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相遇在游泳场里。
　　 那天早晨他和往常一样，在水库游泳场游泳。游到终点时，他伸手抓栏杆，不料触摸到的却是柔软光滑的肉体。他像触了电一般赶紧缩回手。而当他从水中抬起头来一看，竟是个年轻姑娘，于是气喘吁吁地连忙道歉：“对不起。”
　　 她没在意，随便说了句：“没所谓啦。”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瞥见她戴了一顶黄色泳帽，颈上的金项练和手上的金戒指在水面上熠熠有光。是个阔小姐，这样想着，也顾不得休息，他游开了。
　　 从这时起，这位阔小姐引起了他的注意，不时下意识地瞟她一眼。在众多的泳者当中她显然是出色的，这绝不仅仅是由于那顶与众不同的泳帽。她的蛙泳游得很娴熟，每当向前滑行时，不是手掌向下向前平伸，而是双手合十并且在水面上露一下。这个动作看起来很有趣。她游的速度很快，体力也好，每每游两个往返才休息一次。她似乎没有泳伴，只一个人游来游去。如果不发生后面的事，这次水中邂逅也许就这样过去了。而后来的事所以会发生，完全是她有意促成的，事后他这样想。
　　 那天，他照例又向对岸游去。为了不再碰到人，他选择了一个没有人停留的方向。并且他也注意到，她此刻正在对岸扶着栏杆休息，离他要游过去的地方很远。不料当他游到对岸，用最后一个划水动作伸手抓栏杆的时候，触摸到的又是柔软光滑的人体。他迅速从水中抬起头来，甩了一下头发上的水，抱歉地说：“对不起。”待定睛一看却又是她！
　　 她向他笑着，还是那样地说：“没所谓啦！”
　　 他向左右环顾了一下，确信自己游的方向并没有偏斜，那么就是她在自己游到之前先站到这里来了。这个发现令他惊诧不已，只是当时无暇多想。他正要游开，她却开口说话了。
　　 她说：“你的自由泳游得很漂亮嘛！”
　　 他觉得不好即刻游开了，便抹了一把脸，也抓住栏杆休息，并借机向她道歉：“这种游法不能抬头，看不到方向，很容易碰到别人。”
　　 她说：“游泳池嘛，又不是大海，碰到人是常事啦。我觉得自由泳很潇洒，劈波斩浪，有大将风度，而蛙泳像是小孩子玩艺。”
　　 她对自由泳居然有这样的见解，使他很高兴。他当初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学自由泳的。
　　 她又说：“我也挺想学自由泳的，你教教我好吗？”
　　 他摇头说：“我可不行。我游得不好，会教错的。”
　　 她说：“不要谦虚啦，你游得很好。我只要能游到你这个样子就满足了。”
　　 话虽这么说，受到一个漂亮姑娘的恭维，他还是很高兴，也很得意，况且她又是诚心要学的样子，便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其实自由泳也很简单，主要掌握好两个要领，一个是打水，两腿伸直，大腿带动小腿，不能弯，但又不要太僵硬；再一个是划水和换气，两臂交替划水，划两次换一口气，也有划三次换一口气的，运动员都是那样。”
　　 她听得很认真。待他讲完之后，她说：“我打一次你看看，看对不对。”说完伏过身，双手抓紧栏杆两条腿打起水来。她打得很有力，水花溅得老高，打了一阵扭头问道：“怎么样，对吗？”
　　 他禁不住笑道：“这是狗刨！”
　　 她自己也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她说：“你游一个我看看吧！”
　　 他于是离开栏杆游起来。她在后面紧紧地跟着。每个游泳者差不多都对自己的水性和泳姿有种自信。他也一样，尤其是在有了一个崇拜者之后，更加自命不凡。他在前面信心十足地游着，每个细小动作都作得十分到位，还不时变换一下泳姿，骄傲地接受她的欣羡和赞叹。她则一直跟在后面，像个小学生认真地模仿着他的动作。
　　 这天早晨他们一直在一起游，游累了在一起休息、说话；分别时互相通报了姓名，他叫金磊，她叫江燕尔。
　　
　　 二
　　 从这天起他们成了游泳的伙伴，只要在游泳场里一见面便在一起游，直到有一个人要走了，说声再见才分手。金磊觉得江燕尔的性格活泼开朗，虽是个富姐，可是没有架子，没有阔人那种矫揉造作之态。她长得不算美，可是皮肤特别白，纹过的眉毛细而弯，秀气的眼睛和发亮的黑色眸子，把那张满月一般的圆脸，衬托得更加白皙清亮。听她的口音像是北方人，这使金磊很愿意同她接近。
　　 这之前他们的交往还仅限在游泳场里。直到那一天，当金磊同她告别的时候，她说：“等我一下，我也走。”那是他们第一次同时上岸。上岸以后，她用白毛巾擦着濡湿的头发跟金磊说：“今天我请你吃早茶。”
　　 金磊说：“不行，来不及了，我还要上班。”
　　 她说：“我也是打工族，也要上班的。今天星期六，休息日嘛。”
