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月亮图，月亮似圆非圆，非圆又圆，月光静静地洒在路上，把白天坑坑洼洼凸凸凹凹的路面铺得平展展的，明晃晃的。看完电影，疙瘩和我俩赶紧趁着月亮往回走。
　　 我俩是半下午出来的，自然都没有喝汤。流西河说的喝汤，就是吃晚饭。下午下第二节课时，疙瘩找到我说，今晚皂角树演《红色娘子军》，你去不？我是个电影迷，二话没说就逃课出来了。看电影时投入，没觉得饿，电影一散场，肚子突然就咕噜噜响个不停，跟流西河发大水一样不可阻挡无坚不摧，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垮了一名红小兵和一名红卫兵的革命意志。趁着夜色的掩护，我俩潜入革命群众的菜园子，悄悄地干活儿，打枪的不要，一人薅得一大把大葱，边走边剥，边剥边吃，吃得顺嘴流沫，打一个嗝儿，半里都闻得到臭哄哄的大葱味。
　　 我俩一前一后正边吃边走着，疙瘩突然说，我要当洪常青！
　　 洪常青是谁？是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党代表！他领导着红色娘子军在琼崖地区坚持革命斗争，为掩护同志，不幸被俘，被当地的大恶霸南霸天绑在一棵大榕树下，架起木柴活活烧死了。烈火之中，洪常青一遍又一遍激情昂扬地高呼，打到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直到光荣就义，那是怎样一种革命英雄主义啊！
　　 我俩刚看过这场电影，正被洪常青的英雄壮举深深的感动着。在那个没人崇拜明星的年代，谁能不被洪常青的英雄气概所感染？谁能不热血沸腾踏着烈士的足迹奋勇向前去争做一名革命英雄？只是疙瘩说得太突然了，突然得我没一点心理准备。疙瘩的声音不算很大，但在那个寂静的夜晚寂静的旷野里，却不亚于冷不丁炸响的一个惊雷，吓了我一跳。当时，我一定是狠狠地剜了疙瘩一眼。这么多年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疙瘩是邻居柴叔的儿子，长我七岁。那时候，疙瘩已满十八岁，皂角树跟他一样大的男娃都能挣工分了，他的个子还跟我差不多高，挣不了工分。疙瘩挣不了工分的另一个原因，是疙瘩是个半憨子。流西河说的半憨子，就是有点傻，就是现在人们说的有点二，但又不是傻得啥都不知道的那种傻那种二。其实，疙瘩是稍稍有点傻，稍稍有点二，连一半都不到，只是有点一根筋儿。如果一定要用数字来表述，可能是三七开，也可能是四六开，也就是有百分之三十或四十傻和二的成分。不过这是不能用数字来衡量的，因为傻与能不是米面，可以称称斗量，所以，对疙瘩的准确衡量，只能说是稍稍有点傻，稍稍有点二。疙瘩矮，一根筋，稍稍有点傻，柴叔又有一旗子儿女，自然就不很在乎疙瘩的存在，就当猫狗一样养着。疙瘩就是疙瘩，跟秋鸡娃儿一样皮实。说秋鸡娃儿好多人不晓得，就是立秋后用热鸡蛋孵的鸡仔儿，个长不大，到了冬天，脊梁盖儿或屁股上还长不齐毛，但照样在冰天雪地里瓟食，活得皮皮实实。
　　 疙瘩见我只顿了一下就继续赶路，没有理会他的意思，或者认为我压根就没有听清他的话，紧跑几步撵齐我大声说，我要当洪常青！我说，别说话，快是老坟岗了，再说话，把鬼招出来，咱俩都得吓死！
