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地嶺
从西峡口溯老鹳河北上三十里,山岭之间陡然生出一座高峰,常年云雾萦绕,如擎天立地,名曰天地嶺。老鹳河在天地嶺脚下伸出一条支流,一路向东蜿蜒近百里,树枝一样伸展隐没在苍苍莽莽的深山老林之中,这便是流西河。
天地嶺脚下的流西河边,有一个小村庄,因村口有一棵三人搂不住的桦栎树,而得名桦栎树。
人老成精,兽老成妖,树老成神。不知从啥时候起,桦栎树的人就把桦栎树当了神敬,过年过节祭拜,接新媳妇祭拜,闺女出门祭拜,添丁加口祭拜,祭拜自然要许愿,许愿应验了还要在树上绑一根红布条,绑来绑去就绑了一树的红布条,冬天落了叶,满树飘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桦栎树是桦栎树的一个重要标志,但让方圆百十里都知道桦栎树的却不是桦栎树,而是桦栎树西岗的一岗子金黄金黄的黄胶泥,也就是黄粘土。别拿豆包不当干粮,也别小瞧了这一坯黄土。在这八百里伏牛山腹地,有这么一个黄胶泥岗,那就等于有一岗子金子!黄胶泥能弄啥?弄啥?能做砖,能做瓦,还能做盆做缸做罐,哪一样不能换钱换盐换米换面?!
桦栎树有这宝贝,自然就出窑匠。李窑匠就是桦栎树的窑匠之一。
李家原是老河口做砂缸瓦盆的手艺人。那年,李窑匠爷爷的爷爷弄了一船盆盆罐罐沿着老鹳河边走边卖,当来到桦栎树见到那一岗子上好的黄土时就不走了,用卖缸卖罐的钱,挖了一孔砖瓦窑和一孔缸盆窑,烧砖烧瓦,卖缸卖罐,手艺也一代接着一代传了下来。
王没牙是李窑匠的徒弟。王没牙原来不叫王没牙,叫王本生。李窑匠结婚的时候,王本生还是个刚穿刹裆裤的娃娃。
李窑匠结婚的第二天晌午,领新媳妇祭拜桦栎树。新媳妇问:“桦栎树有多少岁?”李窑匠不假思索地说:“我爷爷说他爷爷小时候桦栎树就是这么粗这么高,现在还是这么粗这么高,估计有一千多岁了。”围在树下看热闹的王本生听了,对身边的黄秃子说:“喂日他怼,李窑匠要能跟桦栎树一样活一千多岁,能日多少新媳妇?”李窑匠的新媳妇听了,脸色一变骂道:“你没牙呀?满嘴没个把门的!”
打那儿之后,庄里的大人小娃儿就把王本生叫了王没牙,喊来叫去,便把他原来的名字给忘了。如果突然有个外人来问,王本生住哪儿?庄里人通常都会回答说,俺庄没这个人!当那人转身要走时,才若有所悟地反问道,你是找王没牙吧?桦栎树跟儿前那家就是。
窑上的活儿都是些力气活儿。王没牙长大后,人高马大,有气码,很适合干窑匠,李窑匠就收他做了徒弟。
窑上的活儿也是技术活儿。就说和泥。一般搪墙、糊灶、脱坯用的泥,没有多少讲究,兑入一些麦草泥渣,掌握好稀稠就可以了。窑上就不一样了,单说砖瓦窑上的和泥,备土就有讲究,不是啥土都行,必须是黄土,取来的黄土要摊在晒场上晒干,而且要干透,这样遇水即粉,和出的泥才没有泥核儿,也就是没有硬疙瘩儿。和泥时,兑水也是技术活儿,要恰到好处,多了,泥瓤,做出来的砖瓦易走形;少了,泥硬,做出来的砖瓦易炸缝破裂。
