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莫小吼睡眼惺忪地上路的时候，天刚闪亮，整个林区被纱一样薄薄的淡淡的雾罩着，梦一般轻柔、飘渺。
　　 山路弯曲、起伏，忽左忽右，忽高忽低，莫小吼跟着爹一跳一跳地走着。小黄走走停停，闻闻这儿，嗅嗅那儿，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落后。
　　 鸟，在不远处的林子里鸣叫着，啁啁啾啾的，叽叽溜溜的，有腔有调的，嘎嘎乱叫的，尖利短促的，拖着长腔的，各式各样五花八门，忽而吵吵闹闹，忽而鸦雀无声。在鸟的叫声里，天，渐渐亮开，已看得见山坡的模样。莫小吼好像突然明白了爹说过的话，大山是被鸟吵醒的，山里的每一天都是从鸟叫开始的。
　　 走在湿漉漉的晨雾里，莫小吼总觉得爹、小黄和自己像三尾缓缓游动的鱼，或者低低飞行的鸟，被淡淡的雾轻轻地粘着一般，再怎么游也游不开，再怎么飞也飞不起来。莫小吼怀疑自己是在梦里，或者原本正做着梦。莫小吼经常做这样的梦：被一只老虎或一只野狗甚至是一头肥猪穷追不舍地追着，眼见就要追上了，心里一急就飞了，他想一下子飞到云彩里，却偏偏低低地飞不起来，他想飞快些，却慢得比电影里的慢镜头还慢。有时候会是在水里游动，他想潜入水底，却被棉袄之类的东西浮着，想游快点，水却变得面汤一样粘稠，任由他再怎么用劲儿也无济于事。每每遇到这种情景，莫小吼总是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就是醒不过来，直到惊出一身冷汗或被母亲轻声唤着乳名晃醒。莫小吼正处在一个多梦的年龄。莫小吼有许多梦，奇奇怪怪五花八门光怪陆离，所以莫小吼有理由相信自己正在做着梦，或者正走在自己梦中湿漉漉的雾里。
　　 莫小吼很想吼一嗓子，让自己从梦里清醒过来。莫小吼的嗓子很好，爷爷给他取名莫小吼就是期望他有一副好嗓子，这是一个优秀护林员必备的条件。想想看，你响亮地吼一声，整个大山都在回声，那是怎样的震撼，大山还能不醒吗？莫小吼使劲吼了一下，但没吼出声。他知道这不是跟梦里一样吼不出声，而是他知道这时候猛然吼一嗓子，会惊扰清晨的宁静，更重要的是会惊着爹。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喜欢清净。莫小吼小时候就听村里人说爹复员回来的时候，是一个很健谈的小伙子，三言两语就把母亲这个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美女给迷住了，没要一份彩礼就嫁到了莫家。谁知，爹在林区干了三十几年，跟杂草树木打了三十几年交道，就木讷了，就寡言了，就成了一棵会行走的树。母亲不止一次地对莫小吼说，你爹啊，就是山里的树疙瘩，踢一脚也不会吭一声。
　　 天渐渐开亮了，路边的杂草荆棘也渐渐地清晰起来。那些枝枝蔓蔓斜斜地杂杂地伸着，半遮半掩着曲曲弯弯的小路。那些枯黄叶子的尖尖上挑着晶晶亮的露珠，星星一样地闪着，它们是谁遗落的珍珠？还是小草睁开的眼睛？莫小吼不是诗人，却闪烁着诗人灵感的火花。莫小吼看见小黄的毛被露水打湿了，一绺一绺地粘在一起，仅有脊背的毛还蓬松着，但也明显有些潮湿。爹的鞋和绑腿也湿了。爹的鞋是老式的黄球鞋，市面上早已绝迹了，不知爹是从哪弄到的。前年，莫小吼从南方打工回来，给爹买了一双登山鞋，爹穿上试了试，说，好乖好，就是不耙滑，便让妈收了起来。