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人啊，点子一背，喝凉水都能噎死，这不，我的朋友老腼就是典型的例子。
　　 老腼，性格腼腆，语文教得不错，深得领导信任，几乎年年教高三，成绩突出，属于学校的高考“把关”教师。因为名字里有个“勉”字，学生都叫他勉老师，同事都叫他“老腼”。工作二十年，从没顶撞过领导，从没跟同事发生过争执，从没跟学生发生过冲突；也从没挪过窝，一直都在东阳中学。
　　 东阳是个山区小乡，虽与市区只一山之隔，但在行政区划属于上江县的。此地偏僻闭塞，经济落后；不像东边的横街镇，富得流油。
　　 一天晚饭后，老腼老婆心血来潮，叹了口气：“哎，听说横街要划归市区了？”
　　 老腼正忙着批改学生试卷，抬了抬眼皮心不在焉地答道：“小道消息吧？谁知道真的呢还是假的呢——唉，反正也不关我们什么事。”
　　 老婆伸出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脑袋：“瞧你这蔫头耷脑的熊样，你就不能去找找你那老同学，把你调到横街去？”
　　 “这……算了吧，八字没见一撇的事，找谁啊？要说划市区，东阳还距离近一点呢。”老腼瓮声瓮气地说，“现在求人办事哪有那么容易哟。”
　　 “呸！你就知道教死书，就东阳这破地方，穷得跟非洲似的，市区会要吗？人家横街，全国百强镇，要划肯定也是先划横街啊。如果能调到市区，每月工资就多了一两千，一年就是一两万，再说，人往高处走，市区的条件多好，亏你还是多年教高三的，会不会算账啊？”
　　 “呵呵，这个，真的不会，我教的是语文，又不是数学。”老腼故意气他老婆。
　　 不过，在老婆的威逼利诱之下，老腼终于还是动了调动的心思。要说这中国式调动，通常要过三关，就是此处要签字同意放你走，彼处要签字同意接收你，中间还得教育局审批。此处放人，老腼估计问题不大，不管怎么说，自己毕竟在这个学校已经卖力地干了二十年，跟校长的关系也不错；至于彼处，老腼自认为凭着自己的实力，在当地还是小有名气的，跟那边的校长也很熟，应该问题也不大。所以，这三关之中最重要的一关是教育局审批了。而教育局管人事的任副局长恰好是老腼的大学同学。老婆说：“这年头很多人提着猪头烧香还摸不着庙门呢，人家找关系都找不迭，咱们有关系干吗不用？傻冒啊？”很快，老腼在夫人的亲自陪同下，包了一大两小三个红包，提着几盒高档茶叶，腆着脸分别送给了任副局长和两位校长。三位领导其先都虎着脸一本正经地“批评教育”了老腼一番，特别是任副局长更是有些生气：“咱俩谁跟谁，用得着这样吗？下不为例啊。”当然，至于红包，最后都理所当然半推半就地“笑纳”了。
　　 朝中有人好办事，九月金秋，天蓝云碧，老腼等一批有“实力”的教师如愿以偿调到了横街中学，所有人皆大欢喜。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转眼到了国庆，老腼刚把家从东阳搬到横街，市里行政区划调整方案就正式出台了，偏偏穷乡东阳被划归了市区，富镇横街却原地未动。气得老腼老婆破口大骂：“市里这帮人简直脑子进水了，这叫什么事儿？明摆地放着一个漂亮的富家姑娘不要，非要娶一个黑不溜秋的穷妞？”
　　 不久，东阳的老师工资大涨，市里还专门拨了一笔巨款，用于学校的基础设施改造，东阳中学几乎一夜之间成了暴发户。横街虽富，但是教师工资却是全县统一的，一毛也没见增加。这一下，老腼傻了。最可恨的是新学校的校长开会时竟然表扬他说：“为了改变横街教育的落后面貌，勉老师放弃了优裕的城市生活，主动要求调到我们横中来，这种奉献精神非常值得大家学习……”“哈哈哈！”下面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老腼恨不能立马冲上主席台，狠狠地抽他两个大嘴巴。会后，老腼的事成了许多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大家私下都叫他“勉大傻”。
