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钓鱼远山时间还不到晚上七点，江城的夜色就越来越浓了。
　　 仿佛还没来得及看见落日的隐约，盛大的夜就降临了，在爱与不爱、明与暗、希望和失望，一念之间就是黄昏。
　　 一辆八成新的奥迪A8停在一家银行的门前，一副养尊处优的派头。程锦斜靠在轿车的副驾驶座位上，玩了会儿手机，索然无味儿。
　　 从车窗看出去，立明在不远处接听电话，不时地挪动下脚步，似乎这个电话有点难缠。
　　 立明要外出考查项目，小别之前，他主动接了程锦出来吃饭。车子刚开出来不久，立明的电话铃声就响起来。立明迅速地扫了一眼屏幕上的电话号码，然后把车停下，下了车关了车门才按了接听的键子。
　　 程锦等了十来分钟，还不见立明挂断电话，开始有点儿着急，无聊地在车里四下打量着。
　　 在后排座位上，放着立明的挎包，挎包的拉链开着，露出绛紫色封皮的护照。程锦有点儿好奇，欠起身，伸长了胳膊，用拇指和食指捏出了那护照，一共是两本。
　　 程锦翻看第一本，是一张女人的近照，她不认识，端详了一下，那女人虽然相貌一般，却一脸的娴静、富足。再看第二本，是立明的，程锦一下子愣住了，怎么回事？在姓名一栏填写的是“王立明”？可是立明告诉我，他姓刘啊！
　　 程锦向车窗外望过去，立明一边接听着电话，他的脚来回地搓着地面儿，说话的情绪显得很激动。
　　 她又看了一遍护照，没错，上面印刷和手写签名都是王立明。他到底姓刘，还是姓王啊？程锦思忖着：护照的个人信息是假的？不会吧；要不就是立明对我撒了谎?
　　 看着立明挂了电话，向车子走过来，程锦慌忙把两本护照放回挎包，重新半靠在座椅的后背上，佯装出一副慵懒的样子。
　　 立明发动了车子，他解释道：“省里的项目投资卡壳了，有人主动要帮我斡旋要出这笔投资，只是他太贪心了，照他开的价儿，我没啥赚头了……”
　　 说完了，看程锦没啥反应，楞柯柯的表情有点儿怪，立明从方向盘上腾出右手，在她的大腿根处抓了一把。
　　 程锦本能地一机灵，随手想推开立明的咸猪手，他蛮横、放肆地又抓了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拿开了手。
　　 在荷尔蒙刺激下，立明的脸色有点泛潮红，目光也炯炯起来，自说自话道：“这是个金主儿，得罪不起，以后要项目包工程，还得拜他这座码头！”
　　 可能由于过度兴奋，这是立明第一次主动和程锦说起生意上的事，看起来他没拿程锦当外人。
　　 可是这个没能引起程锦的兴致来，她满脑子还在晃动着护照上的照片，姓名“王立明”的画面，满腹狐疑。
　　 立明察觉到程锦的心不在焉，温情脉脉地问道:“怎么了，宝贝儿，饿了吧？”
　　 程锦挺了挺身子，把脑子里关于护照的事向下压了又压，娇嗔道：“可不呗，人家为了等你这顿大餐，中午都没吃饭呢！”
　　 “哦，原来这么重视啊，谢谢程小姐给面儿！”立明油腔滑调地说着，手又从方向盘上拿开准备伸过来，这时，他的电话铃声又响起来了，他扫了一眼手机屏幕，没有停车，用蓝牙接听电话：“嗯，护照在我手里呢，你放心吧，儿子安排好了没呢？”
　　 看来电话是立明的妻子打来的，三言五语沟通后，挂断了电话。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车窗外夜色已经弥漫开来，路边的垂柳树干刷了半截儿的白灰，很是醒目。在松花江叉子，有人开着瓦斯灯在垂钓，程锦打开了车载音响，里面传出卡伦.卡朋特的歌声：
　　 “WhenIwasyoungI\'dlistentotheradioWaitin\'formyfavoritesongsWhentheyplayedI\'dsingalongItmademesmile.ThoseweresuchhappytimesAndnotsolongago……”
