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说戏子薄情寡义，不懂人世繁华哀愁，生离死别，只是粉墨登台，拋袖起舞间，一起一落定义人生。他在台唱着世人熟知的曲调，一遍又一遍，却从来不曾体会人来人往，孰是孰非的真道理，可又有谁知道戏子的无奈和伤痛呢？
　　 舞浮生今日又扮上了虞姬的妆，一身花影重叠的衣，好看的眉眼，精致的五官。随着拍子响起，霂然出现在台上，惊艳了一波人。
　　 看着台下各种绫罗绸缎的服饰，各类各样的达官显贵，富家千金，他微微扬起了嘴角，在台上和着拍子轻车熟路的开始自己的表演。很多时候，他在想，现在的世道，唱戏的不一定懂戏，更别说是听戏的了，而他在云府这些时日，台下的除了云乐从不曾用心听戏，其他的人，不论懂不懂，都表现得非常用心、仔细。
　　 这日也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云乐来的最早，走的最迟，却是连抬头都没有一下，更别说是听戏了。
　　 戏罢人散，没有任何的小插曲，舞浮生看着没人的坐席，心里突生出一份悲凉来。戏子无情，收钱唱戏，混口饭吃，在乱世已经很好了，只是不知怎的，他最近老是困惑，还老是回忆起以前，要是当初自己的家境好一点，要是自己没有一个狠心的娘亲，那他现在也不至于会沦为戏子，不至于在她面前卑微地抬不起头来。
　　
　　 初见，一眼万年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秋天，舞浮生刚刚唱完一出戏，还得赶去凌府为凌老爷庆生，换完衣服，就看见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子安静地注视着他。舞浮生见她一脸认真地盯着自己，显得有些羞涩和拘谨，微微地扬了扬嘴角说：“你好，化妆间外人是不可以进来的，你还是出去吧，不然班主进来会说你的。”
　　 舞浮生好心地提醒她，他觉得，她会离开的，这样他也不至于尴尬。只是，她并没有动，而是慢慢地伸出手，去触碰舞浮生的五官和眉眼，动作轻柔，眼神里尽是温柔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片刻后，她注视着他，缓缓开口：“你是男的？”
　　 舞浮生听到她的问题有些蒙，却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姑娘不知？”
　　 “舞浮生，是你吧？”那女子收起了自己的目光，突然一把卡住舞浮生的脖子，眼神里充满了警告。
　　 舞浮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还在等她的后话，只是她什么都没说，慢慢地松开了他的脖子，一把枪顶在他的腰间。动作之快，让一向自喻各项技能不错的舞浮生有些失神，他抬起头，镇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却平静如水。
　　 那女子看着一点都不害怕的舞浮生，一个坏笑挂上嘴角：“你不怕我？你不相信我会杀了你吗？”
　　 “至少现在不会。”舞浮生冷静地看着她，学着她先前的动作，慢慢地伸手抚摸女子的眉眼，含情脉脉。
　　 “大胆！”女子很快甩开了他的手，也松开了腰间盯着的那把枪。
　　 舞浮生回过头，自顾自地收拾去凌府需要准备的东西，他清楚的知道，如果他傻站着，一定会看不见明天的太阳。那女子看他一副镇定自如的模样，便坐在了他身边的椅子上，悠闲地看着眼前长相儒雅俊美的男子，不急不忙地收拾东西，勾画眉眼，涂染腮红，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错觉，而眼前的这一副场景，更像是爱慕男子的女子，正在欣赏世间最美的景色。
　　 门帘忽地被人掀起一角来，舞浮生熟练自然地一个转身把女子护在了身后，顺手拿起身边的胭脂往脸上涂。
　　 那人看舞浮生还在梳妆整理，只是委婉地催促了几句，就转身离开了。
　　 “干嘛护着我？怕我被人发现，说你偷情？还是怕他们知道我，你会有麻烦？”女子起身，一把拉过舞浮生，嘴角挂着一丝坏笑，眼神却凌厉落在舞浮生的脸上，警告的意味非常明显。
　　 “你自己觉着怎样舒服，就是怎样吧。”舞浮生说话间，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衣服也早已换了一套，眼神干净地看着眼前莫名有些怒气的女子，“我好了。”
　　 “然后呢？”女子不答反问道。
　　 “我想你守在化妆间，不会是为了看我上妆换衣吧？”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呢？”女子轻佻的看着他，眼神清澈，语气间却充满了玩味。
　　 “既然如此，那我先行一步了。”舞浮生说着便拿起自己的家当，快步向前走去，在距门还有一步时，他没有回头，只是停下来，说了一句，“姑娘，保重。”