莫小吼好像只在过年的时候，见爹穿过。莫小吼知道，那是爹不舍得穿。爹的绑腿是灰色的，跟当年红军的一样。莫小吼也有一副绑腿，就装在背后的双肩包里。爹的绑腿是爷爷给的，莫小吼的绑腿是爹给的。爷爷有许多这样的绑腿，足足有一木箱子。这些绑腿是一样宽一样长的，都是比着爷爷最早那条做的。爷爷最早的那条，早已褪色，成了灰白色，甚至已经有些朽匮，随时都有碎烂成灰的可能。莫小吼知道那是爷爷的心肝宝贝，是爹和他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爷爷去世的时候把一箱子绑腿留给了爹，昨天晚上，爹从箱子里取出一根给了莫小吼，莫小吼随手就塞进了双肩包。
　　 莫小吼瞅瞅自己，白色的登山鞋因是皮的，不显得湿，牛仔裤裤腿湿了些，但没有爹的裤腿湿得高。莫小吼知道这是爹走在前面蹚掉露水的缘故。
　　 莫小吼的眼窝儿突然热热地湿了。
　　
　　 2
　　 今天是莫小吼第一次巡山的日子，准确说，是莫小吼试巡山的日子。现在城里流行试婚，那些到了结婚年龄的男生女生夫妻一样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合适了就去民政局打个结婚证，不合适就拍拍屁股走人，各奔东西形同陌路。说莫小吼是试巡山，是因为他还没有完全答应爹来林场做一名正式的护林员。今天试试，不行，立马拍屁股走人！
　　 巡山的路线是爷爷定的，爷爷说这是一条长征路线。爷爷当过红军，尽管时间短得只有一天，准确说连一天都不到，而且没有只言片语或片纸只字的证明和记载，组织上也不曾进行过一次认真或者应付式的认定，村里人更是持怀疑态度。但爷爷宰相肚里能撑船，对这种这些都不屑一顾，认定自己就是红军。爷爷说，当一天红军也是红军，何况发有绑腿！
　　 绑腿是爷爷当过红军的物证，并且是唯一的物证。
　　 那年，爷爷十三岁。一天，已一连几天没讨到多少东西吃的爷爷，饿倒在一条小路上。爷爷醒来时，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到处都是队伍，密密麻麻的穿着青灰衣裳的人正挤挤抗抗涌着朝前走着。也许是特别喜欢看《动物世界》的缘故，爷爷讲到这儿的时候，莫小吼的小脑瓜里总是闪现出澳洲红蟹大迁徙的情景。爷爷是被一个长者救醒的。那长者给爷爷喂了水，还给了一个薄薄的、圆圆的火烧饼子，爷爷就跟着那个长者走了。走了小半天，爷爷的腿走疼了。那长者对旁边的一个人说，这娃儿也想当红军，给发条绑腿吧！那人就给了爷爷一副绑腿。那长者帮着爷爷打好绑腿说，你娃儿算是红军了，等到了安稳的地儿，再给你弄身衣帽，然后在连长的薄子上落个名字，你就是正式红军了。
　　 爷爷跟着那位长者，随着澳洲红蟹大迁徙一样的队伍挤挤抗抗涌着走着。临近黄昏的时候，天上飞过来一群大鸟，黑黑的，嘎嘎喳喳乱叫着，在队伍的头顶下起了蛋。爷爷在老家没见过这么大的黑鸟，也没见过这么大的蛋，就傻傻地站在那儿瞅。爷爷很想瞅清那蛋是咋下的，落到地上就轰地一下把石头瓦块溅起几丈高。爷爷见人摔过鸡蛋，红红的、黄黄的鸡蛋黄溅起来的样子跟这有点像，但溅的大小高低却是天壤之别。这时候，一只鸟在爷爷头顶下了一个蛋，眼见就要掉到地面了，爷爷还在那么傻傻地站着、专心致志地瞅着。说时迟，那时快，那长者一个饿虎扑食，将爷爷扑倒在地。与此同时，轰隆一声，爷爷便失去了知觉。那应声而起的泥土，几乎把爷爷埋个严实。爷爷醒来时，已不见了红军的踪影，地上除了炸出的大坑，就是没来得及掩埋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爷爷把炸掉半条腿的那个长者和近处的几具尸体拖进土坑，草草地埋掉就走了。
