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狐狸
午夜时分,鸡换背着满满一蓆芨背篼土,两脚踩着初春暄软的土地,吃力地行进着。背篼很沉,压得他脊背佝偻,双脚迈动得十分艰难,几乎像挪动。
秋翻过的土地很不平坦,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土坷垃,而且土坷垃虽然外表解冻变酥,但里面依然冻得硬梆梆的,脚落上去一拐一滑的,特别难行。
鸡换有些累,想歇口气再走,就立定脚跟,右手反折到身后,用力托住背篼底部,肩膀一耸,挺直了酸软欲折的腰身。
就在鸡换刚抬头的一瞬间,蓦然发现,前面不远处的山梁上,有两束幽蓝镶着琥珀色褐边的光圈,正悄无声息地注视着自己。鸡换吓得通身一激灵,背篼从肩上滑落,“咚”的一声砸在身后,溅起一团浮尘。
鸡换身子一软,一屁股瘫坐在背篼上,紧张地盯着那两束光,不,确切地说是那两坨光,腿软得再也爬不起来。
那是两坨李子大小的光团,形状稍稍有些扁吊,蓝幽幽的,猫眼一样闪烁着冷光,寒森而凛冽,透出冬日冰潭一样沁骨的凉意。鸡换头皮发瘆,通身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头发像通了电一般,根根直竖起来,身子一酥软,一股类似元气的暖流,从脚底直贯囟门,顺着竖立的发稍飞快地逸了出去。
由于劳累,鸡换刚才出了一身热汗,内衣几乎被汗水浸透,紧紧地粘裹在身上,潮腾腾热几几的非常难受。后来汗湿的内衣慢慢冷却变凉,硬扎扎凉兮兮的,就像寒夜披在将军身上的铁铠,冰凉砭骨。
鸡换瘫坐的地方,是一处位于山坡上的耕地。这座山坡虽然不太陡,但面积很庞大,从山脚至山顶,层层叠叠有十七、八块田地。且田块与田块之间,都隔着一条或狭或宽的塄坎。鸡换所坐的田块,是山坡上最靠近山顶的一块,它的上面是一座坟茔,即鸡换家的祖茔。坟茔上边是块三十来米宽的荒坡,再上面就到了坡顶。
鸡换刚从自己家里出来时,一牙弯弯的银色上弦月,正娇媚地爬在西山肩上,用自己银光闪闪的弧背,温存地摩挲着西山的脸庞,一幅人间痴男怨女恋恋不舍依依难别的情状。今天是农历仲春初八、九,月亮升起的早,坠落的也早,现在月亮已经完全隐没在西山后边,只剩下满夜空密密麻麻的星星,充满寒意地眨着不甘寂寞的眼睛。偶尔,有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像一根擦着后抛出的火柴头,急速地划过天际。
春天的夜间,寒气料峭,一阵寒风从身后刮过来,冷得鸡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星空下的坟地黑魆魆的,能见度不太好,那些错落的坟头在夜色下瞧不太清楚,模模糊糊充满神秘气息。虽然是在自家的祖坟,但在这样空旷的野外,四顾无人,又值夜半时分,鸡换的心里还是有些发毛。
远处,传来鸱鸮鸟凄厉阴森的啼叫,那“咕—咕—喵,咕—咕—喵”的叫声,营造出一种像寡妇夜啼一样的恐怖气氛,在深夜听来格外瘆人。
鸡换抬头向前面的山头望去,那两坨蓝幽幽的光团,还在定定地注视着自己。
