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夜莺
1
1942年的冬天。上海滩特别寒冷,街头行人稀少,偶尔走过的几个,也是缩着头脚步急促地闪过去。没有人愿意在朔风凛冽的街头多站片刻。四马路的弄堂口却有个女人,斜靠在石库门旁边站在那里。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紧身旗袍,头上的发丝被阴冷的风吹得飘起来。那是一个迫于生活,出卖皮肉的女人,在上海滩上被人称作“夜莺”。
一个穿着大衣的男人,从前面一条弄堂里走出来,站在那里四下观望,想找一辆黄包车。
弄堂口的那个女人张口招呼:“先生,先生。”
那个男子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女人朝他招招手,男人迟疑了一下。
“先生、先生。”
女人继续招呼他,又招招手。
那个男人走了过去。
女人离开了石库门,直起身在等着男人走近。等到男人走到她对面的时候,女人的身子靠了过去,在男人的怀里仰起脸,一股低廉的雪花膏味道,夹杂着女人身上特有的气氛,一起扑进男人的鼻子。他变得坚决起来,一把搂紧那个女人,低下头去,却被女人很坚决地闪开了。
“先生,不要这样心急。”
女人用自己的高跟鞋朝后一蹬,石库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女人在男人怀里走进石库门,门又无声无息关起来,接着是落锁的响声,还有“踢踏踢踏”上楼梯的声音……
子夜过后,那扇石库门里闪出一个人影,穿着一身土布的蓝花对襟褂子,头上扎着一块同样花色的土布头巾,胳膊上挎着一只竹篮子。她将身影隐藏在石库门的门洞里,朝外面四下观望着,然后快步走出来,横穿四马路消失在夜色里。
2
次日中午。
四马路旁边那条叫宏信里的弄堂口停着一部警车。弄堂口2号外面已经拉起了警戒线,还站着几个穿着黑制服的警察。
一个警长模样的人走上楼去,穿过门口两个警察,走进屋子,看见一张脏兮兮的大床上,露出一条长满黑毛的男人大腿。他掀起那床黑乎乎的被子,露出一个赤裸着身子的男人,睁大了充满恐怖的眼睛,胸口插着一柄匕首。
警长厌恶地丢开被子角,遮住那张脸,然后,走下来那个盘问穿着花旗袍的胖女人。
“什么时候发现的?”
“今天上午我过来收房租,看见石库门外面门没有关,走进来一看,吓死人啊。”胖女人装腔作势地捂住自己胸口。
“房子什么人租的?什么时候租的?租多久?住的什么人?”
“房子三天前才租的,说好短租几天。先付了三天房租,所以我今天过来问一下要不要租下去?租房子是个男人,40多岁,说租给妹子住的。这三天都是一个20多的女人住在这里,白天不出门,晚上嘛……嗨嗨……长官懂的,做那种生意的嘛。”
尸体被抬出来了,运走之前,一个警察走过来问:“徐探长,这具尸体送哪里?”
“废话,警察局停尸房。”
“徐探长,已经是第五具了,警察局的停尸房最多只能放下六具尸体,要是明天……”
“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多废话?再他妈不破案,我这个探长就做到头了。我走之前,先他妈叫你小子喝西北风去。别傻站着了,收队!”
上海警察局黄浦分局,探长徐舒景一肚子的气。一连五个凶杀案,五具男尸躺在停尸房,号称上海滩第一神探的徐舒景手上,居然一点有价值的线索也没有!最叫他束手无策的是,五具男尸可不是普通人,居然是五个很有来头的,都是最近在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大汉奸!刚才死的那个,就是新近刚刚从重庆投诚过来的尤俊达。前国府财政部一个副部长,手里掌握着重庆在沦陷区大量的秘密经济来源。没有想到这个人从武汉到上海,正在准备走马上任汪府上海财政厅厅长时,居然会这样不光彩的被人暗杀了。
有一点,徐舒景不需要多加思考就可以确定的。那就是,看上去五个人差不多的死法,恰恰不是现在表面的绯闻流言说的那种桃色事件。他们绝不是死于桃色,而是死于精准的,有组织的暗杀。杀死他们的肯定是一个组织,他们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徐舒景把这个系列杀人案定为“夜莺”,尤俊达案件就是“夜莺五号”。
3
徐舒景刚刚回到局里,就被局长找去了。
局长劈头盖脸一顿大骂。
“你这个探长是不是不打算干了?你不想干就直接辞职滚蛋!别连累了我。要不是因为你是徐署长的公子,我就直接把你送宪兵队去了。知道吗?今天驻上海的皇军宪兵司令部,还有七十六号都把我找了去。现在七十六号已经把案子接过去了,你从现在开始去七十六号报到,配合他们查案,破案以后再回警局。”
徐舒景离开局长办公室,回到自己办公室去收拾东西。一群警员围过来。
“探长,你这是要去哪儿?”
