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间百态】聚会(小说)
那天上午九点半,老墨接到了一个电话,他一看是庚哥打来的,庚哥问他在不在家,老墨回答说在家,庚哥问他有空否,老墨说天天和尚道士。
庚哥就叫老墨赶到一个叫樊家庄的地方来,他说有几个同学在兴哥家聚会,叫老墨也来凑凑多。
老墨好久没外去参加过活动,他丢下手里的书就动身了。
从县城到樊家庄也就十公里的样子,东仔把老墨送到后就回去了,老墨一看,兴哥家前停着两台小车。庚哥见老墨来了,就迎出来说:“这么快呀,怎么来的啊?”
“我走来的呀,不行呀?”
“我打算去公路上接你的,没想到你这么快。”
老墨拍着庚哥的肩膀说:“我就害怕你去县城里接我呢。”
老墨进屋了,这是樊家庄兴哥的家,里面已经来了好些人,他和大家打着招呼,屋当头桌子边还有个人伏在那里写着纸钱,老墨不太认得这个人,就没去打招呼。
老墨打过招呼又来到了屋外,樊家庄曾经是他非常熟悉的地方,他姨父过去就住在这里,兴哥是他姨父的侄子,兴哥的房子就做在他姨父老屋的屋基上。
一会儿后,庚哥从屋里拿出一抱纸钱,他的后面还跟着石哥和一个女人,老墨没见过这个女人,只见庚哥对老墨说:“你到屋里坐,我们去给慧哥烧点纸钱就回来,很快的。”
他说的慧哥也是他们在秀水完小时的同学,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他也是樊家庄兴哥的邻居。老墨就想,今天可不是一般的聚会啊,他们来确实是有事的,自己真的是来凑多的。
福哥这时候走出来说:“你们去给慧哥烧纸钱呀,这烧纸钱是有讲究的,上午不能烧。”
庚哥就愣在那里,手足无措,手里抱着的纸钱还有两包滑到了地上。一个叫凯哥的同学走出来说:“七月是鬼月,从初一到十五都可以烧纸钱。鬼月一到,那些终年禁锢在地狱里的冤魂厉鬼就走出了地狱之门,他们游荡在外,享受着人间的血食。这纸钱也要等到天黑以后去烧才有效果,白天的时候,鬼是不敢出来取钱的。”
福哥说:“凯哥你的话有矛盾啊,一会儿说到了鬼月,厉鬼就在外游荡享受人间血食,一会又说厉鬼白天取不了钱。”
凯哥说:“那你就当我在讲鬼话吧。”
老墨没参加他们的对话,几十岁了,他从未给任何一个先人烧过纸钱,因而一点也不懂鬼月的民俗规矩,他不信鬼,但是他知道,这都是活人在信神祇,敬畏鬼神,实际上也是活人的一种寄托。
庚哥只好把手里的纸钱抱进去了,大家都进去了,坐在一块儿聊天,有两个女人在屋里穿梭忙碌,老墨不认得她们,又看见一个小孩在秋哥的怀里玩耍,老墨说:“这是你家孙呀?”
秋哥说:“不是的,这是兴哥家里的小孙孙。”
“那他在你这里也不认生啊?”
“我和兴哥三五天就要聚会一次,喝酒一次,这孩子都把我当爷爷了,一点都不认生。”
凯哥笑着说:“秋哥满世界播种,很多小孩子都叫他爷爷。”
老墨和福哥是表亲,他问福哥家那幢别墅花了多少钱,现在是不是住进去了。
福哥说:“那幢别墅花了两百多万元,一起有六百多平米,早就住进去了,现在也就我一人守在那里,守庙一样。”
“你老婆云姐呢?”
“他去省城带孙子了,老二家又生了一个。”
“男孩还是女孩?”
“又是个带把的。”
“你家孙子是不是都是男孩啊?”
福哥骄傲地说:“就是,就是,四个孙儿是男孩,一个外孙也是男孩,都是带把的。”
老墨就默默地想,这人世间的祸福真是说不定,五十二年前,他们这一群人同时走进秀水完小,后来,各人走进了各人的命运,庚哥在文革时期作为工农兵学员读了师范,他是他们这群同学中第一个吃皇粮的,谁不说他的命好,退休后,他开了家公司,赚了不少的钱,可是,他只生了个女儿,他的女儿也只生了个女儿,这叫人丁不旺啊。福哥呢,他就是个农民,后来在村里也干了二十年公事,他的老婆就是我们同班同学云姐,他们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按照政策,属于超生了一个。他儿女还小时,属于极端贫困户,儿女大后,发展得很好,如今是人丁兴旺,财运也好,风生水起啊!
