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翡翠蝴蝶
83岁高龄的母亲走了。司马玉容渐渐从悲痛中平静下来,开始在母亲房间里,静静收拾老人留下的遗物。
玉容的母亲司马慧珠,是个很爱干净的女人,她在生前已经将自己的物件整理过了。所有的旧衣服都是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叠放在橱里。不仅如此,那一叠一叠旧衣服的下面,都压着纸条,上面写着处理方式。她的细心和整洁,到死也没有丝毫改变。玉容看着衣服下面母亲娟秀的字体,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她的心里,母亲是全世界最完美的妈妈。
玉容没有父亲,也从来没有听见母亲提起过父亲的名字。玉容的记忆里,自己问到父亲,应该是2岁以后了。母亲没有明确回答,只是告诉她,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第二次玉容问到父亲的时候,已经是上学以后。这次母亲非常明白地告诉她,她没有父亲,因为她的父亲,在她尚未出生的时候已经死了。她问父亲叫什么,怎么死的?母亲却始终没有回答。从此以后,懂事的玉容再也不提父亲了。
可是,她常常在母亲生前,看到她默默发呆,独自流泪。她心里明白,一定是因为父亲,那个她从来没有见过,连是谁都不知道的男人。现在,母亲已经走了,那么父亲呢?自己的父亲究竟又是谁?这个世界上,究竟是谁给了自己生命?
玉容一边整理母亲的遗物,一边在想这个——自己已经想了一辈子都没有想通的事情。玉容自己都已经是个60岁的人,连外孙女都有了。丈夫、女儿对自己都好,他们是自己一生最重要的人。
玉容本来觉得自己一生,还有两个很重要的人:一个是已经走了的母亲,还有一个是赋予自己生命的父亲。母亲守护在自己身边,整整一个甲子,她却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生命里,另外一个最重要的人。玉容觉得这是自己一生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遗憾了。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人?玉容不愿意多想,这个问题却还是不时出现在脑海里。她和什么人都不曾提过,包括自己丈夫。玉容的丈夫很体贴,也从来不去询问。玉容很感激丈夫的理解,可心里免不了多了几分惆怅。
母亲的衣物并不多,玉容很快就按照母亲的遗愿,分装在几个不同的箱子里。然后,开始整理房间里其他东西。她在母亲的床底下,找到一个很旧的藤条箱。她在小时候就看见这个藤条箱,还看见母亲打开过这个箱子,查看里面的东西。什么时候玉容不再关注这个藤条箱了?玉容已经记不起来了。也许是长大以后,要关注的事物越来越多了?或者是母亲刻意收藏了起来?反正,玉容是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这个箱子了。
最后一次看见,应该是老屋拆迁的时候吧?那也是15年前了。那个箱子也是母亲自己拿的,她要帮母亲拿,母亲却拒绝了。她说,箱子里没有什么东西,自己拿得动。玉容看见母亲把箱子带到新居放在床底,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见了。
现在,这个藤条箱又出现了,玉容也终于可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打开这口箱子了。可是,这口箱子的主人却已经与自己天地永诀了。
玉容又有些伤感起来,她用一块抹布,先将藤条箱外面的灰尘擦干净,然后用母亲插好在锁眼上的钥匙,轻轻打开了这口箱子。玉容意外地发现,箱子里居然还有一只暗红色的红丝绒首饰盒子。这只红丝绒首饰盒,放在一条灰色的长围巾上面。除了这两件东西,就是一本厚厚的日记本。那个日记本的款式很老,玉容觉得自己都从来没有看见过。隐隐约约应该在博物馆才有的,那种上世纪30年代的产品。玉容小心翼翼打开了首饰盒才发现,里面居然是一只暗绿色的翡翠蝴蝶。
玉容有些惊讶,因为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也不知道母亲手里有这样的一只翡翠蝴蝶。玉容拿起了那只翡翠蝴蝶,晶莹剔透几乎没有丝毫的杂质。那是一只玻璃地的老坑翡翠,而且还是帝王翠,一种艳绿,就是所谓的祖母绿。这只雕工极为精致,细腻到蝴蝶的斑纹与丝绺清晰可见,可谓栩栩如生。
玉容可并非不识货,她手上也有一只翡翠手镯。那是丈夫送给自己的,算不是定情之物,可好歹也是他去云南出差,一片至诚高价买回来的老坑翡翠祖母绿。玉容不由自主,把翡翠蝴蝶拿到手腕上对比了一下,真的是黯然失色、相形见绌。
