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香火
一
太行山一带有句俗语,叫做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话说得不假,谁家能没个发愁的事呢?张家愁这个,李家愁那个,这都是很正常的事儿,村民们很认同。郭僵老汉也有自己发愁的事儿,然而他所愁之事却非同小可。他有一双儿女,虽说是儿女双全了,可儿子是个半傻子,女儿是智障女,儿子虽然四十多岁了,却一直当着光棍,难道郭家的香火就眼睁睁地毁在自己手里?这让郭僵老两口很是揪心。
五十年前,国家还处在战乱时期。郭僵三岁的时候,其父母就被日寇给杀害了,无奈之下,郭僵只好寄居在了舅舅家。舅舅有个姑娘叫巧姑,与郭僵同岁,长得眉清目秀、心灵手巧。而郭僵也是长得越来越帅,做事又诚实厚道,深受舅舅的喜爱。郭僵与巧姑在一起生活、玩耍,就渐渐产生了感情。那时,人们的观念都很封建,只知延续香火,不懂近亲结婚的害处,似乎有个后代就无尚光荣,没有后代就羞愧难当,就成了村民们说的绝户、绝圪榄。舅舅是个热心肠,也同情妹妹一家的遭遇,为延续妹妹家的香火,就在女儿十八岁的时候,把巧姑嫁给了郭僵。舅舅说,这叫亲上加亲,以后郭家有后了,等我百年之后,也好到阴曹地府向妹妹、妹夫有个交代。
郭僵与巧姑成婚后,夫唱妇随、相亲相爱,从未红过脸,生活得有滋有味、甜甜美美,不久就生下了儿子,因是黄昏时分出生的,故名郭昏。生儿子后,郭僵与巧姑很高兴。郭僵对妻子说,生下儿子就好,能传宗接代,这下就不愁延续咱郭家的香火了。郭僵夫妇把儿子视为宝贝,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对小郭昏精心照料、耐心施教,对家庭的未来充满了希望,天天期盼着儿子长大成人、光宗耀祖。
可期盼归期盼,现实就是现实。随着时间的流逝,郭僵夫妇发现儿子出了状况,与别的孩子相比,性格似乎显得木讷、固执,智力也明显地低下,待郭昏长到八九岁时,这些缺陷更加明显了起来。
一次,郭昏与小朋友在一处低矮、废弃的小房内玩耍,突然从房顶上掉下个土块来,一个小朋友机灵地喊:房顶要塌!快往外跑。小朋友们闻声蜂拥而出,可郭昏却黏在原地不动身,还漫不经心地说,我是金刚头,房顶砸不动的……小朋友们在门外反复劝说,可郭昏就是死活不出来,正说间,房顶“轰”的一声塌了下来,将小郭昏砸得当场倒地,经医院抢救后,在头上缝了七针。
小郭昏不止性格固执、头脑迟钝,而且还稍为带点傻。一天下午,郭昏与小朋友在一处待建工地玩,当看到一堆泡沫时,小郭昏似乎感觉饿了,就拿起泡沫往嘴里塞。小朋友们急忙阻止说,泡沫不是食品,不能吃。小郭昏说,泡沫的颜色白白的,又没异味,松软松软的,和爆米花也差不多。说完,他吃得更快了。小朋友们急忙跑回家,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正在做饭的巧姑,巧姑一听,便慌慌张张跑到了工地,但为时已晚,小郭昏已平躺在地上喊肚子疼,巧姑急忙将儿子送到了医院。
郭昏十岁后,郭僵夫妇又生了个姑娘,姑娘长得清秀、水灵,非常可爱,取名郭媛。夫妇二人很喜欢这个女儿,并模模糊糊地产生了“将希望转移到女儿身上”的愿望。此后,郭僵夫妇再未生养。
二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之间,郭昏就十八岁了,到了成婚年龄。于是,郭僵老两口就担忧起郭昏的婚事来。