庚哥和福哥是两个极端,他们到底谁祸谁福啊?现在的福哥,脸上总是带着微笑,从不发脾气,他只想长命一点,让晚年的福气延长一些,以抵消过去承受的苦难。
这时候,那个写纸钱的人坐到了老墨的身边,他说:“你已经不认得我了吧,我是深哥,我是一直认得你的,你叫老墨,大才子!”
老墨一听说深哥的名字他就记起来了,深哥的父亲叫云师傅,过去是下荷塘有名的道士。他和深哥在这五十多年里没有过交集,只知道深哥曾经在九中的对门开过一家花圈店,还听说他毛笔字写得不错。
深哥掏出他的手机对老墨说:“你看,你的电话存在我手机里,你看,我的行书写得不错吧。”
他翻出电话簿给老墨看,又翻出他的行书储存给老墨看。
客厅里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官场人物,说得最多的就是原来在秀水做书记的李智慧。深哥说:“李书记这个人不错,朴素,和老百姓打成一片,没有架子。我和他的关系特别的好,他曾经在榨油厂给我送了六十五斤菜油,还在林场给了我十根大杉树。”
深哥说完后,还拿出手来做了个大圆比划那些树的尺码。
石哥这时候说话了,他不同意深哥的意见:“我不认为李书记是个好干部,一天到晚酒醉醺醺的,干不了一件正经事。你如果说李书记拿公家的东西送给你因而就是个好干部,我更是反对这个说法。那时候,我就在企业办做事,乡里的林业就毁在他手里,大树都送到地区和县里干部家去了。”
凯哥插话说:“我也是这个意见,那时候应该是八十年代初吧,农民想要一根树比登天都难,乡里把树指标分给农民,农民捏了一句顺口溜说‘干部的树四人抬一根走不动,农民的树一人扛四根轻飘飘’,干部凭着手里的权,把大树先满足上面的人和他们自己,再把那些烧火棍分给农民。”
这时候,大家纷纷质疑深哥话的真实性,那是个物资稀缺的时代,如果不是省里的大官,要李书记拿六十五斤菜油、十根大树送他,似乎不可能的。
老墨扯着深哥的袖子说:“李书记是送你油指标、树指标还是送给你油和树,这可不是开玩笑啊,那时候的农民想要一根树枝标比登天还难呢,你和李书记到底什么关系,他这么慷公家之慨拿东西送你。”
“我们就是很好的朋友呀!”深哥面对众人的质疑,一点也不脸红,仍然是洋洋得意的样子。
石哥还是一副愤愤不平腔调,他说:“我们企业办那时候一天到晚就在山上守树,看到一车车大树在晚上拖着往城里跑,我就很生气,对乡里干部说,你们要拿树送人,也要在白天走树,不要晚上偷偷摸摸来搞,农民还以为我们几个守树的人偷走了呢。”
老墨说:“好了好了,大家都不说这些不痛快的事,深哥你也不要在这里显摆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大家又说到一个叫段牛皮的干部,深哥对这个干部也是赞不绝口,秋哥就跳出来反对说:“他不是个好人,就是三百斤野猪敖一把嘴,他是我们那里人,我还不知道他,他没读什么书,只要说话就是吹牛皮。”
深哥就和秋哥争了起来,两人争得面红耳赤。
石哥说:“你们都别争了,你们没人有我熟悉这段牛皮了,他就是我把他从村里调到企业办的,这个人和他处久了就知道他的底细,他没真本事,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牛贩子。”
这个话题一说完,大家就七嘴八舌说到了秀水完小生活。
秋哥说:“我们那个班读书谁最聪明呀,应该是老墨吧,我只记得,他那时候不太爱讲话,也不太和别人耍,就是读书作业。”
福哥说:“不是的,不是的,应该是我的成绩最好。那时候,我的作文经常出校刊,被老师拿到课堂上去念。”
老墨想了想,实在是想不出福哥那时候的突出。
兴哥说:“你们还记得吗,有个叫艳哥的,那时候深得老师的喜爱,他的成绩一直很好。”
兴哥这样一说,大家好像都有这个印象。
深哥说:“我那时候也很不错啊,期期的黑板报就是我画我写的。”
没人接深哥的话,他们实在想不起来真假了。
兴哥说:“你们还记得一个叫建哥的人吗,他的外号就是猪八戒,要说会读书,要说聪明,他应该算一个。”
老墨说:“就是,就是,我那时候一直是他的同桌,挺崇拜他的。”
深哥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建哥后来抵职做了个铁路职工,就变成了哈兴,现在再叫他猪八戒,那才是名副其实。”
老墨说:“要论女生会读书,兰姐应排在第一,她的字写得好,文章也写得好。要论美女,我们班也是有几位大美女的。”
深哥说:“云姐是排在第一的大美女,谁都没想到,她成了福哥碗里的菜。”
福哥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很差劲咯,是不是说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咯,是不是说她应该嫁给你才对路咯?”