玉容小心翼翼把翡翠蝴蝶放回去,盖好首饰盒,又拿起那条灰色的长围巾仔细端详。这显然是一条男式的长围巾。这么多年了,色彩变得暗淡无光,触摸上去的手感很柔和,这是一条纯毛手织围巾,织得很厚,针脚非常细密。看上去很干净,就好像从来没有戴过的样子。
这是谁的?玉容突然心里一抖,这难道是母亲织给父亲的毛围巾?玉容紧紧抓着毛围巾,贴在自己心口,仿佛已经感觉到了父亲的体温。
玉容把毛围巾贴在自己脸上,对着墙上母亲的遗容,说:“妈妈。这是你给父亲织的吧?一定是,对吗?您看这细密的针脚,说明妈妈在里面织入了多少深情。”
玉容把毛围巾细细折叠好,重新放回去,拿起里面最后一件东西。那个样式非常老旧的,已经发黄的日记本。玉容打开的时候非常小心,因为岁月早就让这些纸张变得很脆,很黄,生怕自己稍稍用力大了,就会把这些纸张翻碎了。她格外小心地翻开,那本已经无法分辨当初究竟是什么颜色的封皮。黄色,粉色,还是淡绿,或者浅灰?反正现在看是那种经年造成的黄旧。
扉页也是黄色,上面的字迹却没有褪色,应该是毛笔写的关系吧?岁月并不能让墨褪色。那字迹苍劲有力,很显然不是母亲的笔迹。玉容又开始激动了,她想到了,这是父亲送给母亲的笔记本,上面一定是父亲的笔迹。玉容有些明白了。里面三件东西都是与父亲有关系的物件,一只父亲送给母亲的翡翠蝴蝶,一条母亲织给父亲的长围巾,还有一个父亲送给母亲的笔记本。
玉容细细看着上面的狂草: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玉容忽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能量,一瞬间在自己周身激荡起来。是父亲在用这首诗激励母亲,父亲一定不会是个普通人。
玉容激动地打开了母亲的日记……
1946年1月3日
我真不知道该在这个日记本的第一页写什么?因为我太激动了。这是“他”送给我的第一个礼物,一个杏黄色的日记本。我太喜欢了,会好好珍藏一辈子,就用它写下我和“他”之间的故事吧。
更加叫我诧异的是,他居然在扉页上写了一首裴多菲的名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这是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在1847年写的,是一首思想很左倾的好诗,自从被进步诗人殷夫翻译过来,而且鲁迅先生大力推荐后,已经成为我们这些思想要求进步的年轻人的座右铭。我想不到,他这样一位先生,研究古文的学究先生,居然写下这首诗送给我!
我要好好记住这个日子,1946年的1月3日。
1946年1月4日
他,是我的先生,教我古汉语的先生。
自从我两年之前考入北大中文系,就被这个年轻的古文先生吸引了。他才华横溢,仪表堂堂,温文尔雅,是所有女孩子仰慕的对象。他姓俞,叫俞峰。
每次上他的课,我都会不由自主面红耳赤,仿佛已经被人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是那么的渴望,他会多看我一眼。下课的时候,总会有许多女同学,拥挤在他身边问长问短接近他。而这个时候的我,却不敢靠近,总是悄悄躲在外面,偷偷看他的脸。
有一天,我正在校园里散步,却听见背后有人叫我,那是一个很熟悉,我极愿意听到的声音。
“司马慧珠同学。”
我回过头,真是他,是俞老师正在亲切地看着我。我的脸又红了。
“俞老师。”我腼腆地应着。
他走近我,笑着问:“我的课你可能听明白?”
我点点头,说:“明白的。”
“那么,你都听懂了,没有什么疑问吗?”
我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感到奇怪,又问:“为什么又是摇头,又是点头?”
“我的意思是上课内容我听懂了,可是疑问还是很多。”
“既然如此,我怎么从来不见你来问我?”
我的脸更红了,羞涩地低下头。
他看着我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便温和地说:“我明白了,你是不好意思。这样,以后你什么地方不懂,到办公室来找我。”
我欣喜若狂地仰起头问:“真的?我可以去办公室找俞老师?”
他笑了。他的笑是那样迷人。
“当然可以。我下面有课,先走了。你可以下午来找我。”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恋人。我更没有想到这个如此温文尔雅的男人,竟然是个战士!
1946年1月7日
在我就要毕业的时候,他来宿舍约我。那时候,我们已经相爱。我们的爱,被许多女同学羡慕与嫉妒,因为我夺走了她们心中的一个梦。临出门,我抓起塞在枕头下面的一条长围巾,这是我为他精心编织的。
走下楼后我不去在意窗户后面,一双双热辣辣的眼睛,踮起脚把长围巾围在他脖子里,然后一起与他并肩走在校园里。
“慧珠,你要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吗?”