　　 舞浮生有些不解，只是直觉告诉他，今晚会有大事发生，而且，与凌府有关。只是，至于他会不会见到明天的太阳，他不知道，只要他还活着，他想他一定会再见到她，那样，他就知足了。
　　 那晚，舞浮生上台表演，台下人声沸腾，熙熙攘攘，看上去非常热闹，他试图在人群中找到她，却始终未果。或许是因为他的舞台太过明亮耀眼，而她身在角落，他纵是在唱完一场戏的时间里，也没有找到她。倒是她先找到了他，枪响人倒，一时间呼喊声、求救声不觉入耳，舞浮生慌乱地躲在台上，不敢动弹，只是感觉耳边不断地传来枪声和匕首暗器穿过的声音。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穿过人群中的各种嘈杂，进入他的耳朵。
　　 “喂，我还以为你聪明呢？这样正大光明地趴在这里，你当别人都是瞎子啊？”
　　 一时间，仿佛耳边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眼前一身戏服的女子，眉眼如花。
　　 “愣什么愣？还想着你的戏呢？快走吧，不然，别说戏了，命都得留在这里。”
　　 那晚过后，舞浮生一直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而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问她，为什么要救他时，她笑了。
　　 舞浮生只记得，她笑起来，好美。
　　 自他扮虞姬以来，师父说，他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娇娥。可是，她，却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没有之一。
　　
　　 再见，便是奋不顾身
　　 在那次以后，舞浮生再也没有登台演过戏。
　　 很多人都猜测，是因为那晚凌府的大劫，冲了舞老板的兴致；也有人说，凌府的大劫与舞浮生有关，只是他因着良心的不安，想赎赎自己的罪责；还有人说，舞浮生和凌家关系匪浅，看到他家的劫难，心中难受。班主也劝过他很多次，每次说辞不一，只是他都没有答应。
　　 警察署也来找过他，具体调查凌府的大劫，也没问些什么，只是，最后说来说去还是谈到了他的戏。舞浮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老是强调自己的戏其实与凌府没有任何关系，那只是个意外。他相信自己没有那么大的咖，也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只是在这乱世之中，被关注和被死亡之间，差的也许只是前后顺序罢了。
　　 只是，他不唱戏，反而并不是因为这些关于生死的种种原因，而是，因为那个不知名的陌生人。他想，只要他坚持不唱戏，终有一天，她会来找他，而对于她，他所知道的，也就仅此而已。
　　 皇天不负有心人吧，她出现了。
　　 在距那晚相见一年后的冬天，他看到了她，只是那个她，和他所认识的相差太大，以至于他差点没能认出她来。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在早上刚刚开始，中午，舞浮生就收到了舒府祝寿的帖子，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他，是以贵宾的身份参加。
　　 舞浮生到舒府时，已经快五点了，晚宴已经准备就绪，就等人来齐了。交了贺礼，与各个达官贵人客套寒暄完，舞浮生选择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喝着茶，欣赏这庞大的富商家族的宴会。
　　 片刻间，熟悉的拍子在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是少年时的项羽，他的楚霸王。在高亢激昂、气势澎湃的曲子中，霸王开口，唱着熟悉的词句，舞浮生也跟着咿咿呀呀地哼起来。
　　 这一刻，舞浮生觉得，也许师傅说的对，有些人，天生就是为了戏中的某个人而活的，譬如程蝶衣，譬如，舞浮生。只有唱戏，只有虞姬才可以证明他们这些人活着，如果没有这些，死了和活着，又有什么区别呢？之前自己一直听世人说着戏子薄情，可是，纵然情深不寿，荒唐至极，又会有谁懂得其中的苦涩和痛楚呢？
　　 看着舞台上赫然出现的虞姬，这一刻，舞浮生的心，哗地一下，碎了一地。不是他的虞姬，霸王依然是霸王，就像师父说的，虞姬怎么演，怎么活，总会死的。
　　 舞浮生听着旁边众人的喝彩声，心里一阵漠然，像是心脏突然冷却，停止跳动一般，失去了所有的感官触觉，麻木无措。
　　 “舞浮生，不痛快吗？想不想做回虞姬，换个霸王试试？”那个期待已久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身体也在下一刻慢慢的恢复感觉。
