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间百态】有鬼(征文.小说)
一
“啪啪”,这一次孙万利清楚地听到了响声,不由毛发竖立,全身冒起了冷汗。
响声是从后面的车厢传来的,车厢里装的是一具尸体。
其实,上路不久,孙万利就感到有点不对劲。随着车子的颠簸,后面车厢似乎有轻微的声响,像有人在走动,又像是有人在拍车厢。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或是车子行驶时正常的响声。可是,这一次,他清楚地听到了两下“啪啪”声。
已是晚上十一点,夜漆黑一片,省道上看不到别的车,只有孙万利的小货车孤零零地在马路上行驶,惨白的车灯下,偶尔有野猫惊慌失措地穿过马路。
孙万利把驾驶室两边的玻璃都摇了上来,重新开了空调,可他还是害怕,不时转头望一眼副驾驶座,仿佛那座位上会忽然冒出一个人,那人会悄无声息地伸出双手卡住他的脖子。他有点后悔,后悔来跑这趟车,后悔因为五百元没让孙光亮随车同行。
昨天,接到孙长生的电话,孙万利就知道生意来了。果然,孙长生在电话里用嘶哑的声音说:“万利,麻烦你开车来林城把光明拉回去。”
孙万利想推辞,可话说不出口,谁叫自己有辆厢式小货车呢?谁叫自己和孙光明是堂兄弟呢?不过,有些话是必须说的。
“叔,我答应帮刘拐子跑趟沙城……”
孙万利话没说完,就被孙老头呛了回去:“这是孙光明最后一次麻烦你了,你还推辞?我又不少你钱。”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那就有点不近人情了。
可是,孙万利还是不太情愿:“叔,听人说拉尸体晦气,我又没开过夜车,跑这么远有点怕,你能不能找别人的车子?”
这下孙长生真的生气了,电话里的声音又急又粗:“林城到家里也就三百多公里,你经常跑运输,这也算远?晦气?自家兄弟你也说这种话?几个月前孙大头死在外面,尸体也是你拉回来的吧,怎么没听你说晦气?万矮子,你心里的小九九还瞒得了我?不就是要钱吗?给你一万元,可以了吧!”
孙万利嘴角泛起了笑意,心里说,我要的就是这句话,只要有钱,骂声矮子没关系,这也不算骂,我本来就是个矮子。可他嘴里不能说啊,他嘴里说:“唉,您是我叔,您开了口,我敢不答应吗?”
孙光明在林城摔死的事早几天就传到了村里,i当时没有人相信。一个才四十五岁、长得高高大大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直到孙长生和老伴刘香莲哭天抢地地去了车站,大家才知道这不是谣言。村里人纷纷叹息:唉,真是人生无常啊!
关于孙光明的死,的确有点让人难以置信。孙光明在林城一个建筑工地做木工,早几天装模时,从一个一米多高的地方摔下来,动都没动一下,就死了。一米多高不算高,怎么会摔死人呢?村民一致认为,肯定是碰到了鬼。唉,孙光明就是个倒霉鬼!
说起这个孙光明,命运还真的不“光明”。少年时,他考上了本地的名牌中学,可才读了一年,就因病退学,后来进了社办企业,也只干了一年,工厂就垮了。二十一岁时,他和同村女子邹艳结了婚。邹艳也算得上是个美人,气质也顶呱呱,可生下一个女儿却不美,不但不美,脑子还不好使,别人都叫她傻姑。邹艳生下傻姑后,肚子就再也没动静。早几年,孙光明去林城打工,没想到他在建筑工地干活,邹艳却和别人在老家的床上“干活”。“干活”也罢了,对象还是个瘸老头。相貌堂堂的孙光明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一年前,一纸诉状把邹艳告上了法庭。虽然邹艳百般狡辩、死也不肯离婚,但是,法不容情,两次开庭后,孙光明终于把邹艳连同傻姑一起甩了。离婚后,孙光明去了林城,邹艳带着傻姑也去了林城。不久,孙光明和一个叫陈兰的女人住到了一起,而且,女人的肚子已高高隆起。可就在这个时候,孙光明摔死了。
二
孙万利开着小货车赶到林城时,除了孙长生和刘香莲,孙长生的小儿子孙光亮和孙光明后找的女人陈兰也在。他们已和建筑商达成赔偿协议,建筑商赔偿一百零五万。双方这么快就私了是有原因的——建筑商怕事情曝光,引来多个部门罚款,还怕三年之内不能承包工程。
白发人送黑发人,虽然凄惨,但人死不能复生,孙长生擦干老泪,思量着要把儿子的尸体弄回去,不让他的孤魂在异乡漂泊。可是,镇医院的院长不答应:“根据规定,死人只能在当地火化。”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关键时刻,还是“钱爷爷”有用。孙长生用颤抖的手送上三万元现金,院长的语气就缓和了:“谁都有子女,我也理解你的心情,这样吧,我们给你提供一具水晶棺,天黑后,你们悄悄把尸体拉走。”
等到天黑,孙家的人把装着孙光明尸体的水晶棺从医院太平间抬了出来,刚要往车上装,孙光明离了婚的老婆邹艳带着女儿傻姑来了。
孙家的人见了,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抬着的水晶棺。孙长生和刘香莲双双扭过头,装着没看见,孙光亮脸上堆起了乌云。
邹艳见大家不理她,小跑着过去,一只手拉着孙长生,一只手拉着刘香莲,眼睛眨了几下,眼泪就下来了:“爸,妈,你们要保重身体、节哀顺变啊!”