　　 老坟岗是皂角树与黄楝树之间的一道大土梁子，因上面埋着一座谁也不知道是谁家谁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老坟而得名。土梁子从脊线刺开，皂角树的人死了，埋西边，黄楝树的人死了，埋东边，埋来埋去，老坟岗就成了乱葬坟。去皂角树串亲戚或看电影就得翻土梁子，走老坟岗。
　　 老辈儿人说，早些年，老坟岗老闹鬼，常有走夜路的人被鬼拍了脊梁，留一脊梁泥巴手印，或被鬼捞到岗下的水塘边，糊了一屁股臭腥泥。老辈儿人说得最多的是村东的朱大胆。一天夜里，朱大胆路过老坟岗时，看到一个长发齐腰的年轻女子沁着头蹲在路边嘤嘤哭泣。谁家的闺女深更半夜跑这儿哭啥？莫不是要欲寻短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朱大胆想到这儿便上前劝说。谁知，不劝便罢，一劝，那女子反道哭得更加伤心。朱大胆便伸手去拉，拉了几下，那女子止了哭，慢慢站了起来，突然一个转身，露出青面獠牙，不待朱大胆反应过来，只觉掠过一阵轻风一样“嗖”的一声，身子便被吸空了，整个人跟去了骨抽了筋一样瘫到了地上。第二天，人们发现时，朱大胆浑身跟贴了黄表纸一样蜡黄蜡黄的没一丝血色。后来，朱大胆在床上躺了月把，便去了老坟岗。这些大都是老辈儿人晚上在黄楝树下说的，有鼻子有眼儿，说得我们头发格炸格炸，连回家的路都不敢走。后来大了才知道，其实世上没有鬼，朱大胆那可能是得了黄疸，只是那时候没法医治而已。
　　 也许疙瘩真要成革命英雄洪常青，胆子突然就大了。疙瘩并没有被我说的鬼给吓住。疙瘩抢前一步站到我面前，几乎脸对着脸大声说，听见没有？！我要当洪常青！当大英雄洪常青！疙瘩的声音很大，几乎是声嘶力竭，但依然不是声若洪钟，依然跟猫叫一样没有一点虎啸山林的气势，而且声音里充满了大葱的味道，臭哄哄的，与声音一起喷在我脸上，令我一阵发呕。
　　 我向后裂了一步故作审视状说，疙瘩，没做梦吧？就你这样也想当洪常青？还要当大英雄洪常青？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被我这么一呛，疙瘩急急地辩解说，我不是做梦，我这是理想，是伟大的革命理想！疙瘩的话硬得跟电影里洪常青说台词一样义正言辞铿锵有力，突然就动摇了我的判断，差点真的相信疙瘩会成为洪常青一样的革命英雄。就在这时，一个黑影拖着嘎嘎嘎嘎的怪叫从头顶掠过，几乎擦着头皮，我真真地觉出自己的头发被一只无形大手拨拉了一下，倏地便一根一根竖了起来，跟老坟岗上的茅草一样直挺挺地刺着。
　　 鬼！鬼！鬼！那黑影和嘎嘎声还没有消失，疙瘩就已经以一种标准的姿势卧倒在地了，比电影里国民党的兵痞子看到敌机时卧倒得还快。于是，我又恢复了自己准确得跟真理一样的判断：柴疙瘩这辈子注定是当不了英雄的，甚至连一个有胆有识有勇有谋的男人都当不了！我知道我也一样当不了，因为此刻我的腿软得厉害，颤颤的，抖抖的，有些站不稳。但我不能像疙瘩那样狗熊一样趴到地上，我得英雄一样站着，跟烈火中的革命英雄洪常青一样笔直挺挺地站着！我的大脑也处于了空白状态，准确说，是被恐惧充得满满的，跟塞了棉花套子或者灌了浆糊一样，什么也想不起来，也可能是什么也没有想。不知过了多久，疙瘩爬起来说，日他奶奶，真有鬼，吓死我了，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走，咱也得跟朱大胆一样被鬼吸干，不如赶紧折回皂角树。听疙瘩这么一说，我的大脑立马活跃起来，恢复了与疙瘩很不一般或者说相当不一般的聪明与机智，颤颤的抖抖的有点哆嗦地说，我走前面。