深哥笑着举手投降,他回答不了福哥一路的质问。
谈笑间,菜就上桌了,这时候,碰弟也来了,他不是这群人的同学,但是,他是慧哥的舅表弟。
兴哥招呼着大家上桌吃饭,一起有两桌,他们一群同学一桌,兴哥家人和亲戚一桌,老墨指着先头那个准备去烧纸钱的女子问凯哥,她是不是李金日,凯哥说就是的,慧哥的未亡人。
大家都上桌了,只有四个人喝白酒,其余的人或者喝饮料,或者喝啤酒,凯哥和碰弟原本是两只酒罐子,他们都不喝了,问他们缘故,凯哥说是要开车,碰弟说他有病,如今提笔写字都困难了。
大家感到惋惜,碰弟是下荷塘有名的一支笔。
深哥就笑话他说:“你不能写字了就好啊,那我在下荷塘就可以横行霸道了。其实,你人好的时候,大字行书就写我不赢,你是小字楷书写得好。”
老墨附和着说:“你好像说到点子上去了,碰弟的字写得越小就越好,我常说过,他的小字楷书天下无双。”
碰弟没参加他们的议论,深哥是他一个屋场里人,他向来就不喜欢深哥,他不是没听见深哥的话,而是在心里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桌子上很丰盛,鸡肉、猪肉、猪脚、青蛙肉等等摆了一大桌,看样子,兴哥做了一定的准备。
一边喝酒一边说话,他们把聚会推向了高潮。
深哥说:“你们说说,我们班里出不出人,招工招干的,读书成名的,抵职的,起码也有十几人出来了。庚哥是我们班里第一个工农兵学员,老墨是我们班里唯一一个参加高考上学的人。”
福哥说:“黄泥巴都埋到脖颈了,还讲什么英雄,地见是我们班里最调皮的家伙吧,他二十几岁就死了,复原和西华也是三十岁上下就死了,这几个人都死了三十几年了。党西去年死了,前年他还参加了我们的同学会。有一个叫民主的女同学,她六十岁那年,吃了年饭搬把椅子到外面去晒太阳,打个哈欠人就没了,我们还活着就是福气。”
庚哥说:“来来来,为我们都还活着干杯!”
他的杯子里是饮料,别人杯子里是酒,大家碰了一下就喝下去了。
庚哥说:“今天把大家邀到一起来,其实也是来给慧哥烧点纸钱的。石哥和慧哥过去是共裤子穿的朋友,慧哥死了,石哥心里一直很难过,近来晚上常做梦,老是梦见慧哥向他讨钱用,我们今天就给他烧点纸钱,他在世时就欠钱用,在冥间要让他宽宽绰绰。”
慧哥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再说这样的话,大家心里也不是很沉重,这无非是一种寄托,明白就好。
福哥问老墨:“爱哥是你们本家吧,他不是说还欠了很多债么,怎么又做了一幢别墅,有一次我遇见了他,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不知道,是他儿子要做屋,哪来的钱呢?”
爱哥也是他们的同学,老墨见福哥问起这件事,就扬扬手说:“这件事情免谈吧,说起来会笑死人的。”
深哥又开始夸夸其谈了,说他的儿子女儿是如何的发财,哪里有一条屋,哪里有一幢别墅,他说,现在家里去客人了,谁还在家里做饭哟,都是去酒店里吃饭,都是儿子结账付钱的。
秋哥说:“是啊,我们这些人最作孽了,长身体的时候遇到了饥饿年代,读书的时候遇到了文革年代,种田的时候遇到了集体时代,结婚了又遇到计划生育时代,我们自己有什么好显摆的,还是我们的儿女不错,比如我吧,我是没钱,可我的儿子女儿有钱啊,他们的钱还不就是我的钱呀,我儿子在省里,我女儿在市里。”
福哥听了他们的话就笑了,这个话题他是最有发言权的,论子女他最多,论子女发财当官,他也是有骄傲本钱的,他没有戳穿深哥和秋哥的话,反正吹牛皮又不要钱,由他吹吧!
兴哥真正是老了,他已经掉了几颗牙齿,说话都不关风了。他说:“石哥是个好人,也是个能人,书读得不多,很有本事,可惜未遇到贵人,糟蹋了一世年。”
石哥说:“兴哥,你搞错了,我们同学中真正有本事有学问的人要算老墨,老墨在我们心中一直是个谜,我们一直搞不太清楚他的历史,老墨你是不是说说你的历史,特别是你参加高考的那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