孙长生一脸阴云,甩开邹艳的手:“你别乱叫,谁是你的爸妈?”
刘香莲也把手抽回去,不看邹艳,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淌。
邹艳也不计较,转身喊:“傻姑……”
九岁的傻姑下穿一条白底兰花的七分裤,上面也是一件白底兰花的圆领纱衣,只不过左胳膊处破了一个洞,圆圆的脸上脏兮兮的分不清颜色,一只鼻孔里拖着长长的黄色鼻涕。她像一只投林的燕子,叫着“爷爷、奶奶”,欢快地扑到了孙长生和刘香莲身边。
刘香莲不自觉地想搂,孙长生面无表情地拉了她一把,她忙缩回了手。
这时,孙光亮说话了:“你都离了婚,还来做么子?是来看热闹的,还是想来分死人钱啊?”
陈兰本来不认识邹艳,这时也猜出了七八分,赶紧帮腔:“哼,这分明是幸灾乐祸,想发死人财!”
孙光亮说:“我把丑话说在前头,那钱是我哥用命换来的,只有有血缘关系的人才能分钱!”
陈兰摸了摸高高凸起的肚子,说:“我肚子里这个男孩,是给孙光明传接香火的,现在养大一个孩子,没有百多万,哪行?”
刘香莲望了孙光亮和陈兰一眼,欲言又止。
邹艳说:“爸,妈,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得知孙光明出事了,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为的是带傻姑来见他最后一面,傻姑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孙光亮阴阳怪气地说:“我哥哥那么聪明俊俏的人,怎么会生个傻瓜呢?这个傻子是谁的种,很难说呢!”
陈兰气愤地说:“你……你胡说!”
几个大人你一言我一语斗嘴的当儿,傻姑发现了车旁的水晶棺,奔过去,高兴得大叫:“爸爸,爸爸!”叫了一阵,见没有动静,问刘香莲:“奶奶,爸爸怎么不理我?他怎么在这里面睡觉?”
刘香莲抹了一把眼泪,说:“你爸爸以后就睡在这里面,再也不会出来了。”
傻姑又问:“奶奶,爸爸为什么不出来啊?这里面是不是很好玩?我也要睡里面。”
刘香莲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掉眼泪。傻姑却不管那么多,好奇地围着水晶棺转圈圈,一边转一边叫“爸爸”。
孙长生不耐烦地叫了一声:“你们别吵了,先把水晶棺抬到车上再说。”
于是,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水晶棺抬上了车,然后到医院旁边的小饭店吃晚饭。
邹艳带着傻姑也跟进了饭店,她没有吃饭,坐在旁边发呆,像失了魂。
傻姑闲不住,在孙家人吃饭的桌子底下钻来钻去。
虽然是夏初,南方的天气已有点热,孙光亮喝了点酒,不知不觉把凉拖鞋脱了,光脚踩在地板上。
很快,孙万利吃完了,对着孙长生吞吞吐吐地说:“叔……我……有件事……”
孙长生说:“有么子事就说,怎么像拉稀屎一样!”
孙万利说:“我听人说,暴死的人煞气重,我的车才买了不到一年,也算得上新车,新车拉死人,咳咳……”
孙长生一双眼死死盯着孙万利,盯了好一会,开口说:“万矮子,你人矮心不矮啊!我给你一万元了,你还嫌少?”