郭僵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家庭收入很一般,生活过得紧巴巴。那时正值农村改革初期,人们对“钱”有很大的兴趣,娶媳妇要由男家向女家送彩礼,男家若要没钱,恐难娶到老婆。当初的彩礼行情是两万元,可郭僵的家庭年收入却仅有一千元。郭僵家底浅薄,儿子又不争气,他不仅操心家庭收入,更担忧儿子的婚事,于是想出了一条“空城计”。在一天晚上临睡时,他对巧姑说,咱先别管女家要多少彩礼,让媒婆给咱郭昏说个媳妇再说,待媳妇搞定后,咱再在彩礼上打算。巧姑对儿子的婚事早已忧心如焚,听郭僵这么一提,十分赞成,就张罗着为儿子说媒。
赵媒婆是村里的名嘴,巧姑首先找到了她。巧姑说,我儿子老大不小了,想拜托您给说个本村的姑娘,您看哪个合适就说那个。赵媒婆一拍胸口,没问题,就凭我这张嘴,这事包在我身上吧,请你放心等待。赵媒婆接受任务后,就到几个年龄相当的姑娘家串门,侧面探听姑娘的口风。可走了七八家,人家姑娘一听是给郭昏当媳妇,都一口回绝了。姑娘们都说,郭昏是个邪气、傻蛋,说什么也不能嫁给他。赵媒婆的嘴巧,可邻近的姑娘都知道郭昏傻。赵媒婆不服,就又硬着头皮走了几家,可姑娘们还是一个调。无奈之下,赵媒婆就到邻村去物色,经细致打听,终于找到了一户人家,姑娘的年龄与郭昏相当,家庭条件也和郭昏家差不多,姑娘叫玲玲。赵媒婆把郭昏说得天花乱坠,玲玲姑娘便对郭昏动了心,并决定先见一面再说。玲玲家房屋狭窄、紧缺,不便约会见面,便决定到郭昏家见一面。
见面这天,郭僵老两口喜不自禁,为迎合姑娘的心,专门为儿子买了一套高贵的服装,儿子穿上后感觉很合身,还对儿子讲了许多约会应注意的细节问题,郭昏虽然有点楞,但也并不是很楞,都领会了父母话中的含义。为表示男家的真诚,郭僵夫妇还专门准备了一桌酒席,准备盛情款待一下玲玲。
玲玲来到郭昏家,媒婆说了些客套话便借故走了,郭僵老两口也都知趣地躲到了院子中,屋中就只剩下了郭昏和玲玲两个人。一开始,他俩聊得很投机,可聊着聊着,姑娘便发现了郭昏的脑子有问题。郭昏只会说父母教给的几句台词,说完后就不知该说什么了,显得很尴尬,但又不知该怎样去化解,心里感到紧巴巴的,他一会儿装腔作势地动动手,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动动脚,动的很不协调,回答提问也是前言不搭后语。
玲玲问,你喜欢我什么?
郭昏说,你长得好看,我就想抱你睡。
玲玲见郭昏这样回答,当下就感觉到了郭昏的浑。于是就顺着郭昏的话说,你喜欢过几个好看的女人?
郭昏说,电影、电视上的好多女人,我都喜欢,我还喜欢村里的好多女人,有的已经嫁人了,但长得好看,我也喜欢。郭昏边说边用手张扬地比划着,还在自己手上做了个狂吻的动作。
玲玲一问话,郭昏有了话回答,顿时就感到不拘束了,但也因此而张狂起来。他还未等玲玲问,就兴致勃勃地补了一句,我喜欢的女人足有一个连呢!人们都说我够当连长了。
玲玲一听,觉得这郭昏纯粹就是浑人一个,有些好笑。于是,急忙结束了这次约会。
郭昏约会失败后,郭僵老两口又让赵媒婆说了几个,但都无果而终。无奈之下,郭僵老两口改变了说媒的策略,托媒婆到贫困山区为郭昏物色对象,可说了几次,都是一见面就吹。就这样,郭僵老两口为儿子说媒忙活了十几年,年龄大的说过的,长得丑的说过,离过婚的也说过,但终未说成一个。这时郭僵老两口已年近古稀,对儿子的婚姻已完全失去了信心。
三
正当郭僵夫妇为儿子的婚事伤心之时,郭昏碰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这天,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来村里乞讨,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饥肠辘辘,一见人就拿出个脏兮兮的破碗乞讨。
村民们问她,你是哪儿的?