“峰,我想和你结婚。”
“这……”
我突然发现今天他似乎有难言之隐。
“怎么啦?你答应的,等我毕业就结婚。难道……”
“慧珠,你千万别误会。我爱你,一定会娶你为妻。可是……”
“可是什么?”
“我马上要离开北平。”
我惊讶地止住脚步。
他拥着我说:“对不起,慧珠,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我突然感觉天旋地转,难道他……
“你千万别胡思乱想。我只爱你一个人,我瞒你的是其他事情。”
我松了一口气,倚在他怀里不在意地说:“只要和我们爱情无关,你瞒了我什么,我都不在乎。”
俞峰摇摇头,说:“这件事你会在乎。”
“到底什么事儿?”我离开他的怀抱面对他,问。
他拉着我的手说:“我是共产党。”
“啊?”我真吓了一跳,我再也想不到自己的恋人居然是共产党。
我一下子异常兴奋起来,重新扑进他的怀抱,说:“峰,亲爱的。我没有想到我的爱人竟然是共产党员。你太伟大了。”
我给了他第一次主动的热吻。因为我对共产党是那么的崇拜。等我渐渐平静下来,才想起他是来和我辞行的。
我抓紧他的手,问:“你说要离开北平,是组织给了你新的任务?”
他点点头,说:“对。今天夜里就走。具体去哪里,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我向你坦白身份是得到组织同意的,但是,只能告诉你这些。另外,我如实向组织汇报了你的情况,他们会有人来找你。”
“你是说组织同意接纳我?”我又兴奋起来。
“组织考察了你的表现,同意你参加工作。具体做什么,会有人来找你。”
“我可以参加你们的地下工作了?”
“不是你们,是我们。”他笑着纠正。
“对,我们的地下工作。可是我怎么辨认来人是自己人?”我突然想到这个很重要的问题。
“给你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红丝绒的首饰盒打开,里面是一只精美的翡翠蝴蝶。
我接过来细细看着,好漂亮的一只翡翠蝴蝶。
“这是信物?”
“对,是信物。这是一对翡翠蝴蝶,是我家的传世之宝。一只交给你,另外一只现在和你接头的同志身上。他会拿着翡翠蝴蝶来和你接头。还有一首诗,前面两句是‘翡翠蝴蝶信物凭,相思一缕化知音。’后面两句是‘远隔万里情一处,近在咫尺亦两心。’你说上两句,接头人说出下面两句。记住,先要把他的那只蝴蝶拿过来,与你的这只合在一起,合上变成一只两面一样的翡翠蝴蝶以后,你才可以说暗语,顺序不能错。”
我惊讶地重新端详翡翠蝴蝶,才发现原来有一面是平的,却有三个槽口。
我慎重地收好了翡翠蝴蝶,倚在他怀里,拉拉好围巾,说:“你要保重,为了我保重。”
他笑着回了一个吻。
玉容终于明白了翡翠蝴蝶的意义,她再一次拿起那只玲珑剔透的玉蝴蝶,仔仔细细查看,才发现竟然真是两片合在一起。玉容试探了几次都不能打开,只能暂时放弃,重新去看那本母亲留下的日记。
1948年3月15日
今天他竟然回来了。我们分别两年多了,一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早已不是一个普通女学生,而是一个地下党。就在一年之前,我正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毕业后,我奉命潜伏在北大,接替了他原来的工作。我没有住在学校,而是在前门外租了一间独门民居。这里毕竟更隐蔽,这个点还有地下党联络点的功能。
他来的时候是深夜,我听见规定的暗号,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这里一般很少有同志深夜来的。
我披上衣服走到门口低声问:“谁?”
门外的声音那么熟悉,是我一直魂牵梦绕的那个声音。我急急忙忙打开门。他闪身进来,顺手关紧了门。我已经迫不及待扑进他怀里……
片刻后,我离开他的怀抱,才发现他脖子上居然还是围着那条围巾。
我温柔地解下围巾,说:“你怎么还戴着?天气已经暖和了。摘下来,我给你洗一下。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是组织给了你新任务吗?”
Szabadság, Szerelem!
E kett? kell nekem
Szerelmemért fouml;láldozom
Az életet,
Szabadságért fouml;láldozom
Szerelmemet.
版本一
内容: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翻译:是在1929年由“左联五烈士”之一的我国著名诗人殷夫(白莽)翻译过来的。殷夫的译诗,考虑到中国律诗的特点,把每一句都译成五言,且有韵脚,所以读起来朗朗上口,最为人们所熟悉。不过,这种译法对原诗的面貌作了较大的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