孙万利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晚上拉死尸,又不能走高速,按规矩,一般要加钱,上次孙大头家就加了五百。”
孙光亮把空饭碗往桌上重重一放,说:“什么?给你一万元了还要加?你真是一根眉毛遮眼睛啊!”
孙万利谄笑着,露出嘴里的大金牙:“加五百元,也是肥水不流别人田。”
孙光亮说:“没这规矩,不加!你家里以后不死人啊!我看你是白活了四十多年!”
听孙光亮这么说,孙万利不敢再坚持,肚子里却憋了一股气。
这时,忽听邹艳惊叫一声:“傻姑!”然后急匆匆走出了饭店。
孙光亮说:“这女人看我哥摔死了,带个傻子来想分钱,我们快走,免得被她缠上。爸,妈,你们打车去火车站,我坐孙万利的车走。”
刘香莲有点犹豫:“傻姑不见了,又是晚上,我们是不是帮着找一找?”
“关我们么子事?那傻子丢了才好呢,免得她们来打赔偿款的主意。你们快走,我来结账。”孙光亮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哎,我的鞋子谁拿走了?肯定是那个傻子!”
孙长生和孙万利几个人一起走出了饭店。
孙万利来到小货车后面,把虚掩的后车门锁好,然后进了驾驶室,发动车子。小货车剧烈地抖了几下,向前开去。
“喂,万矮子,怎么不等我啊!”孙光亮从饭店里追出来。
孙万利没有停车,心里想:五百块钱都舍不得加,你自己坐火车回去吧。
三
一个死人怎么会发出声响?难道孙光明没有死,又活过来了?不,这不可能!医院宣布他死了,尸体也摆了几天,要活,早就活过来了。那车厢里怎么会有响声?鬼?对,一定是鬼!莫非是孙光明死得蹊跷,魂魄不散?莫非是孙光明怪我多要了运尸费,故意吓我?哎呀,孙光明在世时非常抠门,肯定是这样!
孙万利越想越怕,脑子里不断闪现孙光明躺在水晶棺里的模样。前面一个急转弯,他连忙一个急刹。“吱”,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后面车厢却是“啪”的一声巨响。
孙万利暗叫一声:不好,只怕是水晶棺翻倒了。他下意识地打开车门,想下去查看,一只脚刚落地,后面的车厢又传来一阵“啪啪”声,似乎还有隐隐约约的哭声。
鬼啊,今晚真的碰到鬼了!孙万利赶忙爬回驾驶室,关紧车门,吓得浑身打颤,嘴里喃喃自语:孙光明,你不要吓我,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份上,不要吓我。我多收了你的运尸费,也是万不得已,我家五口人要吃饭,全靠我一个人干活,到家后,我给你多烧点纸钱……
夜,死一样的寂静,黑暗中传来几声猫头鹰凄厉的叫声。
车子不知什么时候熄了火。
孙万利定了定神,想重新启动车子,却手发抖腿发软,几次都没打着火。
良久,终于启动了车子,可却起不了步。
一次、二次、三次……不管孙万利怎么努力,车子纹丝不动。
鬼!今晚这鬼非同一般,只怕……孙万利又急又怕,抬起右脚,用力踩下,车子吼叫一声,冲了出去。
原来,开始他的脚死死踩着刹车,车子自然不会动。
孙万利硬着头皮继续开车,奇怪的是,后面车厢里再也没有发出响声。
到家时,已是凌晨一点,村里早有人在等着。
孙万利像傻了一样坐在驾驶座上,浑身汗湿。
一个村民拉开驾驶室的门,喊:“万伢子,快下来把后面车厢打开啊!”
孙万利如梦方醒,抖抖擞擞从腰带上取下钥匙,上下牙齿打架:“鬼,有鬼……”
几个村民壮着胆子把后面的车厢门打开,几束电筒光照向车厢。
车厢里,水晶棺盖已掉在车厢底板上。细看,水晶棺里孙光明的尸体上趴着一个人。
一个胆大的村民爬上车,用手电一照尸体上面那人的头:“啊,是傻姑,怎么会在棺材里?”
村民把傻姑抱下车,大家都围了上来。傻姑睡得很沉,额头上肿起两个包,一个包上还有凝固的血迹。
一个村民使劲摇傻姑。
傻姑终于醒了,睁眼瞧了瞧四周,“哇”的一声哭了。
有村民问:“傻姑,你怎么会在棺材里?”
傻姑哭着说:“我看爸爸没穿鞋,拿了光亮叔叔的鞋给他穿,就出不来了。”
村民:“你真是个傻子,这么热的天,如果不是晚上,早被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