乞讨女人说,我是石元的。
村民们又问,石元是一个村吗?
乞讨女人摇摇头说,不知道。说完便傻傻地笑了起来。
村民们又问,石元在哪个县?
乞讨女人说,不知道,呵呵,呵呵,呵呵……
村民们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乞讨女人说,我不知道,人们都喊我布红花,还有人叫我玉林嫂。
村民们一听,感觉她应该就叫布红花,不过嫁人了,男人应该叫“玉林”。于是又问,哪你家玉林呢?他怎么不管你了?
乞讨女人说,我家玉林到天堂报到去了。说着又“呵呵,呵呵!”地傻笑个不停。
村民们仔细分析、调查,并查看了地图,觉得这个智障女的丈夫已逝世,应该是邻近那个贫困县的人,她说的石元是那个县的一个自然村村名。
一个村民得知布红花没了男人,便想到了郭昏。便开玩笑似地对郭昏说,你收了这个女人吧,长得又不难看,年龄也合适,有个家真好。
郭昏一听,正有此意,就决定将布红花带回家中。于是,便与那个村民来到布红花面前。郭昏说,你跟了我吧?到我家,给我当老婆。
布红花说,不,不,我饿!饿!
那个村民一听布红花喊饿,便对郭昏说,快到供销社买点吃的来。
郭昏到了供销社,掏出一元钱买了五个蒸馍。装在食品袋里提着过来,布红花一见蒸馍,便怯生生地跟在了郭昏后面,还边走边喊,你给我吃,给我吃。
郭昏说,回到家里才能吃。
就这样,郭昏在前面走,布红花在后面喊趔趔趄趄地追,一直走进了郭昏的家门。
布红花来到郭昏家,郭僵老两口正在做午饭,忽见郭昏带着乞丐进了门,便问儿子,你领个脏兮兮的乞丐来干啥?
郭昏得意洋洋地说,你不发愁我娶不到媳妇吗!这就办成了!
郭僵夫妇一听,感觉很不情愿:你怎能把个乞丐弄来啊?再怎么也不能拿个乞丐当媳妇!太没面子了。可又一想,儿子都是奔五十的人了,还一直当着光棍。他想为郭家延续香火,但又怀疑这个媳妇身体差,不能生育,可他觉得郭家的香火不能断在自己的手里。于是又想:硬可碰了也别误了,兴许这个乞丐女也能给郭家延续下香火呢。于是就抱着这一丝的希望承认了这个乞丐媳妇,他觉得反正有一点希望总比没有强。
为了捞回点面子,也为向村民宣告郭家传宗接代的大事,郭僵请来亲朋好友,为郭昏和布红花举办了婚礼。
郭昏用五个蒸馍引回媳妇的事让村民们感到稀奇,于是当成了他们茶余饭后反复谈论的话题,经常聊得哄堂大笑,甚至前仰后合,这事很快就传遍了附近的村。人们在说笑的同时,也对这桩婚事产生了质疑,担心蒸馍换来的爱情不可靠。然而,事实证明这些带有金钱观念的担心是多余的,这桩婚姻并未因廉价的蒸馍而崩溃。举办婚礼后,双方家人为了成全这两个可怜之人的爱情,专门陪同两位新人到民政局领了结婚证,使之成了受法律保护的正式夫妻。
四
话分两头,各表一处。郭僵夫妇对儿子丧失了传宗接代的信心后,放低了标准,在延续香火上只好求其次。郭僵夫妇心想,哪怕让女儿给传下个外孙也好。于是便把延续香火的希望寄托到了女儿郭媛的身上。可是,事情的发展并没有那样顺畅。
郭媛小的时候,的确很喜人,可一长到八九岁,就和她的哥哥一样出了状况,先是说话含糊不清,紧接着头脑又迷糊了起来,渐渐地连父母都不认识了。
郭僵夫妇为女儿的这些病愁眉不展,就带着女儿到附近的几个医院去诊断,可跑了好多医院都没法治。无奈之下,郭僵夫妇就到处打听奇方妙药,不知问了多少当地的名医,也不知吃了多少奇特的偏方,可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省医院做了终极的诊断,确诊为近亲结婚所致的基因病变,根本无法医治。
郭媛的情况越来越差,到十几岁的时候,就成了个走路趔趔趄趄、跌东倒西,说话含含糊糊、吐字不清,还边说边流口水的傻子。郭媛变傻后,经常离家而去,有时还彻夜不归,郭僵夫妇提心吊胆,到处寻找,找到就领回家住,找不到就随其在外。渐渐地,郭僵夫妇对郭媛出走不太在意起来,于是彻夜不回就成了常事,有时几个月都找不到人。
这天,郭僵夫妇正在自己的院里休息,郭媛已很长时间没有回家,夫妇二人的心里痛苦万分。突然间,郭媛抱着一个女孩进了院中,还疯疯癫癫地喃喃着,这是我的孩子,咱到家了,快去见见外公外婆。说着就将一个小女孩送到了郭僵的手中。郭僵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小女孩莫名其妙,便问郭媛,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就抱回咱家了?郭僵原以为郭媛抱了别人的孩子。
郭媛说,这是我女儿啊!是你的外孙。呵呵!呵呵!呵呵……
郭僵又问,你没成家,怎会有了孩子?