　　 看着老腼成天一脸的郁闷，老婆咬牙说：“咱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它个回马枪，重新调回东阳去。”
　　 老腼吃惊地说：“你疯了，现在再往市区调动，哪有那么容易？”
　　 老婆说：“天无绝人之路，市教育局的黄科长不也是你老同学吗？你想想，只要他肯帮忙，咱们原来的关系还都在，熟门熟路的，再花点钱，调回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于是，老腼又在夫人的亲自的陪同下，东挪西借借了几万块钱，东奔西跑，厚着脸皮分别给原来的三位领导和黄科长都烧了香。真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久，“神通广大”的老腼果然如愿以偿地调回了东阳中学。
　　 可是，东阳中学已经严重超编，老腼人虽调过来了，人事档案却调不进来，只能算是编外人员。据说，等待编制的人排队都已经排到五年之后了。这一下，老腼更懵了：求爷爷告奶奶花了十来万，折腾了一圈又回来，就是为了把自己从一个正式教师变成了一个不在编的临时工吗？这叫什么事儿？
　　 不过，还好，老腼的实力和之前的成绩摆在那儿，学校继续安排他教高三。
　　 老腼深知，现在身份跟以前不同了，只能埋头拉车，干出成绩，才能站稳脚跟，否则，没准哪一天就被人家扫地出门。
　　 布谷一叫麦子黄，农家五月收割忙。转眼间，学校也到了收获的季节，一年一度的高考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似乎就是一场赌博，临考前，高三各科老师摇身一变，一个个成了赌神，一门心思忙着押题。这是学校领导布置的任务，也是每年高考复习的最后一道程序。老腼这几天也绞尽脑汁，熬了好几夜，精心编写了一道作文模拟题。拿给备课组几个资深帅哥美女Look了一下，大家都说编得不错，有特色，有新意。老腼说，那就让学生练练手碰碰运气吧。
　　 学生们如同机器一般训练有素，很快就洋洋洒洒写好了作文，老师们连夜作了批改，老腼从中精心挑出三篇优秀之作，几个老师围坐一圈，加工修改，做成范文。第二天打印出来发给学生，并且立马逼着所有“机器”按照设定程序重新仿写了一遍。偏有几个另类的学生死活不写，还不屑一顾的说：“哼，吃别人嚼过的渣还有什么味道？”年级主任气得不行，把他们叫过来劈头盖脸臭骂一顿：“你们简直就是懒猫扶不上树，狗屎糊不上墙！”
　　 高考那天，试卷发下来，一看作文题，学生们一个个乐坏了，那题目竟然和老腼的模拟题如出一辙：“智慧是一种经验，一种能力，一种境界。和大自然一样，智慧也有他自己的样子……”考完语文，学生们一个个踌躇满志，得意洋洋地走出了考场；有几个爱激动的老远就冲着老腼大呼小叫：“老师，我爱死你了！”冲到跟前，也不嫌老腼一身烟味，男生女生上来就是一个热情的拥抱，弄得老腼满脸通红。当然，那几个死活不肯仿写的另类，一望见老腼的影子就缩着脑袋，远远地躲开了。
　　 下午考数学，听说数学老师也猜中了一个大题目，学校这回可真是双喜临门，轰动全市。
　　 当晚，许多人打来电话，向老腼表示祝贺。老腼谦虚地说：“呵呵，运气好，运气好，瞎猫逮了个死老鼠。”
　　 校长缠着局长，无论如何要让老腼今年恢复编制，要不，这样的骨干教师保不住那天就被别的地方挖走了。据说，局长已经基本点头答应了。
