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我是一个兵
一
紧张的训练,伴随着选择的怀疑,理想的彷徨,前程的迷茫,在艰苦的爬滚跌打中结束,我们也算是有了军人的雏形。
要下连队的前一天,军首长来看望新兵,我站在第一队列。
首长盯了我好久,操着厚厚的四川乡音问道,你是哪的?
我提高嗓门,报告首长,福建。
他沉思了一会又问,叫什么?
二个多月来,每天报数和喊口号,可不是瞎折腾。我响亮地回答,报告首长,刘强。
他剑眉一挑,声音比我高几分贝,龟儿子,你叫刘强?
我一愣,看他不像骂人,也许是口头禅吧,当兵的说话,大多都有带帽的习惯。
首长冲着陪伴在身边的教导团政委说道,去,把他资料拿来。
政委回来,递给首长几页纸,他接过来看看,自言自语道,硕士学生兵?
看完,那张刚毅的脸有些凝重,也就是一闪而过,再没有和我说什么,上台讲完话就走了。
下午,新兵分配单位,本来留在师部机要连警卫排当机关兵的我,从名单上消失。
我问教官,这是为什么。
教官冷冷地说,谁让你叫刘强。
叫刘强犯谁冲谁了?就这样,被发配到了一线战斗部队。
后来才明白,首长也叫刘强。天下同名同姓人多着呢,没见过这么霸道的,还是首长。
二
到连队报到的第一天,老兵们打着横幅,听说,他们早早就守候在营地门口。我们下车后,更是热情洋溢,满面笑容,抢包的抢包,拎行李的拎行李,一路春风,送我们到了宿舍。晚上,老兵们又是手把手的教你铺床,又是把洗脸水端到你跟前,新兵们,感动得快要哭出来。
第二天,老兵的脸,比天变得还快,说阴就阴。
新兵们最害怕的就是时间不够,一个环节岀问题,那种紧迫感,一天都在追着你。为了提高每个动作的速度,早上起床,就抢着上洗手间,抢着到水龙头前,忙着洗漱。老兵们油条多了,他们肩上搭着毛巾,左手端着漱口杯,右手提着脸盆,在新兵身后,叉开双脚,像看怪物似的,在新兵身上扫来扫去。
有人等得不耐烦了,朝我身上努努嘴,发话了,三娃子,去,告诉这些新兵蛋子。
在新兵中,数我个头最高,身体最块,他思路非常正确,把我拿下,其他也就摆平。
三娃子没我高,也壮得像头牛,一摇一晃,宽大的肩膀朝我撞来。我丝毫未动,他尴尬的回头看看那些老兵,脸一红,面子有点挂不住,顺手一拔,脸盆掀翻,水洒到池中。
小时候在军营呆过,部队上的事,多少知道一些,我没生气,诚惶诚恐地后退二步,谦逊地说,老兵先请。
顺便在他脚背上使劲一踩,狠狠地瞪他一眼。三娃子咧着嘴,不敢叫出声,知道是遇上了刺梨头,装着什么也没发生,顺着梯子往上爬,提足底气,对那些不知所措的新兵训示,听明白了吗?学着点。
新兵们学我,后退二步,异口同声地说,老兵先请。
瞧他们满脸委屈,敢怒不敢言,我心里想,一年后,你们也是一样德性。
我们连驻扎在边境线上,有些地段,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蚯蚓似爬行的小水沟,独木桥般狭窄的田埂,都有可能是国界,走路若不留神,就要从中国摔到国外。
二国一衣带水,友好睦邻,部队住扎在这里,纯属因地制宜。这一带,丛林密布,群山巍峨,涧溪纵横,而且随着海拔高度,山山有四季。峰顶白雪皑皑,山脚却是草木葱茏,最适应山地作战的训练。
部队的生活是单调而有规律的,除了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班务,就是没完没了的各项科目训练。什么武装奔袭,丛林捕歼,穿越高山缺氧极地,抢占坡顶,都是考验我们身体、心理极限。
慢慢地,我们这些新兵,皮肤开始变粗变黑,骨头也变硬了,目光越来越坚定自信,不再躲躲闪闪,老兵们和新兵没有了界限,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战友。
在部队就是这样,要想让老兵平等相待,刮目相看,没有什么诀窍,就二句话,诚实义气,军事过硬。
在学校,我学的是体育专业,身体技能肯定没问题,全师军事大比武中,获得好几项奖,不到一年,就荣立一次三等功,一年后,被任命为班长。
平时,除了训练,我们还配合边防部队和当地公安,完成一些日常边境管理工作。主要就是协助巡逻,防止一些不法分子翻越国境线。
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些蛇头,利用二国漫长边界线和地形复杂的因素,组织人口偷渡,以假护照或其它手段,再到第三国,去做他们异国淘金梦。