那时候,没有搅拌机,和泥要用泥铲反复翻倒,用大拇指粗的铁条来回抡扩。啥时候窑匠说,匀了,磕砖!徒弟们才一人搬一个砖模子,拿一根擀面杖一般的泥刮子,到泥堆那儿各选一个位置开始做砖。徒弟们先把模子一头儿枕靠在石头或木头上,再在面前平展展的地上撒面铺一样撒一些细面沙,然后,双手挖一块泥,大小要恰到好处,揉面团一样揉成长瓜状,照准模子“叭”板进去,用泥刮子擀刮去多出的泥巴,接着继续做下一个。一般的砖模子,一次能磕三块砖坯,做好三个便端到晒场“咔噔”一下磕下,将砖模子搬回来接着做下一模子。若和的泥是做瓦的,还要多倒翻、抡扩几遍,直到李窑匠抠一疙瘩儿在手上搓搓说,熟了,上垛!徒弟们才用泥铲切豆腐一样切成一大块儿一大块儿扛到窑屋里垛起来,再用湿草衫蒙盖好,醒面一样醒上十天半月,方可做瓦。
那年,王没牙去给李窑匠拜年,放下果包子就问:“师傅,今年我该学拍瓦了吧?”李窑匠“嗯啊”应了,王没牙爬到地上连磕三头,小娃儿一样喜啾啾地走了。
做瓦分两个阶段,两个阶段都是拍,所以做瓦也叫拍瓦。第一阶段是拍瓦桶儿。以瓦桶儿高为宽,以瓦桶儿周长为长,用细钢丝张的大泥弓,从醒好的泥垛刺切下泥坯,再用小木板和细钢丝做的切刀切下一片厚薄均匀的泥片,双手捧起裹在瓦桶儿上,瓷好接缝,顺手转动转盘,双手迅速拿起瓦拍子蘸了水去拍,转盘停,恰拍好。然后,紧贴瓦桶儿竖起一个带钉的小竹板,推住瓦桶把儿轻轻一转,切去高出的多余部分,一个瓦坯桶儿便做好了。
李窑匠做好一个,便去刺切做下一个的泥片,这时候,王没牙正好走来,拎起拍好的,套上空瓦桶儿,一路小跑着去到晒场,将瓦桶把儿错开一捏一推,便将卷缩的瓦桶提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粘在瓦坯上的布套揭掉套在瓦桶上,再将瓦桶把儿错开一推一捏撑起来,一路小跑着回去拎下一桶儿。做出的瓦坯桶儿要在晒场上晾晒,待慢慢晾晒干,再用手拍开成四块瓦坯,这便是第二阶段。
王没牙生就是当窑匠的料儿,这些手艺活儿,经李窑匠稍稍一点拨就会了,便嚷嚷着要学看窑。李窑匠说:“等你学会了做缸做盆再说吧。”
看窑是窑上最轻省的技术活儿,也是经验活儿,必须掌握好火候,啥时候大火,啥时候小火,啥时候停火,啥时候洇水,洇多,洇少,全凭窑匠把握,一旦失手,不是烧夹生了,就是烧流结块了;不是洇水失色了,就是洇水将砖瓦激破了。一般情况,窑匠们是不会外传的。
做缸做盆是难度更大的技术活儿。就拿最简单的做砂缸来说,取来的黄土晒干后,要上碾碾碎,过筛,方可和泥。和泥呢,要比做砖做瓦多费十倍劲儿,醒泥的时间也要多一倍。若要做盆做罐,过筛的土还要先和成你浆,沉淀出沙石,然后灌进池子里澄,用澄出的泥巴做出来,才瓷实,不渗水,才好用来和面、盛粥盛汤盛水。王没牙知道这只是和泥,要做成盆坯缸坯罐坯,难度更大。譬如要掌握好泥的瓤硬;譬如要把握好转盘的快慢;譬如要拿捏好泥胎的形状,等等等等。若要做釉子盆罐,还要炒铅、配釉、打底、上釉、二次烧制,哪一样都还有许多个工艺环节。单听这些,王没牙就觉得头大,硬着头皮跟李窑匠学了一阵儿,做出来的盆呀缸呀罐呀,不是薄了,就是厚了;不是这儿凸了,就是那儿凹了,再不就是有漏眼了。不等李窑匠说,王没牙自己先不干了,一转身儿,又回到砖瓦窑上,做起了专做砖瓦的窑匠。
李窑匠索性把砖瓦窑交给王没牙,自己单照护缸盆窑,也算省省心。
王没牙光顾忙着学手艺,二十六岁上才又娶了媳妇。新媳妇是西峡口跑老日上来的,在王没牙家住了俩月,就跟王没牙干柴烈火地好上了。