　　 金磊恍然想起现在是双休，一时也找不到理由谢绝，而江燕尔已经提着塑料袋走了。水库游泳场是没有更衣室的。男女泳者都是自己找地方更衣，或在汽车里，或在灌木丛中。金磊于是也到自己习惯的角落去换衣服。
　　 出了水库公园大门，江燕尔带金磊径直向对面的梅州大酒店走去。
　　 上了水磨石台阶，金磊犹豫起来。江燕尔穿的是白纱套裙，而自己却穿了一件低档的T恤衫和皱巴巴的短裤，脚上趿拉着一双拖鞋。江燕尔对金磊的为难之情毫不理会，挽起他的手臂昂然直入。
　　 迎宾小姐显然对金磊不加理睬，引导着江燕尔走到茶座上去。他们的出现引来了不少食客好奇的目光。金磊不免有些局促，而江燕尔却旁若无人。她点了几样小菜，要了两碗米粥和几样小点心小包子。平时，金磊游泳之后的早餐，只是一元钱一袋的面包，有时连这一袋面包也免了，不只是因为时间紧张，经济的拮据也使他不得不节衣缩食。今天游得时间长了些，他早已饥肠辘辘，面对这么丰盛的早餐不免食欲大增。只是这点心和包子都太小了，一个也只够他吃一口。既来之，则安之，他想起了古训，况且没必要，也不配在她面前假装斯文，总得对得起自己的肚子。他一口一个点心，一口一个包子只管往嘴里塞，一口气吃了三盘大约二十来个点心和包子，喝了三碗米粥，小菜也全吃光了。这期间，江燕尔让服务小姐把他们所要的东西添了两次。
　　 当金磊吃完最后一个点心，有点难为情地向江燕尔抬头一笑时，江燕尔问：“吃饱了吗？”
　　 他说：“谢谢！不好意思。”
　　 江燕尔笑着说：“你的食欲真让人羡慕。”她自己只喝了一碗米粥，吃了两个小点心。“你知道吗？看别人狼吞虎咽地吃饭，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呢。”金磊觉得她说这话是真心的。她看自己吃饭时，挂在嘴角的笑也是善意的。
　　
　　 三
　　 江燕尔从此进入了金磊的生活，并且使他的生活乃至思想意识都发生着变化。江燕尔是他来深圳以后认识的第一个人。江燕尔挺招人喜欢，和她认识让他觉得很愉快。可是，因为经济状况不同，在她面前他又有一点自惭形秽。吃了那次早茶，也使他有种负债感。看来经济不平等，人也很难平等。像是为了躲债，他一连几天都没去游泳。
　　 几天不见，他又有一点想她。况且，就这么散了似乎也显得小气。第四天他又去了，一进泳场便搜寻那顶黄帽子。游泳的人不少，戴着各式各样的泳帽，唯独没有黄帽子。他有些惆怅，懒懒地游了几趟就走了。
　　 第五天她仍然没来。他想他们的交往也许就此结束了，这样也好，反正也不是故意躲着她。
　　 不料第六天星期日她来了。他们两人都很高兴，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见了面有许多话说。在各自解释了几天没来的原因之后，金磊说：“游泳场里虽然人很多，可是你不来我还是觉得挺孤单的，游得也没劲。”这句话金磊是随便说的，并没在意要表示什么。江燕尔听了显然非常高兴。他们一起游了很久，直到筋疲力尽了才上岸。
　　 上岸以后，江燕尔又要金磊同她一起去吃早茶，这次没说请他，而是要他陪她。金磊也不推辞，痛痛快快跟她去了。吃早茶的时候，江燕尔问金磊，今天休息有什么安排没有。
　　 金磊笑了，说：“休息日如果不加班就睡大觉，还有什么安排？”
　　 江燕尔提醒他：“这可是深圳。”
　　 金磊说：“对我来说都一样，从来如此。”
　　 江燕尔说：“我应该带你去娱乐一下的，可是今天的事情实在太多，我也得加班了。你要是真有空，就帮我办一件事吧。”
　　 金磊问：“没问题，什么事？”
　　 江燕尔说：“回去再说。”
　　 金磊很高兴有机会为江燕尔帮忙办事。作为一种回报，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出点力气而已。他无法在经济上与她平起平坐。
　　 江燕尔的公司在红岭路中段，离深南大道不远，上市政府、深圳大戏院和国贸大厦都很方便。公司的门面虽然不大，但能在这个位置占有一席之地实属不易，说明她的公司还是有一定实力的。
　　 到公司后，江燕尔打开空调，让金磊稍等片刻她去换衣服。
　　 金磊在沙发上坐下，把这间办公兼会客的房间打量了一下，大板台、转椅、电脑、电话、传真机、复印机等现代化办公设备一应俱全。墙上挂了一张大风景画，几乎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金磊心想，如果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一辈子也知足了。