　　 爷爷要追赶队伍，却不知道队伍去了哪儿。于是，遇到村子，爷爷就进去打听。村子的人见他扎着绑腿，一个个都溜开了，跟避瘟神一样。爷爷不知根底，遇到村子依然去打听。有一次，刚到村口就遇到几个国民党的兵，爷爷迟疑了一下，拔腿就跑。那几个国民党兵见是个扎有绑腿的人，端着枪就撵了过来，边撵边呵斥，站住！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爷爷哪听他的，撒开脚丫子没命地跑，子弹在头顶“嗖嗖嗖”地乱飞。爷爷一口气跑出五六里，听身后没了枪声，才扭过头来瞅瞅，歇下来喘口气。一松劲儿，扑腾，爷爷一屁股坐到地上，接着听到咯嘣一声，裤带断了。爷爷的裤带已经断过几次，打着好几个死疙瘩儿。爷爷把断成两截儿的裤带抽出来瞅瞅，再接一个死疙瘩儿，就短得没法儿用了，便没好气地甩了出去。没了裤带肯定是不行的，一个大男人能拎着裤子走？爷爷想到了绑腿。绑腿绑在腿上，会遭国民党的兵追杀，一旦被逮住就没命了，当成裤带绑到腰上，谁也看不见，自然就不会到处被追了。于是，爷爷把绑腿解了下来，在大腿上搓巴搓巴，就成了一条结实的裤带。爷爷站起来撒了一泡尿，勒好裤带就又上路了。
　　 没了绑腿，爷爷就又成了一个讨饭娃儿。再去村子打听，别说人见了就躲，就连那些国民党兵见了，也不会拿正眼瞅瞅，更不说追了。
　　 于是，爷爷一路讨饭，一路打听，一路追赶，开始了属于他的长征。
　　
　　 3
　　 巡山是护林点冬春两季的重点工作。每年从十月开始到次年四月结束，这当间，每个礼拜要巡一次，一次需要三到四天的样子。
　　 爹刚到护林点的时候，巡山还是单一的预防山火。现在呢？防火是必须的，还要防盗猎。那些盗猎者在林区里烤火、做饭、吸烟，都是火灾隐患。这且不说，单猎杀珍稀动物这一项就令人头疼。这几年，派出所下劲收了几次枪，枪少了，稍好点，但盗猎者依然存在，跟林区的野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且游击战术运用得如火纯青，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令人防不胜防，十分头疼。
　　 莫小吼跟着爹巡了大半天，除了看到一只被惊起的兔子，什么也没有，没意思透了。莫小吼很想遇上一两个盗猎者，斗智斗勇一番，或者来一场警匪片一样的战斗，那才得劲！弄不好，一不留神，还会成为一名战斗英雄！啧啧，你说说，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能像爹一样树疙瘩似在林区里无声无息地窝一辈子，最后无可奈何朽在这儿烂在这儿消失在这儿。
　　 大山里的天短，冬天更短。太阳好像刚爬上东山顶，就又到了西山头，洒着红红的余辉。
　　 莫小吼跟着爹来到了一个山势陡峭的大峡谷，一条弯弯的小河弯弯地静静的流淌在谷底。太阳红红的余辉洒在河面上，整条河都是红的，像在燃烧，也像在流血，十分壮观，十分热烈，也十分悲凉。
　　 爹说，这儿叫“湘江”。