郭媛说,是我自己生的,我当妈妈了,高兴!高兴……
郭僵又问,孩子是你和谁生的?
郭媛说,很多人,搞不清,我也不知道。
郭僵听到这里,一切都明白了,他感到了一种哑巴吃黄连的苦,但是,他有苦还说不出,只能默默地往肚里咽苦水。可郭僵是个善良的人,面对这个小生命,他不得不情愿地养育了起来。然而这个不该来的外孙女却逐渐变成了白痴,到五岁时,就成了和郭媛一样傻的孩子。
五
布红花来到郭家后,生活状况发生了根本好转,心情渐渐好了起来,神智得到了些恢复,郭昏也因娶到女人振作了起来。二人的年龄虽然大了点,可还是很快就怀上了孩子。
郭昏与布红花生活一年后,生下了一个男婴。郭僵夫妇喜出望外,为郭家香火得到延续近乎疯狂,给孙子取名为郭乞福,意为乞讨给郭家延续香火带来的福运。
孙子的出生让郭僵老两口十分高兴,但也增添了很大的劳动量。儿子、儿媳是智障,让小两口带孩子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便主动承揽起照顾孙子的任务来。郭僵老两口很乐意带这个孩子,因为孩子是郭家的希望。
然而,郭僵老两口毕竟是年届古稀的人了,他俩的身体状况也不是太好,老两口除哺育孙子外,还得照看痴呆的女儿和外孙女,一年后,郭僵便因劳累过度而去世。又过了一年,巧姑也随之而去了。
二老去世后,郭瑗和她的女儿成了流浪者,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哺育郭乞福的任务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智障父母的身上,郭昏与布红花吃饭饥一顿饱一顿,郭乞福的童年过得很凄惨,加之二人的遗传因素,郭乞福的智力越来越低下。到入学年龄后,郭乞福进了学校念书,可却越学越退步。在上小学时一直留级也完不成学业。到郭乞福十三岁时,同龄人都上初中了,郭乞福却仍旧上着他的小学一年级,而且什么也不懂,经常因此惹得同学们一阵大笑。无奈之下,郭乞福退了学。又过了一年,郭乞福几乎变成了个白痴。
在郭昏与布红花结婚十五年后,郭昏因患癌症突然离世。郭乞福只能与母亲相依为命,因失去了家庭主要劳力,生活失去了来源,日子过得异常紧张起来。布红花的心情因生活条件突变,回归到了严重的智障状态,一年四季与儿子生活在窗户上没有一片玻璃的房屋中,吃饭方式也回到了原来的乞讨状态。
村干部们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便在其窗户上安了玻璃,为母子俩御寒,还给送来了粮食、褥被等生活用品。可布红花是个智障女,冬天冷的时候就用着玻璃窗户,到了夏天就喊热,将玻璃全部打烂。有了粮食也不做饭,觉得讨饭比做饭省事、方便。村干部们实在没有办法,又看不下去母子二人活受这等罪,便给母子俩办了五保手续,安排到敬老院中生活。
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当地政府从外地找到了郭媛和她的傻女儿,也都做了妥善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