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粮，咋没水了？你去上面看看。”老九扛着铁锨从玉米地里出来了，大个子，衣服没扣纽扣，开怀露胸，胸部肌肉很发达，肚脐周围的毛密密麻麻，老远还以为是衣服的图案呢，一条牛皮裤带上缠有十几厘米长的红布。他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汗，边擦边咬着牙，还“唏——嘘”了几声，可能是汗水浸在了被玉米叶子刷伤的皮肤里，蛰得疼，亦或是大中午，玉米地里不透风，温度又高，出来站在树底下，感觉凉爽了许多，这是人本能的一种反应。
　　 “嗯。”光着上身的柯有粮闻声钻出了玉米地，也扛着个铁锨，脊背黝黑发亮，唯有腋窝底下还有点白，汗水在背上流下几道印记，还粘着玉米棒子上的天花，一条绿色的菜虫爬在背上，身体蜷缩着。柯有粮一边走，一边用手抹着额前的汗水，这些汗水流进眼里，刺的眼睛难受。河边的柳树枝从他身上划过，正好刷落了那条懒惰的菜虫。。
　　 “大，刘栓牢把水改了。”一会，柯有粮大喊了一声。
　　 “狗日的刘栓牢，当初修渠撬石头差点把我踏死了，现在天旱浇地他跑来了。”老九个高，嗓门也大，说话喉结处明显上下移动，扛着铁锨就朝水渠上游走去，女儿柯英子也跟在后面骂起来。
　　 “刘栓牢，你一声不吭，就把水改走了，你啥东西！”老九站在刘栓牢菜地边骂了起来。
　　 “老九叔，你看天太旱了，我种的菜不浇就死了，给你说了几天了，你让我等，你玉米都浇第二遍哩，我就这点菜，一会就完了。”刘栓牢中等个，人也单薄，听见骂声，就往地头走来。
　　 “栓牢，天旱谁都想浇地，但叔问你，两年前，咱这一块地都浇不成，我一家子五口子撬石头、铲杂草，用了三天，硬是从山崖底下修了这条水渠。咱这一片十几户人没一个来帮忙，水渠修成了，你一个个都眼红了，知道浇地了？邓主席号召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你就开始过自己的小日子了？觉得修渠是生产队的事，现在生产队谁管这事，都忙着过自己日子了。天这么旱，叔浇第二遍咋了？浇地没错吧？今年我的早玉米长势这么好，我就想多打点，我就想把日子过好，你说叔说的对不？”
　　 “对对对！老九叔，修渠多亏你，我就把这点菜浇一下，我那些玉米旱死了算了。”
　　 “浇不成！你就知道乘凉，栽树时咋就不开窍呢？”老九说着，拿起铁锨戳开了一个豁口，准备改水。
　　 “你别欺人太甚！”刘栓牢显然有些生气，加快了步子，把铁锨攥得紧紧的。。
　　 “你来动一下，看把你腿打不断了！”老九的女儿走到跟前了，大喊一声，刚发育起来的乳房也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我今儿就动了，你个碎女娃子能咋？”刘栓牢疯一般冲上来。
　　 “我今儿让你知道狼是啥样子的。”老九的大儿子柯有粮挥起铁锨，不偏不斜，一下子拍到刘栓牢的脚腕上了，还没投入战斗的刘栓牢丢下铁锨，用手捂住脚腕子哎呦了起来。
　　 “你活，别人也要活，你把别人都捏死，剩下你一家子快活？你来把我杀了，我就不信你还能上天。”刘栓牢的妻子闻声从地的另一头赶过来。
　　 “马翠花，你要个子没个子，要力气没力气，就是心眼多，在这儿顶屁用。”老九的女儿柯英两手叉腰骂起来。
　　 扑过来的马翠花一看，柯家父子一人一个铁锨，柯英手里还拿着一个镰刀，像是给牛割草用了的。老九老婆和他二儿子有钱还没来，要是来了，他俩个还不被活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让拴牢回家，就顺势拉起自己的男人，说话语气也低了许多：“走，不浇了，看咱能饿死不！”
　　 “这就对了嘛！叔第二遍浇完了你再浇，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邓主席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带动另一部分富起来，没说不让大家富起来了嘛！这叫啥，这叫谁修渠，谁兴利。”老九点起一锅烟，慢条斯理地说起来。
　　 “呸！看把你狂地，有几囤粮，几个存钱，都不知道姓啥了。”马翠花扶起刘栓牢，嘴上没说啥，心里骂道。
　　 “老九，你别张狂，张狂没好处。”刘栓牢甩开老婆，拿起铁锨，一瘸一拐地往大路上走，回头指着老九说了一句，像是在挽回男人的面子，不说一两句话，就这样灰溜溜地走了，那还不让老九笑话死了。