那天,王没牙领着新媳妇到桦栎树下祭拜,看热闹的一个娃儿问:“没牙叔,你能跟桦栎树一样活一千岁吗?”王没牙的新媳妇笑骂道:“能,肯定能!小心到时候他把你们的新媳妇都领跑了!”看热闹的娃儿们听罢,哄笑着跑开了,边跑边唱:新媳妇,拎尿罐儿,明年生个胖娃娃儿。流西河有句谚语:新媳妇尿罐,弥留彻沿儿。新媳妇的尿罐为啥恁满?流西河人认为,男人把尿都尿给新媳妇了,新媳妇还能不尿满一尿罐?想想看,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一大早拎着一个弥留彻沿儿的尿罐,还要给婆家生个胖娃娃儿,那该是多为难情的事情,那该是对新媳妇多大的埋汰!童言无忌,娃娃儿们给你唱童谣,就是给你最好的祝福。
王没牙对新媳妇说:“听见了吧?明年一定得给俺生个胖小子!”
新媳妇照着王没牙的腰眼儿狠拧一把说:“赶紧许愿磕头!”
王没牙许过愿,磕过头,起身对新媳妇说:“你自己回吧,俺得去窑上,俺不去,秃子他们都得耷拉爪儿等。”耷拉爪儿是流西河的方言,就是耷拉着手不干活。
王没牙到的时候,黄秃子和胡子顺正铺摊瘫儿坐在树荫凉的地上玩狼背猪。狼背猪是伏牛山一带的一种民间游戏,因其只需在地上划几道方格子,随便捡四个小石子,对方随便折四截小木棍儿,就可以一对一地PK了,所以深受当地老百姓喜爱。李窑匠的两个儿子李光耀和李银娃蹲在一旁边看边指手划脚地指拨着咋走咋走,黄秃子和胡子顺都不听,急得兄弟俩不时下手去抓子替走,结果弄得四个人吵吵闹闹,跟争抢金子银子一样互不相让,大有吵翻天之势。
王没牙说:“别玩了,干活!”
胡子顺说:“老日都打到马头寨了,还干个球!”
黄秃子接着说:“就是,老日的隔山炮一炮打过来,轰隆一下,窑都炸没影了,做做有球用。”
王没牙说:“只要炸不住你那秃葫芦瓢,你就得干!不干,拿啥球喂你秃葫芦?”
王没牙说罢,几个人才懒洋洋地起身往这边儿走。
泥是昨天刚洇了水的生泥,今天得倒腾几遍,才能和成。和泥是脏身子的活儿,几个先把上衣脱了,又把裤腿绾过膝盖,才掂起泥铲子干活儿。泥铲子跟铁锨近似,却不一样。泥铲子是用大拇指粗的铁条先打成“由”字形,再把“由”出头的部分打成安木把的铲鼻儿,下面的三方打成里厚边薄的刀状,可铲可剜,可劈可砍。一大堆的泥巴,一遍倒腾下来,一个个大汗淋淋,黑黝黝的脊梁上,油光闪亮。
王没牙说:“歇会儿。”
话音没落,几个便撂了泥铲子往场边的树荫凉下钻。树下有口井,是专为窑上用水打的。井台上放着一只水桶,草系了井绳的,供行人随时打水喝。黄秃子熟练麻利地打出一桶水,就着井台咕咚咕咚一阵儿牛饮,然后把头沁进去,好一阵子才抽出来,狗抖身子一样抖落头上的水,似乎仍不过瘾,干脆掂起桶,可桶子顺头淋了下去。紧接着,几个也效仿黄秃子,弄了个浑身凉快。
和泥要赶紧,要一气哈成,中间一耽搁,就会出镪泥疙瘩儿。午饭在窑上吃,酸菜面条和锅盔馍,管饱。吃饱喝足,几个接着干。半下午的时候,李窑匠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吊一桶水出来,就着井台咕咚咕咚喝过,说:“坏球了,来老日了。”
黄秃子说:“那可不得了,听说老日跟牲口一样,见女人就祸害,连七八十岁的老婆婆都不放过。”
王没牙问:“来几个?”