　　 十几分钟以后，江燕尔从套间的门里出来了。这时的江燕尔和在游泳场的江燕尔判若二人。她换了一身藏青色套裙，雪白的衬衣领子翻开在套装外面，头发也吹得蓬松起来，一副十足的职业女性的形象。她朝金磊甜甜地一笑，在大板台后面的转椅上坐下，很随便地拉动抽屉。金磊还不知道她在公司担任何种职务，但这间办公室属于她是无疑的了。看得出来，她即使不是公司的老板，也是常能对人颐指气使的那种人。
　　 她从保险柜里拿出了一分会计报表给他看，让他对这个单位的财务状况作一个评价。
　　 这是一份资产负债表。金磊大体看了一下。从表上所列数字来判断，这个单位的实力还是挺不错的，总资产一亿多，其中存货八千多万，应收帐款两千多万，固定资产几百万，可是经营状况不好，资不抵债，亏损一千多万。
　　 他问：“这是个什么单位，是你们公司吗？”
　　 江燕尔摇头。
　　 “是个国营单位吧？”
　　 江燕尔说：“对了，这就是个国营单位。”
　　 “你让我看他们的报表干什么？他们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江燕尔笑而不答，却又拿出了一分协议书给他看。他一看这分协议书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江燕尔的公司，要与这个国营的房地产公司合作，由江燕尔的公司融资四千万，让这个公司启动；该公司以其全部资产作为股份投入，共同开发房地产项目，所得利润双方按比例分成。
　　 “有这么好的事情！”金磊禁不住喜形于色。“这下你们的公司可要干大了！”
　　 江燕尔说：“你说的对。这个公司实力很强。可是由于经营不善，负债累累，已经无力运作了。他们急于摆脱困境，可是又缺乏启动资金。我们恰好有融资能力，这样就有了合作的条件，于是就有了这份协议。”
　　 金磊问：“你们能拿出那么多钱吗？”
　　 “贷款嘛！”
　　 “贷款也不那么容易，这不是个小数目，四千万呢。再说，他们自己为什么不贷款？”
　　 “他们已经信誉扫地，哪家银行也不会再贷款给他们。可对我们来说，这正是我们的强项。我们能搞到贷款，但找不到开发项目。两家合作以后，双方的问题都解决了。我们要成立一个新公司，有限责任公司。”
　　 金磊点头赞许：“真不错。”
　　 江燕尔问：“怎么样，有兴趣吗？到这里来干吧。”
　　 金磊不假思索地说：“好呀！”
　　 江燕尔说：“新公司一开张，肯定需要很多人，首先是业务人员。你知道，业务方面的很多事情是要提前做的。我希望你来帮我一把。”
　　 金磊说：“没问题，你说吧，要我干什么，现在就干。”
　　 江燕尔笑了：“现在就得和银行联系贷款的事，可是就凭这样的报表能跟银行见面吗？银行能给这样的企业贷款吗？”
　　 金磊毫不犹豫地说：“这好办，改一下就是了。”
　　 “咋改？你懂财务吗？”
　　 “不能说懂，略知一二，财务报表是能看明白的，给我计算器。”
　　 江燕尔给金磊拿来了一个电子计算器，一支铅笔。金磊把报表略看了看就动手改起来。他把报表上的亏损改为盈利，把资产和负债两方的几个大数改动了一下，让原来的负债大于资产，变为资产大于负债，再把两方的总数弄平，然后递给江燕尔：“行了，你到银行去吧，保证他们挑不出毛病来。”
　　 “真的？”江燕尔接过报表看了一下，高兴地说。“太好了！我叫她们重新抄一下，明天就去跟银行谈。”
　　
　　 四
　　 金磊去水库游泳，都是乘公共汽车。因为是清晨，人少,车也少，他几乎每次都要在汽车站等很长的时间。
　　 在这个时间出门来的都是有事情做的，扫大街的，往市场饭店送青菜送肉的。出租车在街道上游曳，寻找用车的人。上班族此刻都在自家忙碌，还不到出门的时候。马路对面有家干洗店开门了。洗好的衣服整齐地挂在衣架上等人来取。店家小姐伏在柜台上茫然地向马路上观望。洗衣店这么早开门是有道理的。先生太太小姐们，往往就是在这个时候会忽然想起来，有件衣服还在洗衣店没取回来，今天正等着穿；或者穿衣时发现有件衣服脏了要洗，正好上班的时候，顺路到洗衣店去一趟。这个洗衣店的店名叫作“一定好干洗店”。看到这块招牌让人想起那句话：“一定好好干”。那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常用来鼓励人的一句话，意思是让你好好干工作,积极上进。现在没有人说这种话了。现在说得最多的是祝你好运,恭喜发财。可能由于起得太早，或者夜间没睡好，那位小姐显得很疲倦。许久没有客人来，小姐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她只顾哈欠打得痛快，尽情地张大了嘴巴，却把那副端庄的形象破坏了，令人想起河马的样子。正在等车的金磊无意中受了感染，忽觉一阵困倦，禁不住也打了个哈欠，并且心里也和这冷清的街道一样，感到了冷漠和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