鸡换知道,那两坨光不可能是传说中的鬼怪,也不可能是天外来客的外星人,一定是某一种野物的眼睛。因为那幽蓝的像灯笼一样闪烁的光团,有些飘忽和犹疑,在冰冷中隐隐透出一丝人间生物的温热,既不像鬼眼充满邪魅气和阴寒味,也不似电光具有穿透力和刺目感。
那是两坨平行的光,离地面约有尺五来高,相互间隔不足一拃,从高度和两坨光团的相互间距忖度,那野物肯定不是个小动物,它的身量起码有狼狗大小,但绝对不是狼狗,因为狼狗的眼睛夜间不会发光。但究竟是狼还是狐狸,抑或其它动物,鸡换有些吃不准。
鸡换的身上又出了一身冷汗,湿几几热腾腾的,大汗淋漓。但大汗过后,因出汗而敞开的毛孔又开始向体内吸入冷气,通身瑟缩,使他像得了疟疾一样地打起了摆子。
为了在春社扫墓祭祖前,给祖茔里的每一个坟头添上新土,鸡换今年很早就做起了准备,简直到了日思夜梦的地步。
鸡换是个知事明理的孩子,对埋在自家祖茔里的列祖列宗,鸡换非常信任和崇敬,并相信他们的灵魂一定存在,并保佑着整个家族。
鸡换家祖茔所在的这个大山沟叫羊圈沟,与鸡换居住的村子阳坡台,只隔着一座庞大的山岭。鸡换家的祖茔在羊圈沟东坡的一个山坳里。羊圈沟是个坐南朝北的深沟,沟脑里有几个非常破旧的土庄廓,据说很早的时候,是牧羊人用来圈羊的土围子,羊圈沟因此得名。后来这些土庄廓被废弃了,经过岁月的风吹雨打,变得破败不堪,但仍然断壁残垣一样屹立着,见证着岁月的沧桑变幻。
羊圈沟曲折而狭长,就像九曲回肠,沟口连着川水地区,沟脑为纯脑山区,从沟口至沟脑,步行得花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据说其总长度有近十公里。沟两边的山包和山坳里,错错落落地分布着上万亩土地。
鸡换的家在羊圈沟前面的棠李湾。棠李湾也是个大湾,但起比羊圈沟,却又小得多。棠李湾的形状有些像蒲篮,不像羊圈沟那么狭长。棠李湾里居住着两个村子的人口,由于家家户户的庄廓院都筑在山梁上,所以西北面的村子叫阳坡台,东南面的村子叫阴坡梁。
阳坡台和阴坡梁两村的农户虽然居住在棠李湾,但棠李湾里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耕地,两个村的耕地大多半都在羊圈沟。羊圈沟里的土地尽管都是山旱地,但对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山里人来说,这是比金疙瘩还宝贵的财富,是阴阳坡人及其子子孙孙赖以生存的衣食父母。
阳坡台人共有八个姓氏,不论是张王李赵,还是马邓刘唐,每个姓氏的坟茔,都扎在羊圈沟,所以羊圈沟也是阳坡台人的公共墓地。
不但阳坡台人的祖先都葬在羊圈沟,就是羊圈沟周边十来个村的所有死人,几乎都埋葬在羊圈沟。由于埋葬的死人多,加之偌长的山沟里没有人家居住,据说一些邪祟便聚积在羊圈沟里兴妖作怪,因而关于羊圈沟的古古怪怪的传说就特别多。说白了,在阳坡台及其邻近村人们的眼里,羊圈沟就是酆都城一样的鬼窟。
鸡换是个十五岁的小小少年,但他胆大无畏,是村里有名的“不怕鬼”。但“不怕鬼”并意味着鸡换不信鬼,自小生长在《聊斋志异》一样谈鬼说怪成风的阳坡台村,深受浸染,要说鸡换不信鬼,不是玄话就是鬼话。
鸡换信鬼,都信到骨髓里去了,可以说是鬼的铁杆粉丝,他不但不怕鬼,反而喜欢鬼,痴迷鬼,崇拜鬼,对鬼特别感兴趣,就是与人无事闲聊,三言两语后,鸡换也会千方百计把话题转移到谈鬼说怪上去,好像生活中除了鬼,什么都淡而无味,不足挂齿。