　　 就连一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老婆，那几天也变得温柔起来，逢人就扬眉吐气地说，我们家老腼，凭本事吃饭。
　　 6月下旬，阳光烤得人浑身冒油，让人煎熬的高考成绩终于出炉，结果却让人哭笑不得。全校学生悲喜交加，语文数学冰火两重天。数学考出了学校历史最好成绩；再看语文，老腼傻了眼，几乎比全市最差的学校都差了一大截。除了平时上课吊儿郎当的几个考得正常外，大部分学生都比原先估算的分数少了二三十分。
　　 这到底怎么回事？很快，有人从上面得到消息，问题出在作文上，据说改卷期间发现了不少的雷同作文，有明显的宿构嫌疑，仔细一查，这些作文居然出自同一地区同一考点！省教育厅有关领导非常恼火，下令雷同作文一律当着抄袭作文处理。
　　 接下来的日子里，撞了大运的那个数学老师家门庭若市，前来拜师感谢取经的人络绎不绝。当地电视台的记者也来凑热闹，并对他的先进事迹进行跟踪报道，据说，还有不少外地学校纷纷邀请他去作报告。还听说，学校下学期要推荐他参评省级名师。
　　 网络上，许多学生包括家长都在切齿痛骂老腼，说他吃饱了撑的，发什么神经去瞎猜题，这不是混账透顶的误人子弟吗？本来明明能考上985的，结果只考了个211；明明能考个211的，只考了个普通本科；本来有希望考本科的，结果只考了个专科；本来还能考个专科的，结果什么也没考上。偏偏有几个幸灾乐祸的家伙还要火上浇油：“哈哈哈！傻X，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谁让你们当初不长脑子去仿写什么狗屁范文？”
　　 最郁闷的是那三篇范文的作者了，他们的作文明明是自己写的，竟然也被一棍子打死，这简直比窦娥还冤啊！唉，要怪都怪那个该死的害人精腼老师，你说你老老实实呆在横街算了，干嘛非要跑回来？
　　 修炼多年，好不容易幻化成人形，突然之间被人当头一棒，打出了原形。一天夜里，近来常常失眠的老腼好不容易合上眼，刚睡得有点迷迷糊糊，只听砰——砰——两声巨响，起来一看，自家的后窗玻璃被人砸了两个大窟窿。老腼郁闷得快要崩溃。
　　 再绵软的人也有三分驴脾气，老腼忍不住去找有关领导：“都是押中了高考题，凭什么别人押中了就是功臣，我押中了就是罪人？这也太不公平了！”
　　 领导苦笑着安慰他说：“没办法，人家数学的答案是唯一的，不存在雷同卷啊，谁让你教的是语文呢？”
　　 老腼仰天长叹道：“老天爷，到底是哪炷香没烧到？莫非真是上辈子杀了人，这辈子教语文？”
　　 领导说：“发牢骚也没有用，不如好好吸取教训吧。”
　　 临走，老腼腆着脸问：“领导，我的编制今年还能解决吗？”
　　 领导笑笑说：“这个，我们还要开会好好研究，这事现在卡得很紧，我们教育局也没有多大权力……”
　　 老腼一听心都凉了。
　　 回家的路上，天快黑了，一条邋里邋遢的流浪狗居然追着他狂叫。老腼不想理这畜牲，就加快了步伐。谁知这狗居然也会欺负老实人，几次冲到他的腿边，差点咬了他后腿肚子。老腼简直气疯了，寻了路边的半截水泥砖，恶狠狠的向狗砸过去。只听“嗷——”的一声叫，恶狗落荒而逃。
　　 手机突然响了，老腼拍拍手上的土，打开一看，是一个以前的学生从苏州打来的。
　　 “老师，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老腼说自己很苦恼，学生听了哈哈大笑。老腼骂道：“你小子真没良心，我都快郁闷死了，你还笑？”
　　 学生说：“老师，天下这么大，凭你的本事，还怕找不到吃饭的地方？我们这里有所重点中学，正在招聘，要不，你过来看看？”
　　 一轮圆月从山那边出来，老腼茅塞顿开：“是啊，天下这么大，早该出去看看了。”