　　 “好。”
　　 她总是这么及时，在最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舞浮生看着她，嘴角不再觉得扬起。虞姬为了项羽，不管怎么活，总是会死的，我，舞浮生为了你，不管怎么死，总是无憾的。
　　 一曲罢，众人喝彩，如果仔细听，还是可以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毕竟，舞浮生的虞姬是公认的。
　　 “叔叔，听的可否尽兴？要不要侄女给您露一手瞧瞧？”女子突然纵身跳上戏台，真挚的看着舒老爷说。
　　 “你会唱戏？什么时候的事？”舒老爷一脸质疑地看着她。
　　 “爹爹，小妹呀，特意为您准备的，是不是很有心啊。”舒府公子书宇起身为台上女子辩解道。
　　 舒老爷看着儿子一脸骄傲的神情，不自觉地笑着说：“好，难得乐儿有心。诸事繁忙，还记得我这老头子的喜好。”
　　 片刻后，霸王虞姬再次出场，霸王含情脉脉地看着虞姬，情到深处不自己的那种痛和不舍，两人第一次合作，却表演的恰到好处。
　　 台下热烈的掌声响起，铺天盖地的美誉称赞声不觉入耳。只是虞姬身边的项羽，已经换了装，站在了舒公子身旁，台上虞姬一个人，孤零零的，好生凄凉。
　　 晚宴后，女子并没有着急离去，而是坐在舞浮生身旁，端着一杯酒，醉眼朦胧地看着他，目光深处，不知是情，还是无奈。
　　 酒过三巡，侍奉的人已走了大半，剩下的，也只是女子的侍从。突然，女子凑近舞浮生，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笑得花枝招展。
　　 “你猜，我是谁？”
　　 喷洒在耳边的酒气，和她温热的鼻息，让舞浮生有点不适应，却还是红着脸，说出心中的答案。
　　 “云府千金，云乐，准确地说，是云将军的女儿，云副将云乐。”
　　 “还有呢？”
　　 “我愿意付出生命去爱的人。”
　　 舞浮生轻轻开口，却并没有发声。
　　 “你的戏迷，从你不是角的时候……”
　　 “……”
　　 舞浮生看着已经睡着的云乐，心里腹议道：我的戏迷，会当着我的面，问我是不是舞浮生，会拿着枪指着我的腰打算要我的命。
　　 可是，如果，云乐不是舞浮生的戏迷，她又怎会为了让他再次登台而苦练霸王别姬，又怎会在听到凌府演出的可能是舞浮生时亲自去打探，完成任务后，不顾手下的反对，孤身一人，不顾自己安慰，进凌府救他。
　　 只是，这样的话，云乐是不会告诉他的。
　　
　　 昙花一现，梦在彼岸
　　 午夜，万籁俱静，仿佛一切事物都在按照自己的意愿舒展、伸长、绽放。
　　 舞浮生看着眼前熟睡的人，彻夜未眠。
　　 以前，在不知道她是谁的时候，他老是盼着有这么一天，哪怕用他的生命去换，只要可以见到她，静静地看着她，纵使万劫不复，又有什么关系呢？
　　 以前，自己刚踏入戏院的时候，常听到师父说，做戏子，千万不要对世人用情；做角儿，要学会多情处事，断不可钟情。记得，情深不寿，我们做戏子的，受不起。
　　 这些年过去了，师傅也早已不再问津诸事，师兄弟们做角儿的，改行行商的，回家谋生路的，数不胜数。而坚持下来的，小有名气的，除了他，似乎也再没有人了吧。
　　 前些年，碰见师兄弟，听到他们或抱怨或羡慕或嫉妒的言论，舞浮生总是不以为然，自己的路不是自己选的吗？有什么必要怨天尤人呢？而现在的他才知道，那些年，三师弟为什么宁愿挨鞭子、禁足也不愿告诉师父，那个他放弃项羽而时时模仿虞姬的初衷；七师弟宁愿满身伤痕，也要上堂为不知名的女子辩解，直到他永远地离开大家的视线；大师兄刚出名却隐退，而他自己之所以如此，只不过是那个人出现的比较晚而已。
　　 戏子无情，而他，舞浮生，只是被缘分耽误了二十三年而已。现在的他，终于知道了师兄弟们疯狂的理由，只是，知道了又如何？遇见了又如何？看着眼前的她，明明那么近，却又那么远，伸手可及处，注定会沧海桑田。
　　 世人皆知，云府大军阀，残忍无比，杀戮无常，云府老爷只有一女，其女秉承父业，生性冷酷，阴晴不定，且与舒府大公子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而他，戏子，舞浮生，一日入梨园，终生为戏子，又怎与他争夺，又怎与她相配?
　　 云乐早上醒来，看到自己身处异地，心里有些惊慌。拿起腰间的手枪，走出隔间，就看见一男子身着白衣蟒袍，在厨房里做着平日里女子做的事。看上去有些滑稽，只是除了那一身蟒袍，侧身的他更像是一个粉雕玉琢的胭脂美人。
　　 “这是要称你虞姬呢？还是舞霸王啊？进个厨房还要戏服加身，真不知道你是从戏里走出来的人，还是活在戏的世界里？”云乐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舞浮生，伸手从他身旁的菜盘子里拿出一颗饺子放进嘴里。
　　 “哎，别吃，还没熟呢？”舞浮生看见她伸过来的手，阻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