现在,国内很少有这类事情发生。相反,对方国民倒是频繁不断地越境到我国,都说这边钱好挣,工资高。
我们还听边防部队弟兄讲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传奇。
国境上一些民族山寨,同祖同宗,因为划国界,硬生生地把他们一分为二,有的房间,床头是中国,床尾就成了外国。这些年来,中国日益发展,政府加强了对边远山区和少数民族的扶持力度。什么种田补助,科技扶贫,老人抚恤金,送温暖等等政策和活动,让他们眼红得连睡觉都不甘心。早知道这样,当初划国界线就不该留恋那几间破屋和几亩土地,爬也要爬到中国这边。
亏他们想得出来,为了改变现状,在夜深人静时,组织一批青壮年劳动力,把界碑挖起,挪到寨子更南边打桩,好像这么一来,自己就顺理成章成为中国的边民。
第二天,边防战士巡逻,发现界碑不翼而飞,就纳闷了,这小偷也太离谱,偷一块石碑干嘛,而且这是严重违法事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正准备查个水落石岀,有人报警,说是那国边民,在围攻村委会,闹着要上户籍,理由是界碑没了,不再分你我。边防战士把他们劝回去,才通报对方边防局。他们派几个当兵的,把界碑移到原处,对边民没有深究,好像非常能理解这种行为。
二国之间从来没有过军事摩擦,有什么事都会通过会晤,协商解决。但对方国内,因为民族矛盾重重,政府和民地武之间的冲突不断。虽然是兵家之争,却也殃及鱼池,每当战事一起,就有大批难民涌入中国。
中国政府外交政策是不干涉它国内政,但从人道主义出发,还是义无反顾地接受难民,无偿地给他们提供生活保障,待到战事平息,才将他们遣返回本国。
我们连队驻扎的边境地段,在对方政府这次旱季攻势中,也受到了影响,有情报显示,大批难民正向这一地区涌来。
我们班被派到一处峡谷出口设点防守。命令是,在上级指示还没下达之前,不允许任何人踏入中国的土地。
当天,难民队伍岀现了。几十号人,风尘朴朴,男女老弱。后面,枪声隐约。
我和十几名战士,筑成人墙,用身体,把狭窄的山口堵住,站在第一位的,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界碑。
难民终于来到我们面前,看到我们,好像非常熟悉似的,惊惶的脸色,露出了欣喜。他们央求我们放他们进来,我告诉他们,在没接到命令之前,我们没有权力这样做。
他们齐刷刷地在我们面前跪下,我和战士们都忍心把头扭向一边。
枪声越逼越近,本来已经平静的难民,再一次骚动。他们站起来,和我们有了肢体接触,大有冲关之意。他们害怕身后追兵散勇,对我们却毫无恐惧,因为,他们谁都了解,站在面前这支威武的队伍,从来不恃强凌弱,何况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难民中有不少华人,一位老者手牵着五岁多的孩子,老泪纵横,解放军同志,你就让我们进来吧,我们绝不乱跑,就站在你们身后。
我禁不住一阵心酸,这些华人,不知道他们何缘何故背井离乡,但我身后也是他们的祖国。
我示意了一下身边的战士,手松开了。难民们鱼惯而入,一屁股坐在地上,终于松了一口气,感到逃亡的疲惫,对出现在不远处边跑边还击的队伍,视而不见,好像战争已经远离他们。
前方的几百号逃兵和追兵,也看到了我们十几个人,枪声顿时消失,不知所措。
回部队以后,我的班长被撤了,处分也随即下来,理由是违抗命令,在通知下达前一个小时,擅自做主,放难民进入国境。
又过了一段时间,指导员在队列前宣布新的任命,我们排长调到其它连队,我被任命为代理排长。
后来,—个喜欢八卦的班长告诉我,听他在军部当干事的老乡说,我的任命是军首长亲自提议的。难民事件也上报到军部,军首长在会上表态,违抗命令该罚,但战场上发生的事情瞬间万变,将在外,军命有所不授,能在紧急状况下作出正确的选择,是每个指挥员必备的素质。所以,向军区特请,要来了一个提干名额。现在部队的军官都来自军校或国防生,如果没有特别突出的表现,义务兵提干是很难的,只要不是军校岀来,哪怕是大学生,虽然各种优惠政策很多,但提干一样艰难。一句土话,我们不是嫡系。
三
在一次穿插突击拉练中,真倒霉,脚踝骨上方,被青竹標叮了一口,幸好是条幼蛇,没有那么大的剧毒,否则,肯定性命难保。送到师部野战医院,脚已经肿得像竹简,神智也是恍恍惚愡。