不待疙瘩应声，我已转过了身，迈开了步，麻利得连我自己都有些怀疑。我俩走着，身后有脚步踢啦儿踢啦儿跟着。我俩快，踢啦儿声也快，我俩慢，踢啦儿声也慢，鬼一样跟着，甩都甩不掉。我俩正害怕着，那嘎嘎嘎嘎的怪叫声又从老坟岗方向传了过来。于是，我俩小跑起来，你跑我撵，我跑你撵，越跑越快，一口气跑了一里多，听到皂角树的狗叫，才放慢了脚步。老辈儿人说，鬼怕狗，狗一叫，鬼就跑了。老辈儿人说得真准，一直跟着的踢啦儿踢啦儿声一下子就没了。没有了鬼，就没有了恐惧，可我俩没地方去，只好又回到演电影的稻场上。稻场边有许多麦秸垛，圆嘟嘟的，鼓腾腾的，跟过年吃的白面馍一样。一想到白面馍，我的肚子就又咕噜起来，跟钱塘江的大潮一样一波比一波更厉害。疙瘩说，咱找个麦秸窝儿睡吧，睡着就不饿了。可一睡下，不仅饿，鬼也找了过来，一会儿这儿呼啦儿一下，一会儿那儿呼啦儿一下，弄得我俩都不敢入睡，也害怕得睡不着。后来，还是疙瘩先睡着了。疙瘩在梦里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怕鬼，我要当英雄，我要当洪常青一样的英雄。也许瞌睡有传染性，我的眼皮最终还是战胜了恐惧，把我带进了甜美的梦乡。
　　 爹和柴叔是后半夜才找到我俩的。柴叔很生气，捞起疙瘩就是好几脚，嘴上还不断地骂，回去看我咋收拾你龟孙！柴叔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疙瘩肯定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那阵子，疙瘩整天四处游荡，也不来找我玩。后来才知道疙瘩不是在游荡，是在选址。疙瘩要选一个跟电影里一样的场景，不说一模一样，至少说不能相差十万八千。流西河没有榕树，但可以选其它树，譬如黄楝树、桦栎树、鬼柳树、椴树、楸树、槐树等等，关键是树下要有一堆柴火，最好是一堆劈柴柈子，这样不仅跟电影里一样，站在上面也显得高大，气派，英武！
　　 流西河有十几个庄子，疙瘩一个不冇地转了两三遍，终于在椴树垭找到一个令自己比较满意的场景。一棵两搂子也楼不住的椴树，一堆一丈多高的柴火垛，尽管那柴火不尽是劈柴柈子，但已是整个流西河能找到的劈柴柈子最多的柴火垛了。令疙瘩满意的另一个原因是椴树垭与皂角树隔着三个庄子，在那里当洪常青，不易被柴叔发现。
　　 选好了址，疙瘩还缺两样东西，一样的洋火，一样是洋油。洋火就是火柴，洋油就是煤油，那个时候，流西河人都这么叫。这两样东西都是紧俏货，没有条子是买不到的。我说的条子不是现在说的金条的条子，而是领导签批的条子，比金子还管用。洋火洋油属生活必需品，由政府按计划分配使用，一般情况是按人头分到一家一户。因配额少，分给的大多只够用半年，有门路的便央人托保找领导批条子，批不来条子的庄户就只能另想办法。能人在民间，智慧在众人。批不来条子的庄户人家发明了一种埋火炭儿的办法：每次做饭的时候烧一根粗一点的柴火，拿捏好烧的时机，做到饭好刚好着成红透的火炭儿，然后先用碎火炭儿埋一层，再用热小灰埋严实，下顿做饭时扒出没煋完的火炭儿，包在易燃的麦秸之类的草柴里用劲去吹，不多会儿便可以吹着火苗。就这样，一顿接一顿地把宝贵的火种保存了下来。没有洋油点灯，他们就去山里砍松油杄儿或用竹杄儿穿一串桐子来替代，这些东西流西河随处可见俯拾皆是。但疙瘩需要的必须是洋火洋油，不能替代，也无法替代。