李窑匠说:“一个老日,一个二狗子。”
黄秃子说:“来俩,怕他个球!”
李窑匠说:“说不定是踩路的,队伍在屁股后,说来就来了。”
王没牙问:“现在到哪儿了?”
李窑匠说:“快到下凹儿了。”
王没牙说:“走,弄死他狗日的!”
于是,六个人一起到了下凹沟口的流西河边,找了一个洋灰坝背起来,准备来一个守株待兔!
流西河边有许多洋灰坝,是老辈人修的。流西河经常发洪水,轻则冲毁良田,重则房毁人亡,老辈人就在河边栽一排排的柳树抗洪,结果十年八年遇上一次大洪水,连柳树自身都难保。于是,老辈人开始磊石坝。石坝大都修在水头处,斜斜地伸着,隔一两百丈修一道,中间仍然栽着柳树,这样石坝与柳树交替互补,抗洪效果大大提高,但遇上特大洪水,单用石头砌的石坝也会被冲毁,老辈人便用洋桃树根树枝熬水,拌上石灰喂石缝捶石坝。洋桃是啥?就是山上野生的猕猴桃,流西河漫山遍野到处都是。这样锤出的洋灰坝结实,而且愈久愈结实,就是洪水大得翻了坝,也不会被冲毁。
几个人如临大敌,大气不敢出一动不敢动地爬在灰石坝上,等了好大一会儿,流西河宽坦的河床上,除了圆蛋嘟噜的石头,还是圆蛋嘟噜的石头,连个老日影子也没见。黄秃子说:“球毛都没见,哪儿有老日,子顺咱接着狼背猪。”
胡子顺说:“等球的烦,我正想来两盘。”
李光耀和李银娃一听又要来狼背猪,呼啦!围了过来。李银娃一伸手说:“我这儿正好有木棍儿。”
于是,黄秃子和胡子顺又铺摊瘫儿坐到地上,用一块尖石头划拉出方格子,开始了他们乐此不疲其乐无穷的狼背猪游戏。四个人一盘儿又一盘儿地玩着争着吵着,争着吵着玩着,正玩得起劲争得起劲吵得起劲的时候,王没牙突然压着嗓门吼道:“别吵!来了。”
几个人愣怔了一会儿,立马趴到洋灰坝上,顺着王没牙指的方向望过去,只隐约看见蚂蚁大两个小黑点,若不是想着那是一个老日和一个二鬼子,一准当成是两个黑石头!
李窑匠说:“他们有枪,咱得想过法子,不然一准吃亏。”
胡子顺说:“没牙有泥铲子,秃子有铁棍子,你俩正好一人一个,俺们搁后头给你俩助威。”
黄秃子说:“怕死,早点滚!”
胡子顺说:“你不怕,你去吃过枪子试试!”
王没牙说:“吵个球!一会儿咱背到灰石坝头儿,等他们过来,咱一起上,谁都不能怂蛋!”
流西河的水哗啦啦地流淌着,欢快得有些调皮,太阳却懒洋洋的,像一只午后贪睡的小黄狗,一直一动不动地卷缩着睡在那儿,那两个小黑点也蚂蚁一样蠕动,似乎还是那么大那么远,一点没有变化。几个人心里有些焦急,期望那老日早一点过来,又隐约害怕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