“探长,局长真把你开除了?他妈的,你要走,老子也不干了。这年头警察就不是人干的。”
“你们好好干活去。局长让我去七十六号配合破案。‘夜莺’杀人案他们接过去了。这样挺省心,我只是去配合破案。”徐舒景安慰自己这些属下。
其实,这个局面的确使得他感到轻松了许多。他不是傻瓜,自己手上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破案线索,还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案子不是中共,就是军统所为。侦破中共案既不是自己能力所及,也不是自己意愿所为。对于军统,徐舒景没有什么好感,可对于军统的抗日之坚决,心里还是非常佩服的。何况如此精准的设计,凭自己和自己属下的一帮警察,可能破得了吗?既然日本人相信七十六号,那就交给他们去办好了,也的确应该他们去办这种案子。
汉奸被杀了,估计上海滩一大半市民会拍手称快。也只有汉奸们才会兔死狐悲,为了自己不会得到同样下场,才会卖力想尽办法破案了。
4
徐舒景来到了极司菲尔路上,长长的一条马路,隐于法国梧桐浓郁的树影下,街道的两侧都是店铺。只是,自从汪伪政府把臭名昭著的“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工作总指挥部”,设立在了76号那座洋房之后,所有的店铺都已经换了主人。现在这些所谓的店铺,还有看似顾客的人,都是这个“特工总部”的特务。
这里原来是安徽省主席陈调元的私宅,里面有一座洋楼和一座西式平洋房,还有一座很大的花园。徐舒景在上海沦陷之前,就是这个警局的探长,对这一带非常熟悉。
徐舒景站在大门口,望着这个西式的大门,还有东边的那个巨大的瞭望台。瞭望台上支着四个巨大的望远镜,每个后面都有个特务在观察,另外还有四个特务在瞭望台上走动观望周围的动静。大门外面却没有警卫,大门紧闭着。自从这里改成“特工总部”以后,徐舒景从来没有进去过。他知道要想进大门,起码得有淡蓝色的通行证。
徐舒景上去按了一下上面的门铃按钮。大门上面打开一个小窗户,露出一张脸,阴冷地问:“找谁?”
“我叫徐舒景,警察局的探长。奉命来这里配合破案。”
“等一下。”窗口人缩回去。
隔了一阵,大门开了一条缝,那个人露出半个身子,对徐舒景招招手,说:“进来吧。”
他被领着穿过一座牌楼。徐舒景以前因为这里发生的盗窃案进来过,并没有这个牌楼。徐舒景想应该是被76号改造过了。走在中间的门道上,徐舒景抬头看见牌楼上的匾额,居然是“天下为公”。真是太好笑了,这种地方也敢挂着国父的训词!
徐舒景被带进一间办公室,在走进去之前抬头看见有块牌子“特案组组长”。
办公桌背后坐着个人。那个人背朝外坐着,穿着一件竖领,看不出男女。
“康组长,人来了。”
“你去吧。”坐在那里的人没有回头。
徐舒景心想,这个什么“特案组组长”好大架子。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也算沉得住气。既然对方这样,他就来个以静制动,不动声色地看着屋子里的摆设。那张不算小的桌子后面,有一排很大的书橱,里面琳琅满目排满书籍,那个人就朝书橱看着。桌面上放着四部不同颜色的电话,还有一摞档案。徐舒景侧了身子,看见靠窗的下面有一盆绿萝,窗户台上还有一盆太阳花,五颜六色的小花正在盛放。徐舒景心中一动,这个人挺有闲情逸致。76号这种魔窟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人!
“你就是上海滩第一神探?”
徐舒景重新回正身子,看见办公桌后面的人终于转过来了。那个人穿着男装,头上还戴着顶鸭舌帽。
不过,徐舒景敢用脑袋担保,那是个女人,一个年龄和自己差不多30岁左右的女人。
“我就是徐舒景,不是什么神探。”
“说说夜莺案吧。”
“一个礼拜死了五个男人,死法差不多,都是死在那些人称‘夜莺’的暗娼床上。这是现在唯一的线索。关于这几个受害者的情况,康组长一定比我更清楚。”
“你对杀手还知道多少?”
