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凤凰新声 ——湘西凤凰城散记
从芙蓉镇出来,在吉首吃过晚饭,已经是晚上八点。天空下着雨,大巴车并不敢开快,缓缓地向凤凰古城进发。
来湘西前我是做过功课的,知道三百多年前,凤凰古城在地图上只是川北、黔东、湘西三省交界处一个极偏僻的小镇,名叫凤凰厅,并知道这座城的建立与别的城镇用途明显不同。它不是用来交流物产,而是当时的满清政府为了镇抚与虐杀残余苗族,派遣戍卒屯丁驻扎时所建的兵营,后来才逐步建立城堡,慢慢有了居民。
导游告诉我们,凤凰城分为古城和新城,或称阴城或阳城,并说,当地人晚上是很少去阴城的,那里有不干净的东西。霎时,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沈从文先生笔下辛亥革命失败的那晚,从城边抬回的四百一十个人头,还有那一大串耳朵,以及在北门河滩外长达一个多月的对苗人的杀戮场景:“每天杀一百人左右,每次杀五十……”有的人甚至糊里糊涂地被捉来,被强迫下跪时,才明白是要被杀头,哭喊声,哀求声……充斥了整个北门河滩。怨声载道!这就是古老的凤凰城的声音。古城竟藏着这么多的冤魂!如果,如果他们地下有知,我想当时便不会饶过那些昏官;如今既然三百多年都过去了,可见冤魂是无奈的,即使进去,我想他们也定然不会对我们这些无辜的游人不利吧。
到达凤凰城,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从车窗向外望去,山坡上的灯火层次分明,红色的、橘色的、黄色的灯光……交织在一起,又倒映在沱江上,感觉眼前就是一片灯的海洋。待要定睛看清楚一些时,车早已匆匆而过,眼前又是另一片灯海。
安顿好行李,雨已经停了,同行的Z在犹豫着要不要去看凤凰夜景,而我的心却是早已迫不及待了。一行三人沿着一条幽静的红石板古巷走向江边,路两边是卖湘西特产或各种小吃的小店,间或有一两个行人擦肩而过。此时,我最希望听到的是从文先生童年时雨后穿的钉鞋踩在石板上的声音,“叮……叮……”不久,我就知道自己注定只能失望了,那一个世纪前的钉鞋声早已留在历史的记忆中了。
哇!还没走出小巷,沱江对岸一座美丽的灯塔便矗立在我们眼前了。那塔身周边散射出淡黄的光晕,四层的塔体则是橙黄,她宛如一位娴静的少女,正谛听着沱江两岸的喧嚣。沿着江岸,再走十多米就踏上了虹桥,这就是被称作“凤凰翅膀”的那座桥吗?你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正敞开丰满的胸怀迎接着每一位风尘仆仆的客人。而每一位客人也对她报以热忱的回应,他们嬉笑着,惊呼着,手中的相机和手机的闪光灯不停地闪动,仿佛要把美好的凤凰夜景永远存放到自己的行囊中。桥两边店铺林立,里面有不少从文先生笔下那“白脸长身,见人善作媚笑的女子”在向游客兜售物品,那些银饰品,还有手工编织的手袋、小包、围巾 ……应有尽有,我却寻不到从文先生笔下的针铺、皮靴店,也看不到用花头帕包了头的苗妇人。我知道自己的寻找是徒劳,却又不甘心,心里是多么期望奇迹的出现呀!
穿过虹桥,沿着江堤漫步,远处天空如棉团似的云朵下是黑魆魆的峰峦,那些忽闪着眼睛的高高低低的吊脚楼,在奔涌的沱江中只留下了一片流动的金光,看不清它们的影子。滔滔的江水,唱着雄壮激越的进行曲从我们眼前列队而过。走过枫桥,由于连续降雨的缘故,水已经漫过了江边的人行道,我们便不敢前行,只能折返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我们就在导游带领下,由东门入古城。天空又开始飘雨,人们都说“烟雨凤凰”才是最有诗意的景色,恰好被我们遇到了。这座用红色、粗糙而巨大的朱砂石建成的古城楼,做工考究,精钻细琢。城门呈拱形,有两扇铁皮包裹、圆头大铁钉密铆其上的大门。城楼用青砖砌筑,飞檐凌空。我知道,来古城也就只能看到这城门和城墙,那些山顶的碉堡和山腰的营汛,早已变成了文字记载的历史。顺着另一条红石板路走到虹桥时,她依然在沉睡中,那一份宁静与昨晚的喧嚣判若两人。她就像一位素颜女子,静静地躺在沱江的怀中。两边的店铺都紧闭着店门,我们小心翼翼地从桥上穿过,仿佛怕自己唐突惊扰了她的安睡。
沈从文先生的故居也在安睡中,我的内心涌起了无法名状的遗憾,30多年前就拜读过先生的《边城》,为了这次湘西之行,又专门找来了先生的自传。他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对于这片土地的挚爱,深深感染了我。我不仅是想踩踏这片美丽的土地,更想触摸先生生活过的每一片足迹,看来只能留下无尽的遗憾以待下次了。先生故居前是一片广场,广场上赫然屹立的是朱镕基总理亲笔题写的“凤凰城”石碑。导游介绍说,这下面埋了一吨的朱砂,以镇古城的阴气。而在我眼里,这白底黑字的石碑更像千千万万死难者的墓碑。我默然伫立碑前,心潮澎湃:安息吧!为了湘西这块土地的和平与安宁奉献出生命的人们,后人将永远铭记你们!
雨越下越大了,那充满刺激的跳石和浪漫的沱江泛舟注定是无法相约了。伫立雨中,眺望沱江两岸隐藏在雨雾中的各式建筑,青白色的徽式小楼和朱红色的苗家吊脚楼对峙,向游人昭示着外来与本土、守旧与创新的和谐相处,我们只能恋恋不舍地出南门走向新城区了。
早饭后,我们来到了凤凰城土家族大画家黄永玉设计的犟牛铜像前。这是一座高约三米的铜像,一米的底座,上面一只苗族图腾,牛头、羊虚、马脚、驼峰。它昂首傲视着街道两边的店铺和民居,仿佛在保卫着他们的安宁,又似乎在监督着他们的逾矩行动。望着这尊威严的神兽,庄严而神圣,它似乎一改黄先生的诙谐幽默风格,没有了《醉八仙》的洒脱,也不具备《酒鬼酒》商标上人物的夸张。雕塑风格有点像黄老为成都巴金故居所设计的另一座铜像,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受难者,他张开怀抱、尽情拥抱新世界的形象,铜像被命名为“新世纪不再忧伤”。其实我开始并不懂它的深意,现在终于明白了,那个受难者不就是作者的自传体散文《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主人公吗?不也就是作者自己吗? 黄老深爱湘西这片土地,他认为故乡是一个人感情的摇篮,故乡是自己的被窝。他在一首诗中写道:“……我的血是O型,谁拿去,它对谁都合适。我的心,只有我的心,亲爱的故乡,它是你的……”对故乡凤凰的痴恋,对湘西这块土地的热爱,才是黄老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他用自己的画笔倾吐着湘西这块土地的心声。
美丽的凤凰城,因城南有山形似凤凰而得名,它在从文先生的文章中、在黄老的画笔下闻名。而今,它已被越来越多的人倾慕。凤鸟已至,其声即即;凰鸟已来,其声足足。凤凰现,河图洛书必出,古老的凤凰城必将充满希望,也必然焕发再一次涅槃后的新生。雨仍然在下,那淅淅沥沥的声音恰似凤凰古城的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