　　
　　 二
　　 车子径直开进了一片度假区，拐过几排别墅，来到一家私房菜馆门前。
　　 私房菜馆门面不大，院子倒是很宽敞。下了车，程锦注意到院里还停着一台丰田越野车。
　　 这家私房菜馆一派中式田园风格，青砖铺地，实木花格门窗，屏风是一幅质量上乘的迎客松，玄关上摆放着青花瓷瓶。立明带着她走进靠门儿的一个包间。
　　 程锦坐下来，环顾了一下包间儿，对面有一条幅，写的是：“云外休问寒暑，此间只念虚无。”启功体，书写流畅、峭拔倜傥，颇有些力道。
　　 不大一会儿，手脚麻利，面相憨厚的服务大嫂就把菜品摆满了桌子，很显然这是立明早就定制的——油焖大虾、蓝莓山药、秘制猪手、葱烧海参、耗油西蓝花，还有一碗菌汤。
　　 服务大嫂轻声问：“菜上齐了，请问喝什么酒？”
　　 立明摆了摆手，程锦却脆生生地说：“来瓶小青花吧！”
　　 立明补充说：“那就沏一壶茶来吧，淡一点儿的哈。”
　　 大嫂走出去，带上了门。
　　 立明和程锦四目相对，立明的面部表情温柔了起来，程锦隐约地感到，立明的眼神里似乎有东西在跳跃着。
　　 程锦没有说话，心里猛地一疼：一年以前的盛夏，她失恋了，闺蜜拖着她来这家山庄休假。那天晚上，在篝火堆儿旁，她认识了这个自称刘立明的男人。
　　 他的眼睛大而明亮，目光睿智而犀利，仿佛一下子就能把人看穿，待人却随和有趣，是一位事业有成，修养有度的中年大叔。
　　 后来，她知道立明和一些官方人士打交道，可以发包些工程。他的儿子在青岛的一所私立学校读书，妻子去陪读了。
　　 他们时常约会，对于彼此的过往、家庭、朋友圈，出乎意料的默契——谁也不说，谁也不过问。两个人都很惬意享受着这种舒展和自由的关系。
　　 有段时间，程锦竟然恍惚地觉得自己爱上了立明。
　　 酒水送进来了，立明替程锦斟了酒，自己倒了一杯茶，他有点儿抱歉地说：“宝贝儿，今天我开车来的，不陪你喝了。你自个先喝着，等晚上回家了，我再陪你喝哈！”说完，他挤眉弄眼一脸坏笑，顺手夹了一只海参放在程锦的碟子里。
　　 程锦端起酒杯笑了笑，仰头一饮而尽，兀自又倒了一杯酒，喝了下去。立明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立明知道程锦的酒量，顺手给她又倒了一杯酒，直直地看着她。
　　 “立明，我们认识快一年了吧？”程锦又端起酒杯，“来，我敬你一杯，但愿岁月可回头！”不等立明端起茶碗来，程锦又“咕咚”一下喝了第三杯酒。
　　 立明起身，绕过桌子，坐在程锦的身边，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后背，一边儿说：“傻孩子，慢点儿喝，来喝点菌汤！”立明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程锦喝了几口菌汤，感觉胃里一阵温热。
　　 “呵呵……”程锦笑出声来。这样的场景和温存，对于她来说，是多么的熟悉——在每一个和立明约会的夜晚，在天亮了他打开房门之前，大多都是如此这般低眉浅笑、欢喜静默、甜言蜜语、亲吻拥抱、疯狂销魂……
　　 而今晚，又一次面对这个温存体贴、风度翩翩的男人，程锦竟然有一种违和之感，甚至可以说是陌生。
　　 莫非自己和他的这场邂逅即将曲终人散？想到这儿，程锦有点儿害怕了，她不安地把身子缩了一缩，依偎在立明的怀里。
　　 立明摩挲着她的头发，手心轻柔而温暖。
　　 隔了一会儿，立明起身，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语调轻松愉快地说：“宝贝儿，这张卡里有点钱，是做上一个项目赚来的，你拿着吧！”
