸不是你同一个战壕滚爬摸打三年的老战友吗?我看你什么时候也该抽空过去拜访拜访他啦!”任本贵父亲终于知道妻子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了。
于是,事情开始变得有了戏剧性。不久,年刚二十的李卜清和任本贵几乎同时结婚成了家(注:在我国部分少数民族聚居地区,按他们的民族自治条例,法定最低结婚年龄是,男方:20岁,女方:18岁)。只不过,他俩的结婚对象换了过来:李卜清娶了林珑,任本贵娶了牛玲。好长时间,这段阴差阳错的婚配一直都是牛毛镇父老乡亲私下里闲聊时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有人肯定会问,难道李卜清、任本贵几个人天生就是逆来顺受的主?其实,他们不是没有抗争过,只是最终都不得不在父母的淫威面前妥协屈服了。尽管当时已是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中期,但在他们身处的苗族聚居地区,父母之命依然还是任何一桩婚姻的决定因素。更何况李卜清和任本贵都有如此强势的父母。识时务者为俊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尽早妥协,不作无谓的无用抗争无疑是最明智的。
或许,出于自己的恋人被仇家占有了这件事而耿耿于怀,李卜清和任本贵一夜间成了凡事都要一争高低的一对水火不容的老冤家。任李两家的矛盾传承到李卜清和任本贵这一代,他们都不辜负前辈的殷切期望,把仇恨对方的传统继发扬光大。
婚后九个月,林珑为李卜清生下了个胖小子,也就是后来的李大友。牛玲也几乎同时为任本贵生下了个小闺女,也就是后来的任小丽。
在任李两家大人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明争暗斗、步步相逼的同时,一晃,李大友和任小丽都多长大成年并同时大学毕业双双南下广东打工一年有余了。
岁月不饶人,转眼间,李卜清和任本贵就都由壮小伙变成了中年人。二十几年过去了,李卜清和任本贵都还在为对方当年的横刀夺爱而耿耿于怀。谁也没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们不得不相约在某个地方聚一聚。他们有事不在家里谈,也不在村里谈,偏偏大老远跑到牛毛镇最高档的“五排座”素友缘饭店来碰面,足可以看出他们要谈的话题一定非同一般。
李卜清和任本贵的确遇到了大麻烦。
就在前一天,刚从深圳打工回来的李大友和任小丽分别高调地向家人公开了他们已恋爱同居的消息。
对任李两家来说,这无疑都是一个晴天霹雳。所有家人都有一致意见:绝对不允许他俩继续交往下去。在李大友和任小丽恋爱同居这件事上,牛玲和林珑一反常态,都义无反顾地支持自己的丈夫采取最严厉的措施阻止这对年轻人进一步交往。
毕竟二十几年没有面对面坐在一起交谈过了,四目相对,李卜清和任本贵都感觉到了极度的难堪。足足呆楞了几分钟,才由任本贵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说:“事情弄成了这样,都怪你们平时没教育好你家的孩子。明明知道我们两家世代不和,你儿子却还要来缠我女儿。你看怎样给个交待?”李卜清本来觉得这事他儿子大友作为男方的确应负主要责任,但刚才听任本贵一席话,分明不是来商议如何妥善处理这件事,纯粹是来兴师问罪的。顿时也憋了一肚子气:“按我说,没有鱼腥,哪来猫咬?分明是你女儿见我家大友人长得帅气勾引了他。你说该咋办就咋办!”李卜清以牙还牙。“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那没有什么好谈的了。你以后要守住你儿子,千万别让他再来骚扰我女儿,小心莫被我打折了腿。”任本贵起身离去,走时还不忘丢下几句狠话。李卜清气得一个劲朝任本贵离去的方向吐口水:“我儿子才不稀罕你家那个小狐狸精呢!”
李卜清和任本贵回家向各自的妻子汇报了谈判情况之后,都遭到女人的一顿抱怨。李卜清被任本贵奚落的气都还消,见林珑还在旁边一个劲地唠叨,就火冒三丈地咆哮起来:“你要有能耐就去找你的老相好理论去!”可怜的林珑只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以泪洗面。
任本贵在谈判桌上占了上风,可回到家后不仅得不到妻子的赞许,反而遭受了一番责备:“看来你平时都是在自吹自擂,现在竟然把事情办成这个样子!要不,我自己去找李家的理论理论!”任本贵暗暗叫冤:事情都到了这份上,你还有心思找借口去找老相好。真是最毒莫过妇人心啊!
也不知是何时,何地,反正牛玲见着了李卜清,林珑见着了任本贵。
牛玲告诉李卜清,任小丽是他的闺女。
林珑告诉任本贵,李大友是他的骨肉。
原来,牛玲和林珑都在结婚前几天把宝贵的第一次献给了自己心爱的人,凑巧,又都不约而同怀上了各自恋人的骨肉。
李卜清顿足叹息:小丽是我亲闺女,那她和大友不就是骨肉兄妹吗?
任本贵每个毛细血孔都快要爆炸:大友是我的骨肉,那他和小丽不就是骨肉兄妹?
造孽啊!造孽!老天为何如此不开眼?李卜清和任本贵在不同地点的相同时间里叹息、懊悔。
事情弄到了这一步,大家都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在经过一晚彻夜难眠之后,李不清和任本贵都觉得当务之急是阻止这对“乱伦”的年轻男女继续交往。而唯一能阻止他们错上加错的办法就是向他们公开内幕,告诉他们的真实身份。
李大友和任小丽都在惊疑中分别听各自的父亲在忏悔中讲述了他们的荒唐往事。他们都不敢相信那是事实。于是,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去追问母亲。他们终于从母亲黯然神伤的表情中读懂了一切。
李大友在接连追问父母几个为什么之后,绝望地跑出了房门。站在浑浊的小河边,他感到天在慢慢塌下来。所有的一切都无比混乱。李大友的整个世界都乱了!此刻,他又想起了同居了半年多的女友小丽,不对,应该是同居了半年多的妹妹小丽!他还有脸见她吗?他还有资格见她吗?
任小丽此时正躺在床上。她也多想从母亲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但母亲的一脸愧疚击碎了她最后的一点希望。她觉得自己可耻又可悲!“乱伦”两个多么可怕的字眼迫压得令她喘不过气来,她的世界瞬间失去了光亮。她委实没有勇气再活下去。她想到了解脱。她抓起桌上的水果刀,用力朝手腕刺了下去……
当任小丽苏醒过来时,她躺在了医院的病房里。她对面的病床上躺着李大友。李大友也在同一天选择了自杀。他喝光了家里剩下的小半瓶农药。好在都被发现得早,抢救得及时,他俩才被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守护在病床旁的是他们的父母。这四个被恩怨纠缠了半辈子的中年人,此刻,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在同一房间待上一会。尽管,场面依然如此的尴尬。
他们都知道了实情。
李卜清很难接受李大友不是他骨肉的事实。
任本贵也很难承受任小丽不是他闺女所带给他的痛。
只有两个刚刚从死神边上走回来的有情人还被蒙在鼓里。等长辈把他们不是兄妹的真相告诉他们后,他们会是悲还是喜呢?
李卜清和任本贵的目光又不经意碰到了一起,他们心里都猛然一阵颤栗:一直都以为自己占了便宜,哪知在给别人戴绿帽子的同时也被别人给戴上了一顶绿帽子……
这场较量,他们依然只打了个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