　　 当年，爷爷不知道红军去了哪儿，可知道一点，红军是跟国民党打仗的队伍，哪里打仗，哪里就会有红军，所以，爷爷打听的时候，不打听红军，只打听哪儿在打仗。知道哪儿在打仗，或者哪儿刚打过仗，爷爷就往哪儿追。这么追了一个多月，在一个黄昏里，爷爷追到一条大河边。爷爷爬上一个小山包，远远地就看见了一条大河。晚霞映在河面上，整条河都是血红血红的，壮美极了。爷爷没有读过书，不是诗人，也没有诗人的浪漫与豪迈，自然无法倾述此时此刻诗一般的情怀，但还是被那条大河的壮美吸引了。爷爷站在山包上，久久久久地凝望着那条壮美的大河。太阳慢慢地落下去，继而渐渐地收尽了余辉，河面也渐渐暗了些许，但依然是血红血红的壮美着。爷爷以为奇，迅速跑下山包，来到河边上。爷爷一下子窒息了：河两岸，尸体一个挨着一个，一堆连着一堆，河水里，搁浅的或被水草和树枝什么挡住的尸体，这一片，那一片，还不断有尸体从上游漂下来，或被挡住，或把已挡在那里的尸体撞动一起往下游漂去，整条河都是血红血红的，血红血红的流来，又血红血红的流去，流得爷爷的心里也流着血红血红的血。
　　 许多年以后，爷爷才知道那条无法从记忆里抹去的大河叫湘江，他看到的那一幕，是湘江之战过后的惨烈场景。
　　
　　 4
　　 莫小吼跟着爹走到一个巨大的石头旁，爹说，我们在这过夜。莫小吼一听，立马取下双肩包，一屁股坐到草丛里。
　　 莫小吼瘫坐在那儿歇过一阵子，才瞅了瞅那个巨大的石头。石头是从山根斜斜地探出来的，鹰的一个羽翅一样伸展着，好像一不留神就会飞走。那鹰的羽翅下边铺着一些杂草和树叶，乱乱糟糟的，跟狗窝儿一样，确切说，就是一个狗窝儿，而且是流西河一般农户的狗窝儿，城里宠物狗的狗窝儿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的，更不可能是铺着一些杂草和树叶的。巨石旁支着三个小点的石头，都已烧得发黑熏得发黄，明显是做饭的简易灶台。爹从背包里取出一口小铝锅，到河里刷了刷，舀回半锅水坐在灶上，然后捡来一些干柴棒儿，又撸了一些树叶和干草，点着火，开始做饭。
　　 小黄在爹的腿边跐来蹭去，显得异常兴奋，很有点娇娃子撒娇的味道。爹一点也不烦，任它跐来蹭去地磨缠。
　　 莫小吼觉着有些累，想躺一会儿，便绕到巨石另一面。这时候，莫小吼看到了“湘江”两个字。字是刻在石头上的，不是魏碑，也不是宋体，更称不上正楷，歪歪扭扭的完全没有章法，却也谈不上是草书。莫小吼知道这是爷爷和爹刻的，准确说，是爷爷和爹拿石块划拉的。爷爷和爹每次巡山都要划拉几下，日子久了，就划拉成了现在的样子。莫小吼早就知道爷爷在林区的石头上刻着许多这样的地名，都是红军长征路上值得纪念的地方，但今天第一次看到，还是让他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抖落了一身的倦意。
　　 不一会儿，爹喊吃饭。莫小吼转过去，爹正在用筷子捞面条。莫小吼见碗里锅里一个菜末都没有，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儿。爹说，这是我跟小黄的，你的在那儿。莫小吼顺着爹嘴努的方向瞅过去，石墩上放着他打工带回来的饭缸，正捂着盖子。莫小吼把盖子揭开，一股方便面的香味扑面而来。方便面是莫小吼的最爱。在家的时候，每天早晨起来，莫小吼总是在饭缸里打一个鸡蛋，放一块面，倒进开水，待水沵住面，再盖上盖子捂一阵子，一顿早饭就算好了。方便面的香味在爷爷的湘江边飘散着，随着散开的是莫小吼紧皱的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