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间百态】蜈蚣(征文·小说)
1
1985年5月23号,注定是一个历史时刻,尤其是对于张小波来说。
爆炸事件发生时,大家事先没有一点防备。
那是个晚上,看了会儿书,闲聊了阵儿,我们正准备洗洗睡了,忽然一声震天动地的响声传来——“轰——”
跟我住一个宿舍的刘伟反应快,嘴里说句“坏啦!”一个箭步就冲出门去了。我愣了几秒钟,也跟着冲下了单身楼。
单身宿舍离厂大门不远,十几步就到。当我俩和好多人一起跑到厂门口时,那里已经围了密密层层的人。人们纷纷询问着:
“怎么啦?”
“出了什么事?”
也有的人一迭连声嚷:
“爆炸了!”
“爆炸啦?”
“哪里爆炸了?”
“伤人没?”
“煤气站吗?”
“厂里乱得可以,不出事才怪呢。”
“当官的就顾了敛钱了,哪里管工人死活……”
“……”
“……”
“爆炸”?这是个足够引起轰动的话。那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
就有人说:
“哎呀,你们就别乱嚷嚷了……”
“就是,可不敢瞎说,小心治你个妖言惑众罪。”
“……”
“……”
厂大门关闭着,就像是平常那样。我们平时要进厂,也需要在规定的时间,比如上班下班时候,吃饭时候,厂里有领导叫时候,才能进去。一般是由门卫锁闭着的。此时此刻,已近午夜,厂大门虽然像原先那样锁闭着,但因为厂门外面这骤然爆发的特殊气氛,变得也肃然起来,两扇铁大门阴沉着脸,冷漠地看着闹哄哄的人群。
直到过了好一阵子,鲁大路副厂长才出现在大门口,他身前身后跟着几个保卫科的。但是并没有打开大门,只是隔着大门,鲁副厂长沙哑着嗓门儿,劝说大家都离开吧,说厂里的事情明天会向大家做个交待。人们有些不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净是内容,又好像挺空洞。但又感觉待着也不见得有什么用,迟疑了一会儿,就三三两两说道着,叹息着,离开了。
回到宿舍的我们,却是翻过来滚过去,睡不着。我听到刘伟也是一直烙烙饼。这家伙一般是脑袋一挨枕头就能呼呼地打起鼾来,这个晚上也是折腾了整整一宿。我好容易在天明时分打了一个盹,忽然在一阵嘈嘈声中,惊醒来。
2
原来是上夜班的工友们回来了。只见每一个夜班归来的工友,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好像是机器里打出的模具,一式的表情,一式的对答,都摇摇头,说:
“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
这不对。要真的没什么,那才好呢。可这情形不对。肯定有问题。这问题大了。
谁也不是傻子,对吧。
到早饭时间去食堂打饭,便越发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那些窗口上卖饭的炊事员一个个六神无主,脸色仓皇,好像熬了一夜,快要撑不住了。而且眼尖的刘伟马上就发现了端倪——
“哎,你们看,那蒸饭锅炉怎么啦?”
“是啊,原来是它给报销了呀!”
大家一下子把视线集中在了那个黑铁塔似的家伙身上。原来耀武扬威杵在那里的那个黑铁塔,现在已经全身土灰,缺胳膊少腿的,可怜兮兮地立在那里。
它是我们厂里的技术人员自己研究制造的,用来加工蒸煮饭食。厂领导曾经大张旗鼓宣传过这件新生事物,对那几位技术人员大加赞赏,不仅厂喇叭里连续两个月报道宣传,就连县里的广播站,也做了专题报道。那些天,那位主管技术革新的副厂长鲁大路整日笑吟吟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据说光他一个人就拿了五千块钱的技术革新奖。你知道,那是八十年代中期,我们的月工资,不过区区五十六块五。
实际上此时此刻,我们最关心的不是这个铁家伙的命运,而是爆炸后,人员安全情况怎么样,于是人们纷纷询问着,竭力用目光搜索着食堂内部情况。有人试图跟食堂的人搭上话,全是白搭。没人肯轻易跟我们透露哪怕是一句半句话。
这事蹊跷。蹊跷得很。
3
很快事情就一清二楚了。那天晚上,厂食堂那个安置不久,使用还不到半年的蒸饭锅炉忽然发生了爆炸。当时食堂其他夜班人员都在北边面案上忙着打饼子,只有张小波一个人守着位于食堂南端的锅炉蒸米饭。结果不知咋的,锅炉就给爆炸了。据说,当其他炊事员着急忙慌从北面跑到食堂南面时,张小波已经昏过去了,满头满脸是血,可把他们吓坏了。他们紧急把张小波送到了厂医疗室,医疗室值班医生连夜叫来了县医院大夫,抢救了几个小时。幸而张小波醒转来,可是看人时却迷迷瞪瞪的,说话也支支吾吾的,让人感觉根本上就是换了一个人。厂里反复询问张小波,究竟事发时咋回事?张小波眼神散漫地在领导和周遭人们脸上游移,话说得支离破碎:
“我那天……嗯,不是……是那个……蒸米饭嘛……那天蒸了十斤?十五斤?好像是……米饭没蒸好,它就炸了……我还奇怪哩,太奇怪了……咋就能炸了呢……对哇……”他一摊手,“咋就能炸了呢……”
张小波本来是一张瘦脸,几乎就是皮包骨头,这样一来,他那副脸容就更加恐怖。因为爆炸事件后,虽然经过大夫们的努力,脸上的伤口做了缝合处理,但仍然留下一道显眼的疤痕,像是一条红色的蜈蚣爬伏在张小波的右边眉骨下。
从那天后,张小波就变得神神叨叨起来。他总是有事没事就跟人说,有人撵咧。有人撵咧。在我们这里,撵就是追的意思。人们问他,谁撵你咧?他左瞧瞧,右看看,凑近你,压着嗓门儿说:“我不告诉你。”说完,就嘿嘿嘿傻笑起来。
人们都说,张小波叫炸傻了。
爆炸事件之前,张小波是我们厂食堂炊事员,进厂还不到一年。虽然说他长得并不怎么对得起人,可是也算普通。他那张脸容,你要是看久了,倒也有些耐看的意思。尤其是他的小眼睛,总是随着他说话眯眯着,颇乖巧的样子,挺讨女孩们喜欢。食堂一拉溜那么多卖饭窗口,女孩们总爱跑到张小波所在的窗口打饭,这就是明证。
可是爆炸事件之后,事情就不一样了。女孩们还是要盯着张小波看,可那看,跟原先的看,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也不知张小波智商有问题,还是真的叫炸傻了,面对女孩们的变化,他却一点儿都没变,总是笑嘻嘻地看着女孩们,以为自己还是原来的模样。他不知道,那条红色发亮的蜈蚣,看上去是有多么瘆人。
4
爆炸后没几天,厂里在大门附近的公告栏公布了对张小波的处理决定,基本意思是:由于张小波同志操作不当,造成蒸饭锅炉爆炸,导致其受伤。经过厂医疗室和县医院医生的紧急抢救,该同志已经脱离危险。厂部决定,张小波同志做出检查,以大字报形式张贴厂部公告栏,以警示其他职工,并扣罚张小波同志一月奖金。另外,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厂部决定,准予张小波同志休假半年,休假期间工资照发。
面对这个布告,人们议论纷纷。不过也只是议论而已。就连张小波本人,就连张小波家里的人,都不再追究,咱这些无关人员,还计较个什么呢?普遍的说法是,鲁副厂长不再分管技术革新了。厂里把他安排到了后勤做头儿。人们就啧啧叹息说:“坏了,张小波叫鲁大路的锅炉炸傻了,如今又得服人家管了。”有人附和说:“张小波活不出鲁大路的手掌心了。”“就是,他这命呀,真是不济。”……
5
张小波说是休假,可他无处可去,整天还在我们眼前晃。那条蜈蚣红红的,亮亮的,看着瘆人。他才不管,总是往人跟前凑,涎着脸跟人说话。简直就活成了一个祥林嫂。
差不多半年后,忽然有一天,就在我们厂对面的一个闲置的门面房里,张小波开了一个卖米面的店。原来他休假满了后,按说该正常上班了。他就去找了几次厂里,让厂长给他解决调换工作岗位的事情。他说他对食堂有了恐惧症。厂长笑一笑对他说:“需要调换工作的人多了,哪能谁一找就能解决?”于是张小波就第二次去找,第三次去找。找了好多回,厂长不耐烦了,告他说:“你不用上班了,放了你的长假啦!”
他就问:“那我工资咋办?”
厂长就说:“你不傻嘛。”又说:“工资照发。”
于是张小波就开了这么一个米面店。
人们都说,傻人有傻福咧。
还有的人说:“哎,人家张小波倒不赖。知道是个这,当初咱该叫炸一下来。”
刘伟就冲这人说:“看你说的这是甚话?一下子把你炸求死了,你还能咋?你这才是,守的自在不自在咧。”
这人就嘿嘿笑着说:“倒也是,哪能炸那么正好呢?”
于是就流传出一个歇后语:张小波被炸——正好。
直到现在,这句话人们还时不时就挂在嘴上。有孩子问起来,大人们就一五一十给他们讲述一番这句歇后语的来历。于是,在人们的讲述里,三十多年前的那次爆炸事件,就再栩栩如生地呈现一次。
6
张小波的米面店,后来变成了早餐馆。那年临街扩路,也没影响他。因为那店面恰好在可以不修整范围内。张小波的早餐馆买卖不是很好,据说他一来就直着脖子跟人犟,能把光顾的客人戗戗走。而且据说这家伙太精于算计。附近的人们去过几次也就很少光顾。不过也不坏,总还是有人光临他的早餐馆,毕竟店面开在蛮红火的大街上,四面八方,人流往来不绝。日子就这样过下来。
这么些年过去,我们早成家的成家,离开的离开。张小波却是一直没有成家,也没离开。
一次聚会,还说道起张小波。都说,那家伙,命不好。又说,看咋说了,那家伙,命还算不错。要不是那次爆炸,他哪能优哉游哉,既享受上工资照发的待遇,又挣上做买卖的钱……
命好命赖吧,反正总是能看见张小波抹着油光光的嘴巴,出来进去,照料着他的买卖,顺带跟人打招呼。
人们说:“哎呀,张老板,买卖好啊。”
张小波说:“啊呀,真是好呢,呵呵,呵呵……”
他那条蜈蚣,经了三十多年的风雨,还是红红的,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