在医院,找听到有人在喊,陈亮,陈亮……
陈亮,是谁在叫陈亮?他可是我父亲。我敢断言,人在生命垂危时刻,最思念的就是亲人。
妈妈很少提起父亲,小时候,除了知道他是烈士外,对他的印象,大多来自奶奶和大姐的三言二语,她们对他好像是又爱又怨,说不岀的一种复杂感情。
我和大姐是同父异母姐弟,她外公曾经是某地方军区司令员,抗日战争,队伍在晋察冀活动,当过我们爷爷的连长。
爷爷常和大姐开玩笑说,当兵,是被你外公忽悠去的,那年才十四岁,他也只有十八岁,带着队伍,到延安整修学习,路过吕梁山,在村外山畦地筑灶造饭。我在山坡帮财主放牛,正是晌午,早上喝的稀粥,已经随几泡尿,消失无影无踪,闻到风吹来香喷喷的气息,肚子像打鼓似的,都让他们听见了。你外公说,小鬼,打小日本去,保你吃饱喝足。那时,哪懂什么革命和爱国道理,听说可以吃饱,就当真了,一路尾随他们,到了延安,加入队伍。
爷爷说,后来参加了文化扫盲班,仗打多了,知道得也越来越多,才明白了什么是疆土,明白了什么是爱国,明白了什么叫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从晋中,打到冀南,再入山海关,赶走了日本鬼,打垮蒋匪军,跨过了鸭绿江,逼迫美国佬在三八线上签下停战书。最后调防到福建前线。
我大学毕业,报名参军时,家里人是百分之九十九反对,只有爷爷坚定不移地支持,奶奶老泪汪汪地骂爷爷,你是老糊涂了,你陈家祖坟烧了高香,好不容易岀个状元,现在是和平年代,去什么部队,国家不缺他这个兵。
爷爷也不恼,乐呵呵道,说你是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你还不服,没有和平时代的兵,哪来的和平时代?你以为除了中国,其它国家都变成病猫了。这个年头,有知识,有文化的兵,更需要。
爷爷是家里的权威,只要他坚持的,任何反对都是无效,你可以保留意见,愿不愿意,都必须屈从,老爷子在家,就是这么霸道。
临走前,爷爷和奶奶亲自下厨,弄了好几样北方大菜,为我送行。
吃完饭后,爷爷说,孩子,跪下,告诉你父亲,你现在也是个兵了,不仅要像你父亲和爷爷一样,做个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中国军人,还要超越我们。
我打懂事起,从来没见过爷爷流过泪,关于父亲的一切,爷爷更是没有提起,好像他心里,根本没有父亲的存在。今天他第一次淌着泪水,说到父亲,就如炸雷般,把奶奶、妈妈、姐姐震得失声痛哭,除了我,不知悲从何来,他们都深陷在沉痛的追念之中。
爷爷也是第一次对妈妈表现出那么的慈祥,他颤抖着双手,抚慰着妈妈的双肩,说,娟娟,是爸爸对不起你,让你委屈了几十年,强儿到部队后,你就搬过来住,我们是一家人,別恨爸爸。
妈妈像小孩似地扑到爷爷怀里,鸣呜哭道,爸爸,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们是一家人,有爸爸这一句话,娟儿什么委屈都没有了,亮亮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息了。
从我懂事起,妈妈虽然每到周末,都要带我去看爷爷奶奶,但家里的气氛是非常尴尬的,除了和我亲热,大家的目光都在躲闪着妈妈,妈妈也从不语言,默默地找着家务做。今天,全家人是第一次这么融洽,虽然有还有许多的疑团,但我心里也充满了欣慰。
妈妈心情第一次那么轻松,好像身上缷下了沉重的包袱,回到小区,我大胆地向妈妈提出了第—个问题,为什么我不姓陈,却姓刘?上初中后,这问题困惑我到今天,不仅别人,就连我自己也在怀疑,陈亮是不是我亲生父亲。
以前想问,但话到嘴边,又无数次吞回去了,因为,每当我提到父亲,妈妈就会崩溃,好几天生活在失魂落魄之中。而且,随着年龄的长大,也怕问了,担心一些万一之中的答案,会让我失去将门之后的自豪,这倒不是虚荣,因为爷爷从小就是我心中不可抺去的行事做人的榜样。
妈妈说,瞧你这孩子,胡思乱想些什么呀,你是你父亲的亲生儿子,为什么叫刘强,是你父亲牺牲前留下的遗言,我也不明白,你爷爷也不明白,老人家还以为,是你父亲不认他这个爸爸呢,我想,到现在,你爷爷心里,也在纠结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