　　 “邓主席把土地分到各家，就是为了调动大家积极性，你不想办法不出力，你活该庄稼被旱死，我靠勤劳致富我怕谁！”老九吸了一口烟，从嘴里慢慢地吐了出来，在空里变成个圆圈圈，一晃就散了。
　　 “英子，你就呆在这儿，谁来浇地都不行。有粮，以后就这样，打架别往要命处打，再说咱父子几个人辛辛苦苦种地也不容易，打重了还要赔医药费。走，咱父子三个浇地去。”蹲在树荫下的老九把一支旱烟吸完了，对工作做了安排。
　　 当天晚上，北边黑云滚滚，电闪雷鸣，一会功夫就下起了暴雨，夹杂着狂风，老九家的几亩早玉米几乎趴了一地。
　　 第二天，天气晴朗，太阳火辣辣地晒着大地。盼雨如盼新媳妇的庄稼人都去地里查看。刘栓牢一大早就一瘸一拐去了地里，显然柯有粮这一铁锨拍得不轻。他放眼一看，老九家的玉米像瞌睡了一样，全趴下了，他脸上顿时笑成了一朵花，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他又机警地向四周看了看，不见老九家一个人，一高兴，就跳起来大骂：“人张没好处，老鼠张猫逮住，你老九天生就是个贱命，这下你一家子撅着屁股把你先人一个个扶起来，累不死你了。我浇不成，老天给我浇了。”“哎呦”一下，刘栓牢骂得正解气，感到脚腕一阵钻心的疼，用手摸了摸，心想这下可能崴脚了。
　　 刘栓牢在医院固定好脚腕，老婆用架子车拉着往回走，朝老九家地里一看，一大半玉米都被扶起来了，老九正在地头树底下歇息，他不得不服老九一家子的精神了，在他看来，老九那简直是疯了一样地发家致富。
　　 “哼！老九这下对了，一家子有活干了。”坐在架子车上的刘栓牢虽心理服气，但还是幸灾乐祸地说了起来。
　　 “比你这怂囊鬼强，干活不行，走个路都能把脚崴了，这下地里活全是我的，还要服侍你，跟着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马翠花人小，拉着架子车走上坡路，累得够呛。
　　 “嫂子，我帮你！”老九的二儿子柯有钱提着电壶和一篮子馍准备去地里。
　　 刘栓牢一看是柯有钱，一股子气从嗓子眼冒出来：“不用了！”
　　 马翠花为了不让柯有钱笑话，赶紧使劲拉车，岂料脚下碎石头一滑，一个前趴，幸亏肩上的背带拉着，人没有倒在地上，这下差点把刘栓牢从架子车上倒下来。
　　 “你死呀你，把我还要倒了。”刘栓牢抓紧车厢边，受了一惊，骂了老婆一句。
　　 马翠花脸唰地红了，一句话也没说，只感觉车子自个往前走，回头一看，柯有钱在后面帮着推车。
　　 “哥、嫂子，我大就那人，嘴硬脾气犟，你不和他一般见识，其实还不是个下苦的，前几年日子紧，吃不饱，我大是穷怕了，一心想发家致富，你就多担待点。”柯有钱刚上完初中，没考上，老九让回来种地。
　　 这娃多念了几天书，说话明显让人听了舒服，刘拴牢两口子再没言语。
　　
　　 二
　　 麦子播种完，老九这下松了口气，他去柳树坪后坡麦地察看地形，回来召集左邻右舍：“我看了后坡地形，可以修一条架子车路直通地里。”
　　 “那儿全是枣刺，地下都是些碎石头，坡又陡，不好挖也不好铲。”柴宝良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就是。”王老三也随口说了一句。
　　 “好，你都怕麻烦怕出力，我修，但我老九丑话说在前面，修好了你别从路上过。”老九扔掉烟头，扭头走了。
　　 第二天，老九一家五口全上坡修路了，没几天，一条窄窄的山路修成了。这期间，老九的表哥郑宝，屋后的王老三，对门邻居刘牛娃，也就是刘栓牢的弟弟都去修路了。
　　 又到一年麦稍黄，北坡向阳，麦子熟得早。
　　 老九一家拉着架子车，套着牛去北坡收麦子，柴宝良随后也去北坡收麦子。老九两个儿子把架子车直接拉到了地里，柴宝良也准备把架子车直接拉到地里，这样娃娃们就不用背麦捆子了。
　　 “宝良，论年龄我比你大三岁，论辈份我应该叫你姨夫，对不？年前修路，你不参与。为了修路，我一家子被枣刺划得满身伤，磨得满手泡，你整天哪儿耍赌你哪儿钻，当然这我管不上，土地分到各家各户了，谁想干啥谁干啥，勤劳致富采取自愿。今儿虎口夺粮，我不让你从这路上过，显得我可憎；让你过，我心里不舒服，因此你今儿恐怕过不成。”老九蹲在路口，一边说一边卷起烟卷来。
　　 “修路你也没叫我，你看这收麦天，国家都一天多报几次天气预报，你总不能让娃娃一捆捆背下去，再装车吧。”柴宝良这个赌鬼，说话没皮没脸。