由于迷恋鬼,所以鸡换喜欢到传说中有鬼的地方去,期盼着与鬼正面相逢,零距离亲密接触。但让鸡换失望的是,时至今日,他一直没有见过鬼。越是见不着鬼,鸡换对鬼就越向往,心底里对鬼的那点好奇,就像夏季田野里的苦蒂菀一样,疯滋漫长,生长得葱茏而茂盛,难以遏制。
鸡换虽然不怕鬼,但鸡换怕狼。
鸡换没见过狼,但鸡换知道狼的样子,读小学时他在课本上看到过狼的图片,觉得狼与狗没有多大差别。鸡换听过许多狼的故事和传说,知道狼虽然厉害,但也有致命的弱点。狼的弱点就是狼的腰杆子,狼的腰杆子据说又细又脆,禁不起任何打击,狼是“铁头铜脖子,挨不起腰里一条子”。所谓“条子”,是指乔木或灌木细长而柔韧的小枝条。因了狼的这个特性或弱点,就诞生了“麻杆打狼——两害怕”的俗语。
村里一些迷信的老人们认为,鸡换这孩子的大脑有些不正常,也许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让邪气上了身所致。年轻轻的一个娃娃家,喜欢什么不好,偏偏喜欢鬼,这明摆着不是有病吗?有道是惹得祟多,跟得鬼多,真要让鬼缠上了,那可就是大麻烦。为此,有人婉转地向鸡换的父亲老光棍建议,找个抓神弄鬼的“异人”,给鸡换瞧瞧病。
鸡换父亲老光棍在年轻的时候,是个很费事的人。费事是句河湟话,它蕴含的意义比较丰富,大致的意思是指那些多事好动,喜欢凑热闹管闲事,动辄与人较劲吵架,又纠缠不休的人。
鸡换父亲老光棍正是小伙子时,生产队里有匹白鼻梁的烟熏马性子非常暴烈,谁也驾驭不了。村里的老私塾先生成一统说,这种白鼻梁的烟熏马名叫“的卢”,《三国》中刘备跃马过澶溪,骑的就是这种马,所以要降服它,光凭蛮力不行,还得有才德相辅才行。
老光棍年轻气盛,对成大统的话不以为然,认为这是老朽之见,不足为凭。凭自己的力气,老光棍根本就不信降服不了一匹牲口。出于逞能,大冬天的,老光棍硬爬上白鼻梁的脊背,将白鼻梁生拉硬驱地吆喝到河滩里,挥手在其屁股上狠狠抽了几皮鞭,想骑着白鼻梁在冰面上跑一圈,出出风头,谁知白鼻梁狂踢乱跳,一个趵子,就将老光棍狠狠地掀落到冰面上,摔成了严重脑震荡。从些,老光棍的脑子就变慢了,有时短路很长时间,都重新搭不上线。
由于脑子慢,对好事者的建议,老光棍不知究竟听懂了没有,只是淡淡一笑,好像置之不理,也好像心不在焉,更好像充耳不闻。因此,谁也不知道老光棍有没有请过“异人”,也不知“异人”是否真给鸡换瞧过病。反正鸡换依然是从前的那个鸡换,一幅迷鬼恋神的老样子。
鸡换的父亲因为家里穷,四十过头时还没娶上媳妇,因此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妖名叫老光棍。妖名也是河湟土话,专指含有贬义的绰号。后来老光棍娶了鸡换的母亲,就生下了鸡换。
鸡换的母亲是个疯女人。她原先不但不疯,而且还是个非常漂亮的大姑娘,就在她在十八、九岁的时候,有天晚上和同村几个女伴去邻村看露天电影,回来时经过一个山脊的垭豁口,由于内急,她离开大家,到垭豁边的黑刺林子里洒了脬尿。本来说好让女伴们在林子外面等她,但女伴们想捉弄一下她,就一齐跑到离林子很远的地方,才停下来,呱呱大笑。谁知第二天,一个好端端的大姑娘就变疯了。