“我真是一无所知。这些杀手表面看的确就是夜莺,不过,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们的来历。显然,夜莺的身份只是掩护,她们肯定是有组织的杀手。当然,这些都是猜测,不是线索。”
“你的猜测有道理。那些尸体现在在哪里?”
“警察局停尸房。康组长看是不是派人运到这里来?”
“明天吧。现在你陪我去一下现场。”
“哪个现场?”
“五个都去一下,按照顺序吧。”
徐舒景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似乎不那么讨厌了。
5
一路看下来,看完宏信里2号的凶案现场已经到了傍晚。
“康组长,一天了,要不要去那里坐一下?”徐舒景指着宏信里弄堂口对面,四马路上的拉斐尔咖啡馆。
“也好。以后不要一口一个康组长了,走出76号就叫我名字。我叫康星娜。”
一身男装的康星娜和徐舒景走进了拉斐尔咖啡馆。
咖啡馆里放着轻柔的音乐,昏黄暗淡的灯光,看不清人脸的环境,永远都是咖啡馆最经典的气氛。咖啡馆还不是最上座的时候,除了一个女人坐在窗口,看窗外的街景之外,其余一个客人也没有。那个女人坐在门口第一张桌子后面,脸朝着窗外,看不清。烫着卷发,淡淡的口红,高领的玫瑰红旗袍,同样颜色的高跟鞋。从身后看应该是个很苗条的女子。
康星娜也选了一张靠窗户的桌子,是那排靠窗桌子的最后一张,和前面那个单身女人隔着四个座位。
走过去的时候,徐舒景忽然有种感觉,这个单身女子最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在哪里,是什么时候?记不起来了。总之有一种朦胧的熟悉。康星娜也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徐舒景转过头的时候,感觉到了她眼神里有些跳动,似乎是看出了什么。
两个人坐下,要了两杯咖啡,低声交谈起来。
“康组长,觉得这五个现场有什么共同点?”
“别叫康组长。”
“康小姐,有什么想法?”
“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甚至连杀人后慌乱的脚印,手印也几乎没有留下。五个男人都是死在床上,凶器有匕首、短刀、发簪、刀片、细铁丝。干净利落一招致命,这些本身就形成了一条重要线索——这五个杀手受过严格特工训练。”
“和我想法一样,这些人应该是重庆军统的人。”
“哦?为什么不是共产党的特工?”
徐舒景颇有些自信地说:“我虽然不了解共产党,不过据我掌握的有关资料,共产党很少采用这种暗杀手段。”
那个单身女人还是那样侧脸坐着,望着窗外。徐舒景不由自主又多看了一眼,那种朦胧的熟悉又浮现出来。
坐在他对面的康星娜发现了,便也回头看了一下,然后说:“怎么?那个女人很漂亮?”
“什么?”徐舒景下意识地问。
“喂,你不觉得自己陪着一个女人喝咖啡的时候,眼睛却盯住其他女人,是一件很没有礼貌的事情吗?”
徐舒景赶紧收回思绪,说:“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
“什么意思?是不是你觉得我根本不算女人,充其量就算个男人婆?”说这话的时候,康星娜的脸上没有丝毫不快。
徐舒景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这个女人。谁要是把她看做一个男人婆,那一定瞎了眼。她很漂亮,尤其是一双眼睛,只是眼神叫人捉摸不定。有时候明亮而充满热情,有时候又是晦涩里带着阴沉,有时候甚至会露出杀气。此刻虽然话说的有点狠,眼神里反而是带着顽皮的狡黠。
徐舒景微微笑着说:“康小姐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我只是有点好奇这个单身女人的身份而已。”
“你看她会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说不好,总觉得这个时候,一个单身女人久久坐在咖啡馆里,又不像等人,似乎不简单。”
“你是说,她很可能是只‘夜莺’?”
“我没有这样说。”
“可你的神态告诉我了。”
“咱们别争论了,你说了算。”
“那就好,盯住这个女人。交给你了,我先走,回特工总部派人过来支援你。”
康星娜说走就走,站起身看也不看门口的那个女人就走了出去。
当她的身影完全没入黑暗的时候,突然朝后面招招手,有两个人影从暗处闪出来,到了康星娜身旁。
“给我盯住徐舒景,还有那个女人。”
说完,她走近宏信里,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辆汽车。康星娜拉开门坐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