　　 “不行，年前你和魏老二没修路，你两家子都把麦子背下去再装车，我在地里看着，要让你都明白邓主席说的要致富先修路的道理。”
　　 “我叫你一声姨夫行不？你看天这么热，俩娃背麦子多恓惶。”柴宝良拿出自己的软猴香烟，上前向老九递了一根。
　　 “别来这一套，你是我姨夫我也不会叫你从这儿过，你也别反过来叫。”老九挡住了柴宝良的烟。
　　 “这后坡又不是你姓柯一家子的，你有本事你把裤子脱了盖住。”柴宝良的大女子柴萌萌人瘦瘦的，但是嘴巴快，说话不饶人。
　　 “你说啥？嘴角奶水没干，轮到你说话了，今儿我就蹲在这儿，看谁敢过去！有粮，有钱，你兄弟俩收麦，英子捆麦，你妈拾麦子。”老九一下子火了，好像要把去年修路的不快全在这时发泄出来。
　　 “老九，我女不在家，老婆是个病包子，今儿我叫我外甥来帮忙，你就让过下，修路确实你出了不少力。”魏老二是村里的外来户，膝下有个女，前几年跟养蜂的混熟了，后来好上了，就跑到四川过日子去了，老婆为此一病不起，挺可怜的。
　　 “我姨有病不假，我修路耙子坏了，让有钱借你耙子你不给，有这事吧？你不出力了，家具能用下吧？你觉得是我不仁还是你不义？”老九越说越生气。
　　 魏老二自知理亏，黑着脸，示意外甥把架子车放下，径直去地里收麦子了。
　　 柴宝良一看，也悻悻地走了。
　　 中午时分，老九看着魏老二和柴宝良两家子一趟趟往返背麦子，尤其看着柴萌萌背麦子呲牙咧嘴的样子，心里舒服极了，越发觉得去年修路是英明的。他老九虽是个粗人，但在村里可是个响当当的汉子，修水渠、修路，哪一样没干成？心里颇为得意的老九，蹲下来，掏出旱烟袋，卷起烟来，望着那弯弯曲曲的山路，捉摸着今年把几个转弯再拓宽下，这样就不容易翻车。他就是要让这帮光想乘凉的乡亲看看，什么叫能耐。抽完烟，柴装了车子拉走了，才放心地回家了。
　　 快到家门口，听见柴宝良的女子说：“柯老九是个啥货，就是个小人，不得好死！”
　　 “你嘴闭上！碎娃少插嘴。”柴萌萌的母亲制止了女儿。
　　 “你说啥，你大不修路想走路，你觉得是谁不对？我不得好死，你再说一句我听听？我老九除了我先人我认谁？”
　　 “邓主席你认不？”柴萌萌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站出来一句话噎得老九一时接不上来。
　　 老九的儿女全从麦场过来了，有粮拿着个收麦镰刀在空里挥舞着：“不怕死的给我过来，你有啥资格走后沟的路，我明儿收完了就把路挖了。”
　　 柴萌萌嘴快，但自知柯有粮是个生生，那家伙啥事都敢做，他老子就是声音大，个儿高，一般不会动手，再就是那个柯英子，实足的母老虎，敢做敢当。想到这儿，说话声音明显低了些：“你不让走，我还不敢说两句了，你管路还管人放屁不行。”刘拴牢和柴萌萌的举动，还真应了那句话：“打架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哎呦，你终于知道你说了句屁话，既然是放屁，你就早点把嘴给我闭住，拉着车子走人。”柯英走上前来说了句。
　　 两家人就这样散了。
　　 第二天收完麦子，老九和有钱在路上挖了一条深沟，又挖了几株枣刺埋在沟里，这才回了家。
　　
　　 三
　　 老九的大女儿眼看到了婚嫁年龄，原上一家人来提亲，老九自己也去打听了一下，旁观了一下小伙子，人长得高高大大，就是单薄了些。男人，一般结婚后慢慢就胖了，自己就是个例子，关键是人要个子大，干活就有力气，心里就定下了这门亲事。
　　 女儿柯英子一向听父亲的话，就答应了这门亲事，不久两人就结婚了。
　　 婚后柯英子发现，丈夫苟军军是个窝囊鬼，一天除了经营几亩地，就是东家转，西家游，他弟弟老大不小了，也没娶媳妇，几口子人窝在三间土房子里。她让丈夫去矿上，丈夫去了一星期就回来了，说井下太可怕，说不定哪一天就上西天了。她又指丈夫去城里建筑上干活，没一个月背着被子回来了，振振有辞地说：“工地伙食太差，做饭像喂猪，用杀猪用的大锅炒菜，铲子就是工地的铁锨，实在吃不下去。再就是我也想你，你不在身边，我睡不着。”说着就去搂柯英子的腰。
　　 柯英子一脚把丈夫从炕沿上踹到了地下：“你睡不着？嫁给了你，我才睡不着了，趁娃还没出生，咱赶紧离了。”
　　 这下把苟军军吓坏了，爬起来赶紧撵老婆柯英子。看着她朝着娘家方向去了，并不是去了医院，他就放心地回家捂着被子睡觉了，一直睡到第二天天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