有人说,那垭豁边的黑刺林是山神的“栅子”。“栅子”其实就是篱笆墙,是用横竖交错的木棍围起来的栅栏,有领地的意思。鸡换的母亲在黑刺林里尿尿,冲撞和玷污了山神,受到山神的惩罚,才变疯的。还有人说,临村有个小混混看上了漂亮的鸡换母亲,一路尾随跟踪到林子里,四顾无人,又月黑风高,趁机下手施暴,强奸了鸡换母亲,鸡换母亲连惊带吓,变疯了。至于鸡换母亲在黑刺林子究竟遭遇了什么,除了老天爷外,谁也不知道,但一个好端端的大姑娘,自此成了疯子却是事实。
鸡换的母亲在未疯前,已经跟人订过亲,对象是个解放军战士,已经送过彩礼了,之所以没有结婚,据说是解放军战士很快就要提干,军人对象想提了干后再结婚,所以婚事便被耽搁了下来。
那解放军战士回乡探视生病的父亲,在县医院门口的小吃摊上,遇见了也在医院守护姨妈的鸡换母亲,因见鸡换母亲生得漂亮,就喜欢上了,费了一番功夫后,终于打听到了鸡换母亲的姓名和所在的村子,然后央及媒婆提亲,和鸡换母亲订了亲。
但那最可爱的人在听说未婚妻变疯了后,突然变得不可爱了,彩礼都没敢退,就和乡上信用社一个年猪般的胖姑娘,闪电般结了婚,与疯姑娘先前的婚约,也就不了了之。
变疯了的鸡换母亲有家不归,乞讨度日,像个夜游神似的,白天睡觉,夜间四处游荡,走累了,就随便找个麦秸垛、草窠子、旧门洞、大树下或者遮风的老墙根,倒头便睡,一疯疯了十几年,直到三十多岁时,疯病也未见痊愈,因此一直没有嫁人。
那时,鸡换母亲的母亲年纪已经很大了,她怕自己死后,女儿因无人照料而受孽障。虽然鸡换的母亲有两个嫡亲兄弟,但鸡换母亲的母亲明白,她想向两个儿子“托孤”,让儿子们在自己死后照顾疯子妹妹,铁定是指靠不住的。因为眼前的事实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在那儿,这兄弟俩对自己这行将就木的老母亲,都不愿尽赡养之责,要让他们照顾疯子妹妹,无疑是痴心妄想,异想天开。
可怜天下父母心,鸡换母亲的母亲不得不预先替女儿做好安排。为疯子女儿的未来考虑,老太太放出话来,说趁自己还健在时,想把疯女儿嫁了人,声称只要有人愿意娶自己的疯女儿,不仅彩礼全免,还要倒赔上一份嫁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鸡换的父亲老光棍听到这个消息,心想疯女人也是女人,除了脑子有点毛病,身上女人该有的家什都有,一件也不缺,半样也不多。家里有个焐炕的,总比自己一个人打光棍强。何况自己的脑袋也不够灵光,与疯女人恰好半斤八两,砖门儿对土门儿,正好合适,谁也不会嫌弃谁。于是,就娶了鸡换母亲。
与老光棍结婚后不久,疯女人既没吃药,也未打针,更没请巫婆神汉之类的大仙治疗过,但疯症竟奇迹般的变轻了。起初每隔半年左右发作一次,而且时间非常短,三、五天后就变正常了。后来两、三年才犯病一回,最终竟不治而愈。
婚后,疯女人给老光棍连生了两个儿子。可惜第一个儿子生下后没过三天,就夭亡了。
老光棍知道自己的老婆是个疯子,多年的流浪乞讨生涯,已经严重地损坏了疯女人的身体,使她变得羸弱不堪,因此对疯女人非常疼惜,心想如果老让疯女人母鸡生蛋一样给自己生孩子,她的身体极有可能吃不消,说不准那天就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