　　 疙瘩家人多，按人头分的洋火也多。但多是相对的，仅够用半年而已。柴叔宝贝一样把洋火锁在箱子里，即使柴婶点灯做饭，也是按计划从柴叔那儿领取，一个月还不到一盒，大多时间也要靠埋火炭儿。疙瘩不敢向柴叔要，只能跟柴婶磨。可不管疙瘩咋磨，柴婶就是不给。后来疙瘩说，给我一根洋火，掏掏耳朵。柴婶便掏出洋火盒捏一根，疙瘩欣喜若狂刚伸手去接，柴婶说，趴娘腿上，我给你掏。柴婶给疙瘩掏好，便把那根洋火又放回盒里。疙瘩很失望，也很无奈，但疙瘩从不绝望。
　　 那天放学，因为好几天没在一起玩了，我正想着去找疙瘩，疙瘩就来了，见我便没头没脑地问，你家谁管着洋火？我说，我妈。疙瘩问罢玩了一小会儿就走了，弄得我有些莫名其妙。第二天做午饭的时候，我正蹲在墙角逗蚂蚁，疙瘩又来了。疙瘩没来跟我玩，径直去到厢屋对我妈说，婶，我妈叫我来借点洋火。我妈说，你家不是你爹计划着吗？疙瘩说，我爹还没收工，我妈早上没埋好，火炭儿都煋完了。我妈听了，没再多问，随手把少半盒洋火给了疙瘩。我妈之所以敢把少半盒洋火给疙瘩，是因为我爹是生产队长，不仅能多分，还能通过大对支书弄到条子。我看见疙瘩从我家厢屋出来时，脸笑得跟花儿一样，一溜儿烟跑没影了。
　　 隔了几天，一天天傍黑时，我在正帮妈收院子里晒的豆子，疙瘩又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刷得溜净溜净的墨水瓶。疙瘩没上学，从哪儿弄的墨水瓶？我突然想了起来，前几天数学老师新发的一瓶红墨水没影了，班主任在班里一个一个挤问老半天也没挤问出是谁偷的。原来这贼娃子是疙瘩！疙瘩进到院子说，婶儿，我妈叫我来借点洋油。我妈说，我家洋油也不多了，给你倒瓶柴油咋样？疙瘩的小眼眯成了一条缝儿，喜得屁花子一样连连说，中！中！中！我知道，生产队的磨坊里有柴油机，只要柴油机能转圈，我家的柴油就能得到保障供应。我妈接过墨水瓶，回屋倒了一瓶给疙瘩。溜净溜净的墨水瓶装了柴油，黄亮亮的，泛着诱人的玉色，疙瘩把瓶举在眼前有些痴迷地看了又看，说，婶儿，我妈等着哩，我回了。疙瘩走后，我对妈说，疙瘩以前都是拿灯来借，这回是净瓶，肯定不是柴婶儿叫借的，指不定疙瘩想弄啥哩。我妈说，柴油不能当吃，也不能当喝，疙瘩拿去能弄啥？我一时拿不准，也就没再说啥。
　　 日子一天天过着，平平淡淡平平静静，我们皂角树是这样，整个流西河都是这样。突然有一天出了一件轰动了整个流西河的大事。
　　 那天半下午，太阳还很毒，椴树垭的生产队长喊了几遍，人们才陆陆续续到村东的大块地边。地边有三棵一搂多粗柿子树，遮下的荫凉有一亩多。人们钻进荫凉里，三五个一堆儿，说说笑笑，拍些蛋球话。玉米已八大叶，正是上肥的时候，前几天，队里卖了两头牛，换了一架子车儿化肥，今儿的任务是把两袋化肥上到地里。队长开始分活儿，仨人一组，男女搭配，一个挖窝儿，一个丢肥，一个封窝儿，一条龙作业。分到活儿的，抬抬屁股，凑到一堆儿，再细分一下活儿。一般情况，三样活儿要换着干，谁也不吃亏，谁也不沾光。队长刚把活儿分到一半儿，不知谁突然大喊一声，失火了！大伙儿呼隆站起来，只见村子方向一股浓重的黑烟正滚着疙瘩向上蹿，约摸已有几十丈高。说是迟，那是快，大伙儿撂下家什，就朝起烟地方跑。近了，才发现是支书家的柴火垛着了火。大伙儿本就对支书有意见，又是大热天，谁也不愿为一垛柴上前去扑火，便远远地望着任由它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