　　 不等程锦搭话，他弯腰把银行卡放在程锦的手拎包里，接着说：“我要外出一段时间，你照顾好自己吧！抽空儿去和朋友刷卡，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哈！”
　　 立明主动送给程锦现金、包包和购物卡，已经很多次了。作为中年大叔，立明很能照顾程锦的自尊心和面子，每次都想得周到得体，做得让人舒服熨帖。
　　 程锦嘴角一咧，算是笑纳了。
　　 她忍不住在心里自嘲了一句：这样小恩小惠的感情配叫爱情吗？
　　 立明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这是今晚他接的第三个电话。听筒那边好像是在说建筑工地出事儿了，有工人摔伤了。
　　 挂断了电话，立明望着程锦，说：“工地出事了，我得赶过去看看！”
　　 程锦急忙点头答应，试探着问：“要不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立明站起来，走到房门，站住，他转过身来说：“你不用去了，工地远着呢。还有，这度假区距离城里远，不好打车，你先在这等着，一会儿我打电话叫人过来接了你，送你回家吧！”
　　 程锦也没多想，一边儿答应着，一边送立明到包间门口，她看着立明急匆匆地出了前厅，听着院子里他发动汽车，疾驰而去。
　　
　　 三
　　 重新坐下来，程锦稳了稳神儿，先梳理了下自己：
　　 立明姓刘还是姓王，这个对于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程锦想知道，立明为什么要对她撒谎。本来，她是要耍小聪明：“拟把疏狂图一醉，借酒壮胆儿套一套他的话”，因为凭着她的矜持，若不是借了酒劲儿，这话断然说不出口的。可要是不问，她又觉得特别窝心……
　　 包间的门开了，进来一个男人，看样子是位司机，他恭敬地问道：“请问你是程小姐么？”程锦点头。
　　 “老板让我来接您，车子在院里哪！”司机转身走出去，程锦拎了包跟了出来。
　　 进院子看见的那台丰田越野车已经打开了车灯，司机端坐在驾驶座位上。
　　 程锦走向后门，上了车坐定了，才发现车里还坐着一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又一时想不起来，那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很有官员的派头。
　　 程锦戒备地向车门挪了挪，只听金丝边眼镜说：“程小姐，好面熟啊！”
　　 程锦笑了笑，算是对这一搭讪的回应。
　　 “听王老板说过，你是他表妹？”金丝边眼镜向里挪了挪身子，一股浓烈的白酒味儿在车里弥漫开来。
　　 “表妹？王老板？”程锦一下子愣住了，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嗫嚅地嗯啊了一声。
　　 ——找到了答案了！原来，立明真的姓王，那他为什么对自己说他姓刘呢？一种被欺骗和玩耍的感觉袭上心头，这感觉冷得程锦一哆嗦。
　　 “东子，把空调关了吧！”金丝边一边儿对司机吩咐着，一边儿伸手抓住了程锦的手，捏了又捏，程锦猛地抽回了手，贴近车门抱着手拎包，直溜溜地坐着。
　　 金丝边儿拿回了手，打开双腿，仰面半躺在靠背上，眯起了眼睛，不说话。
　　 车窗外夜色深沉，高而远的天空，有星斗在闪烁，远处的霓虹灯和车水马龙之声渐渐地近了。
　　 那个松花江叉子，夜钓的小船摇曳着，瓦斯灯光照着宽阔的江面儿，如点点星光。
　　 忽然，垂钓的人站起来，用力擎起钓竿，有鱼咬钩了。
　　 “钓鱼！”程锦忽然嘟囔了一句，随即，她瘫软在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